张辉:和而不同,多元之美——乐黛云先生的比较文学之道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946 次 更新时间:2023-03-11 2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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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辉  


2010年底,万卷出版公司出版的“当代名家学术思想文库”《乐黛云卷》带有总结意味的最后一部分(第五部分)——《展望世界》,由六篇文章构成,标题分别如下:《文学转型与文化冲突》《世界大变局与文化自觉》《和谐社会的追求》《美国梦?欧洲梦?中国梦》《全球化时代的多元文化发展》和《文明冲突及其未来》[1]。这个组合,以“文化冲突”开头,以“文明冲突”收尾,凸显了冲突的现实;又以“世界大变局”、“全球化”标识我们的时代特征;以“文化自觉”、“和谐社会”、“中国梦”、“多元文化”指向中国和世界的未来。也许是不经意的安排,却事实上彰显了乐先生直面时世、心忧天下的精神境界和思想主题。这并非偶然巧合,而恰恰提示了我们进入先生比较文学世界的一个极其重要的通道。

先生1980年代最早以研究中国现代文学与外来思想的联系,受到学术界的高度关注,并在新时期比较诗学研究方面有筚路蓝缕之功。学术界同仁也对先生在比较文学学科建设上的巨大贡献给予了高度肯定,特别是对她为建立并发展壮大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现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所作的艰苦而具有建设性、开创性的卓越工作致以敬意[2]。而如果说上面两个方面更多地侧重于先生在立言、立功方面的成就的话,另一些学者,则更加关注的是先生学术研究的“生命热度”,她的“献身精神”和“家国情怀”[3],因而与立德密切相关。

当然,先生其实并不看重自己个人的得失、成败、毁誉,她看重的是与学术同仁乃至学术晚辈之间“多年来的相互理解与一往情深”[4],看重的更是中国比较文学事业的未来前景,乃至中国与世界的未来前景。正像杨周翰先生所说,中国比较文学是“首先结合政治社会改良,而后进入校园的”[5],乐先生的比较文学研究也从来不仅仅是学院中的存在而已。她的困惑和思考,是学术的,同时也是与她所面对的中国与世界的深刻问题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本文着力关注的,正是乐黛云先生比较文学研究的现实关切与她的学术思考之间的内在联系,她的比较文学观念形成的外在与内在双重动因。她依托比较文学研究,试图既直面当下又接通中西传统,提出的超越文化与文明冲突的思想方案和哲学追问。这或许是现有讨论乐先生比较文学成就的学人,还比较少涉及的问题。

我们将从三个方面展开论题。首先简要回顾乐先生的几个重要研究个案,分析她选择这些个案的问题意识,以及时代语境对她的激发与启示;其次,追索她的师承,特别是她与北大精神的血肉联系,对她比较文学观念形成的决定性意义;第三,讨论她突破中西现代思想困境,从古典思想资源中汲取营养,倡导“和而不同”原则的一系列尝试。由此,我们将再一次体味比较文学的真精神,既向世界的多样性勇敢开放,同时又在对话中寻求和谐共生的真正可能。“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先生的比较文学研究,积累了大量个案。除了长期集中关心鲁迅、茅盾,她的专题文章还广泛涉及林纾、王国维、郭沫若、梁宗岱、李健吾甚至邵洵美等人。而这些现代中国作家都无一例外地与外来文化、外国文学有着丰富而生动的联系。正因为此,从学术生涯一开始,先生就自发地进入了比较文学研究。这是她得天独厚的条件:在从学科意义上进入比较文学、从理论上认识比较文学之前,就已经掌握了大量第一手“事实联系”,甚至进行了诸多有益的实践。这无疑有助于材料和学科理论真正构成相得益彰的有机联系,有助于打开实实在在的跨文化视野,从而树立正确的比较文学问题意识,并逐步形成独立的比较文学观念。

众所周知,真正标志先生自觉进入比较文学研究领域的最重要文章,应该是1980年发表的《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6]。三十年后(2010年),她这样回忆起自己当年惊奇的“发现”:

