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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育儿焦虑是母职领域的重要研究议题,既有