当进一步研究西方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时,我惊奇地发现很多作家都受到德国思想家尼采很深的影响。这位三十年来被视为煽动战争、蔑视平民、鼓吹超人的极端个人主义者,竟是20世纪初中国许多启蒙思想家推动社会改革,转变旧思想,提倡新观念的思想之源。无论是王国维、鲁迅、茅盾、郭沫若、田汉、陈独秀、傅斯年等都曾受益于尼采思想。1980年,我写了一篇《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发表在《北京大学学报》,不仅引起了很多人研究尼采的兴趣,而且也开拓了西方文学与中国文学关系研究的新空间。[7]

先生的这个回顾,是平静而低调的。这恰恰与她当年发表这样一篇突破常规的论文所需要的勇气,形成对照。尼采,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依然还是一个危险而反动的名字。肯定他的思想价值就已是大逆不道,何况还要将他的名字与“鲁郭茅巴老曹”中的几位相提并论?

这当然与先生所一直推崇的鲁迅,特别是写作《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的早期鲁迅有很大的关系。“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是先生所看到并服膺的鲁迅精神的内核,同时也是先生否弃“超然无事的逍遥”、热爱“被风沙打击得粗暴”的“人的灵魂”的生命底色。或许,这也是先生后来要把在海外出版的传记命名为《我就是我:这历史属于我自己》的原因之所在。

但与此同时,我们也或许可以说,鲁迅既是先生“后来学术生涯的起点”,也是她得以“看见”她心目中的尼采的最重要依凭。

正是这种“交错的眼光”,使先生的学术研究不仅与多重生命体验紧密相关,也在观念层面得以摆脱胶柱鼓瑟、故步自封的教条,突破一元化的思想惯性,与同质化、本质化的从众思想势不两立,从而保持思考的活力与开放性。这是她的“任个人”的一面。

而我们现在回看这篇短文,它至少有一个不该忽视的“后效”,体现了先生生命和学术历程里更重要的、也是“掊物质,张灵明”的另一面。与鲁迅先生在《文化偏至论》中面对“十九世纪文明一面之通弊”而倡导“神思宗”的主张可以相比照,乐先生在80年代的启蒙语境中、在现代化和理性主义的主流话语下,提示我们注意尼采的意义、注意生命哲学的意义,实际上已经包含了对启蒙现代性的深刻反思。这一反思,包含了对“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的现代化方案的批判。它一方面表明了先生“洞察世界之大势”的胸怀和眼光,另一方面则也真正体现了一种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的立场。

“比较既周,爰生自觉”,“权衡校量,去其偏颇”。先生通过她的研究,既试图让我们在“别求新声于异邦”中“审己”“知人”,从而完成第一层意义上的“比较”,即看到人与己的同或异;与此同时,她也在努力进行更深一层次上的“比较”,那就是,在权衡中放弃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偏颇判断。这种既看到中西之别,又充分认识到彼此内在复杂性,因而并不匆忙与取与舍的思维逻辑,或许正包含了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的真精神!

而这不是孤立的个案。通过比较,特别是通过跨文化的比较质疑乃至破除定见,也反对过早以一言以蔽之的结论固化鸢飞鱼跃的现实,似乎是先生的个性所然,也是她有意识建立的某种“哲学”——她的比较文学之道。这里我们再通过两个个案,进一步加深对上述问题的认识。

第二个个案是《现代文化对话中的现代保守主义》(此文又名《论现代保守主义——重估〈学衡〉》)。这也是先生受到普遍关注的另一篇文章。与之可以对读的,至少还有《文化更新的探索者——陈寅恪》《昌明国粹,融化新知——汤用彤与〈学衡〉杂志》等[8]。

文章的具体细节这里无须赘述。与《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可以对读的是,《论现代保守主义》为我们更全面地了解五四,提供另一个崭新观察角度——保守主义视角——的同时,再一次提醒我们比较的方法和问题意识所具有的举足轻重的意义。保守主义、自由主义、激进主义……固然都是五四的一个个面相,但如果仅仅从一个固定的角度,特别是惯常的文学革命角度看问题,只能是片面的。不仅无法看到不同思想潮流和主义之间的张力和互相搏击,它们之间的合力,还会将现代中国,现代精神的内涵大大缩小。

在这个意义上,甚至可以说,不是比较的方法、比较的实践提供了新的事实、新的真理,而是任何事实、任何真理,只有在多元比较中,才能被看得更清楚、更全面,也更活泼生动,有如事物本来该有的样子,有血有肉、元气淋漓。

也正因此,学衡派“论究学术,阐明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的核心主张,才不会由于将“国粹”与“新知”相提并论,而有碍人们对真理的悉心追求,更不会因此而使我们的学术失却中正而允当的批判力量。而陈寅恪,也就不仅仅是一个中国文化的传承者、固守者、史料集成者,还是一个文章标题中所明确提示的——“文化更新的探索者”。因为,陈寅恪表面看来的保守面目,其实是与他期望“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出,新机重启,扩大恢张”的“真精神”相得益彰的。

说到底,虽然猛一看来先生只是在进行个案研究,处理一系列“小问题”,但无可否认的是,她的心里无疑具有大判断、大期待。在这里,我们似乎看不到她在做什么浅层次的对比与区分,但实质上,她的所有细部研究,几乎都已经与她对整个文化事实与文化价值的直接感知、理性思辨有机联系在了一起。与现代中国现实、与古代中国传统联系在一起,也与更为广阔的外部世界联系在一起。特别是对比性地与她自觉加以反思的现代传统联系在了一起。这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这就是另一种也是更高意义上的“比较”。

第三个个案如果按一般比较文学教科书的划分,大概可以归为“平行研究”范畴。因而可能是最看得见的“比较”。但无论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比较,它所处理的问题,则也许更为关键,且更表现了先生的学术敏锐,尤其是她对当代中国问题的深层次的关切。只是,它似乎还未受到如前两篇文章那样的应有关注。

这篇文章的题目是《关于现实主义的两场论战——卢卡契对布莱希特与胡风对周扬》。将卢卡契与布莱希特1930年代的论争与同时期周扬与胡风的论争联系起来讨论,从纯学术的意义上说,当然首先是因为如何理解和定义“现实主义”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理论问题,在社会主义阵营中更是如此。这里再一次体现了乐先生的学术敏感,以及她面对困难、甚至危险问题的胆识和勇气——在讨论尼采与中国现代作家的关系时,就已经拥有的胆识和勇气。

但这显然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通过回顾卢卡契与布莱希特、周扬与胡风的争论,乐先生又一次引导读者从个案出发,去共同思考具有普遍性的大问题。比如现实主义的“现实”,究竟是卢卡契心目中“有条有理,按一定规律行事的稳定的现实”,接近于十九世纪大师们的现实;还是布莱希特意义上的,“一个发展中的、尚未完全形成和尚未完全被理解的、紊乱、烦扰、支离破碎、实际存在的20世纪的现实”?现实主义的“典型”,是周扬意义上的单数的“一个阶级一个典型”,还是如胡风所期望的“艺术家可以从一个特定的社会群里创造出几个典型”?现实主义的文艺,是“必须以现代正确的世界观为基础”,还是应该从“活生生的生活内容来抽出有色彩、有血液的真实”?[9]

而思考所有这些问题,不仅对如何正确面对方兴未艾的现代主义创作与思潮至关重要,对是否需要突破“我们的老祖母的叙述方式”至关重要,对文学艺术是否会成为某种社会科学理论的“插图”至关重要;而且,这将有助于我们在一种比较的视野中,学会如何正确理解马克思主义,避免将之教条化、概念化、公式化。也就是说,这个生动而复杂的个案,实际上在努力提醒我们深入思考,如何真正掌握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如何正确地实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问题。这也是先生在北京大学为研究生开设的一门课“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东方与西方”所集中讨论的课题,先生一直萦绕于怀的课题。

可以看出,上面三个似乎并不直接相关的个案,事实上呈现了乐先生比较文学宏观“棋局”的大布局。中国现代文学与尼采的关联,涉及中国与西方——尤其是现代西方的关系问题,属于文学关系研究的范畴;对学衡派的再认识,则涉及“几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后的现当代中国与传统中国的关系问题,乃是在世界主义的立场上对中国自身的一种反观;而对东西方现实主义论争的反思,在学术方式上属于比较诗学范畴,关注的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的重大问题。这三个问题,恐怕也是每一个中国比较文学学者的必答题。而能同时从鲁迅、陈寅恪、以及马克思主义学人那里吸收丰富的思想滋养,加以融会贯通,不仅体现了先生不党不私、不激不随的精神风范,也表明了真正的比较文学研究所需要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器局。

最难能可贵的是,先生不仅用这种具有“中国流”意味的大布局,形成了她自己的思考框架和问题意识,而且她也以一个个比较文学研究实绩,让我们进一步探究什么是比较文学的真精神。警醒我们,以比较文学学者跨越语言、文化与学科限制的独特优势,摆落“机械降神”的思想控制,永远为文学与文化发展的“新机重启,扩大恢张”留下可能,甚至勇敢地去争得这一可能。

乐黛云先生比较文学观的形成,不仅与她的比较文学学术实践紧密相关,二者相得益彰;她对研究对象的选择,她的问题意识的形成,以及她对问题给出的解答,也与她的师承,与她从前辈学人那里所获得的启迪密切相关。特别是与她和北大“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精神的水乳交融密切相关。

在新近出版的回忆录《九十年沧桑》的尾声——第九章第一部分《我所知道的北大校长们》中,分别谈及蔡元培、胡适、马寅初、季羡林等大学校长,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大凡一个人,或拘泥于某种具体学问,或汲汲于事功,就很难超然物外,纵观全局,保持清醒的头脑……法国社会学家艾德加?莫林(Edgar Morin)认为可以从三个层次来说明知识分子一词的内涵:一、从事文化方面的职业;二、在社会政治方面起一定作用;三,对追求普遍原则有一种自觉。“从事文化方面的职业”大约就是在马克思《剩余价值论》中所讲的“精神生产”;“在政治社会方面其一定作用”就是构筑和创造某种理想,并使它为别人所接受。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认为,理想可以塑造现实,可以重铸历史,对人类社会发展具有实际影响。“对追求普遍原则有一种自觉”就是曼海姆所说,知识分子应保留一点创造性的不满的火星、一点批判精神,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保持某种张力。也就是如于连?本达(Julien Benda)所说的,知识分子理想的绝对性禁止他和政治家难以避免的半真理妥协,和塔克?帕森斯(Tacott Parsons)所说的“把文化考虑置于社会考虑之上,而不是为社会利益牺牲文化”。[10]

这一段关于知识分子的议论,既表达了先生对心目中最优秀知识人的基本期待,也清楚表明了她从精神传统中理解并致敬几位北大校长的思想原由。

换个角度看,我们或许也可以借此理解先生自己不与“半真理”妥协的决心,以及在她身上所保留的“创造性的不满”和“批判精神”,对她从事有生命热度的比较文学研究所具有的意义。她的言人之不敢言、不能言的学术勇气,她的开风气之先的野蛮精悍的血性,她对于一切片面偏颇的思想文化成见的大胆质疑,或许都能在这里找到部分原因——前文所举出的三个例证,不过是最突出个案而已。

比较本身不是目的,至高意义上的比较是要让我们看到从事精神生产所应该拥有的更广大的心灵世界,不被物质、功利和毁誉所羁绊的心灵世界。比较,也意味总是有一种高出一般“社会考虑”的“文化考虑”,使我们在体验和观察文学与文化世界之时,总是保有一种勠力接近事物与世界之整全的内在渴望。因为有比较,我们知道我们的眼界和知识是不完善的,但也正因为有比较,我们才知道总是需要去追寻高于我们、好于我们的理想境界。在这样的语境中,我们甚至不能不听到先生心中回响着的洪钟大吕之声:“君子不器”、“士不可以不弘毅”。

先生是在用深情而理性的笔墨描述她所崇敬的北大校长和她的师长们,我们又何尝不能从这些描述中看到先生的自我期许、她的比较文学研究的宏阔人文背景,以及她自己身上所体现的“新人文精神”——“反对一切可能使人异化为他物的因素;强调关心他人和社会的幸福,关怀人类的发展和未来”[11]。

当然,对先生来说,这些“新人文精神”的最集中“代表人物”(爱默生意义上的representatives),不是她自己,而是前面提到的鲁迅、陈寅恪、吴宓、汤用彤……,以及作为“自由灵魂”的北大校长们。当然,她更熟悉的,则是与自己直接交往并深深受教的老师们——王瑶、季羡林、杨周翰、李赋宁……

我们只要看看先生是如何为他心目中的这些代表人物“画像”,也就能看到先生自己的“灵魂写照”了。对她来说,严复最重要的贡献在于,提出了这样的思想主张:“要‘自强保种,救亡图存’,不能只是‘言政’,还要从根本做起,即‘开明智,奋民力,和民德’,以教育为本,也就是从文化方面来解决问题。”[12] 而马寅初最响亮的话语,是下面这一段:“我虽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13]。至于胡适,仅仅那句“我们不能坐在舢板船上自夸精神文明,而嘲笑五万吨大轮船是物质文明”,就已经足够显示出他以健康的心态面对现代西方的气魄与伟大[14]。

她以《大江阔千里》为题记叙季羡林先生的轶事,也以陶渊明的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礼赞季先生的人生、也是学术境界[15]。她的心目中,王瑶先生是一个冷隽的人,却也是一个热忱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是大海,能容下一切现代的、传统的,新派的、旧派的,开阔的,严谨的,大刀阔斧的和拘泥执着的。”[16] 而中国比较文学学会首任会长杨周翰先生,则不仅是一流的莎士比亚研究者,更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博雅名家”,更重要的是,乐先生希望我们牢记杨先生说的下面这句话:“研究外国文学的中国人,尤其要有一个中国人的灵魂”[17]。

中国比较文学在新时期1980年代首先在北京大学复兴,也许充满着偶然,但如果我们细读乐先生的上述回忆文字,则大概又不难感到,这多少有几分必然。正是这些心灵开放、学兼中外的先辈们的存在,为比较文学学科的新生,提供了最有利的精神土壤和可贵的种子。没有这样的精神土壤,没有这些可贵的种子,一个“跨文化、跨学科、跨语际、跨古今”的超学科的学科是注定无法建立的。乐先生自己是中国比较文学复兴的首倡者之一,但她同时也是北大得天独厚的精神传统和学术财富的直接受益者,当然也是勇敢的继承者、捍卫者和创造者。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也许可以说,北大——当然不只是北大——的精神血脉中存在着某种“比较文学基因”,她自由,她阔大,她包容,她也刚毅坚卓。先生所写下的下面这段话,或许是“比较文学基因”和“比较文学真精神”的最好说明。这段话,与蔡元培校长有关,与北大有关,或也更与比较文学存在的前提息息相关:

北大的自由精神容纳了人们对真理的追求,容纳了几十年人们对文化问题的自由讨论,同时也容纳了个人人生信念爱好的不同。“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蔡元培时代的北大就容纳了许多完全不同的人物。正如马寅初校长回忆:“当时在北大,以言党派,国民党有先生及王宠惠诸氏,共产党有李大钊、陈独秀诸氏,被目为无政府主义者有李石曾氏,憧憬于君主立宪,发辫长垂者有辜鸿铭氏;以言文学,新派有胡适、钱玄同、吴虞诸氏,旧派有黄季刚、刘师培、林损诸氏。”这些人都可以保留自己独特的思想和信念,不必强求统一。正是这种不统一,才使蔡元培时代的北大如此虎虎有生气。“不同”“不统一”,保存自身的特点,维持相互的差异对于物的生存的发展十分重要。[18]

让我们回过头去阅读文章开头提到的那组置于《展望世界》标题下的文章。尤其是最后一篇——《文明冲突及其未来》。

值得注意的是,上一段引文的主题词“物之不齐,物之情也”,“不同”、“不统一”,在这里,进一步成为理解当下世界、理解文明冲突的关键词,从而也成为乐先生比较文学观念的关键词。

先生首先强调的,依然是“文化多元发展的重要意义”即“不同”,因为“多元文化的发展是历史的事实。三千多年来,不是一种文化,而是希腊传统、中国文化传统、希伯来文化传统、印度文化传统以及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传统和非洲文化传统等多种文化始终深深地影响着当代社会”。她概括说,“文化传递的过程既有纵向的继承,也有横向的开拓。前者是对主流文化的‘趋同’,后者是对主流文化的‘离异’;前者起整合作用,后者起开拓作用,对文化发展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而以横向开拓尤其重要。对一门学科来说,横向开拓意味着外来的影响、对其他学科知识的利用和对原来不受重视的边缘文化的开发。这三种因素都是并时性地发生,同时改变着纵向发展的方向。”[19] 她引述罗素1922年在《中西文化比较》一文的说法,特别强调了“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的意义,并指出:外来文化影响乃是最复杂,但也恰是最值得重视的因素。或许我们还可以补充说,是最“不同”的因素。

但正如奥尔巴赫《世界文学的语文学》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样,世界“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趋同(growing smaller and becoming less diverse)” [20],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乐先生甚至尖锐地指出,多元化这个命题的提出,本身就是全球化的产物。而相互影响与保持纯粹,则本身就是一对矛盾。

因而,重要的不是简单站队的问题,而是如何在一个日益“统一”的“文化霸权主义”世界中依然保持文化的丰富多样性、独特性,同时又不落入“文化部落主义”窠臼的问题。

于是,《文明冲突及其未来》一开篇,先生就在学理层面特别讨论了塞缪尔?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以及格利和哈特的“帝国一元论”等代表性的观点。尽管在核心观点上,先生显然并不完全同意亨廷顿,但她特别关注了亨廷顿的下列判断,即“全球单一文化论者想把世界变成像美国一样,美国国内的多元文化论者想把美国变得和世界一样”。这都是先生都不愿意看到的。作为一个捍卫比较文学精神的学者,她完全不同意、甚至也不能想象,整个世界处于任何一个“帝国”的控制之下——无论是具有疆域界限的“旧帝国”,还是由多层次网络所组成的“新帝国”,都不是先生的选项。这与她捍卫“不同”“不统一”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

接着,她同时引用苏轼的《题西林壁》和英国诗人彭斯的诗“上帝,我多么希望我不是我自己,/ 而变成别人,来重新认识自己”,让我们从此出发,既关注西方也关注中国思想资源对直面上述文化困境所可能发挥的作用。

她特别从哲学层面,希望我们注意中国思想中的几个命题。其一:“执两用中,一分为三”;其二:“五行相生相克”;其三:“反者道之动”;其四,则是“太乙生水,水反辅太乙”。先生认为,充分思考并展开这些命题,乃是直面白热化的文化与文明冲突的内在需要。而从思想和文化根源上探究文明冲突的解决之道,有人或认为这不过是书生之见,但这却也正是鲁迅的道路、严复的道路、学衡派的道路……用先生自己的话来说,这也是一种“新人文主义”的道路。

当然,上述命题的生成有着各自不同的语境,先生也并不试图以之给出一言以蔽之的结论。这些命题本身在逻辑上甚至是交叉、重复的。但毫无疑问,它们都指向了一种新的可能,一种与现代、特别是西方现代主流思想形成对照的思考路径。

与二元论的思想框架相区分,先生期望我们看到“世界三”的存在。看到“1+1”不等于2的可能,看到“执两用中”得以克服“二元对立”的潜力。她特别指出,“‘执两用中’。这个‘中’并不是‘执中’,而是从‘两端’中产生出的那个新的‘三’”[21]。这无疑让我们想起互为主体性的哲学构想。从这个意义上说,“不同”存在的共存,并不必然构成你死我活的关系,尤其并不构成非黑即白的选择,而是来自“两端”的差别性因素的创生与化合。这才是一种理想的存在状态,这才是“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的状态。

“和”也极大地区别于“同”。在这里,“和”,是一种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所谓“太乙生水,水反辅太乙”。“和”,也包含了“反者道之动”的意蕴,恰如思想运动中的“文艺复兴(renaissance)”,恰如政治理想中的“旧邦新命”,甚至也类似佛学里的“动静等观”。这里的新与旧、内与外、高与低,扩展到文化意义上的东与西、儒与耶、你与我……都应该是辩证而和谐的存在。而与“和”相对的“同”,则意味着取消差别,取消个性,意味着一体化,意味着部落主义和霸权主义,意味着“彼可取而代之”,意味着“统一”。它是“和”的反义词,也与文化之“文”“交相错”的本义完全违背。

从根本上说,“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为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稗同,尽乃弃矣”(《国语·郑语》)。

先生说得好,“中国传统文化的最高理想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万物并育’和‘道并行’是‘不同’;‘不相害’、‘不相悖’则是‘和’,这种思想为多元文化共存提供了不尽的思想源泉”[22]。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归结起来说,先生所做的一切——她的比较文学研究实绩;她对北大精神的阐发和继承;她对和与同二者关系的深刻思考,都朝着一个最终的目标:和而不同,多元之美。

谨以此文献给“90后”乐老师,恭祝亲爱的老师九十华诞!


2021年1-8月数易其稿于京西学思堂


注释:

[1]乐黛云:《当代名家学术思想文库?乐黛云卷》,北京:北方联合出版传媒(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万卷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479-551页。

[2]严绍璗,《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乐黛云教授75华诞特辑》,前言,北京: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12年版,第47-68页。

[3]请分别参看洪子诚:《生命热度的学术》;曾繁仁:《乐黛云教授在比较文学学科重建中的贡献》;陈跃红:《得失穷通任评说,敢开风气敢为先》,见乐黛云编,《得失穷通任评说——他人评论》,北京: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12年版,第30-46页;第69-89页;第115-138页。

[4]乐黛云:“写在前面”,《得失穷通任评说——他人评论》,北京: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第1页。

[5]杨周翰:《比较文学:界限、“中国学派”、危机和前途》,见《镜子与七巧板》,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5页。

[6]乐黛云:《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北京大学学报》1980年第3期。

[7]乐黛云:《当代名家学术思想文库?乐黛云卷》,2011年版,第2页。

[8]乐黛云:《现代文化对话中的现代保守主义》,《中国文化》创刊号1989年第1期,第132-6页;《文化更新的探索者——陈寅恪》,《北京大学学报》1991年第8期,第80-2页;“昌明国粹,融化新知”——汤用彤与〈学衡〉杂志》,《社会科学》1993年第5期,第58-62页。

[9]参看《当代名家学术思想文库?乐黛云卷》,第260-274页。

[10]乐黛云,《九十年沧桑:我的文学之路》,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21年版,第288-9页。这篇文章最早发表时题名为《献给自由的灵魂》。

[11]乐黛云:《当代名家学术思想文库?乐黛云卷》,自序,第3页。

[12]《九十年沧桑》,第291页。

[13]《九十年沧桑》,第290页。

[14]《九十年沧桑》,第291页。

[15]《九十年沧桑》,第300页。

[16]《九十年沧桑》,第306页。

[17]乐黛云:《长天依是旧沙鸥》,北京: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12年版,第223页。

[18]《九十年沧桑》,第293-4页。

[19]《当代名家学术思想文库·乐黛云卷》,第518页。

[20] Erich Auerbach, Time,History and Literature:Selected Essays of ErichAuerbach,edited with and introduction by James I. Porter, translated by O. Newman, Princeton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4, p.253.

[21]《当代名家学术思想文库·乐黛云卷》,第547页。

[22]《当代名家学术思想文库·乐黛云卷》,第548页。


本文原载于《中国比较文学杂志》2021年第4期,亦收录于《乐黛云学术叙录》一书,代为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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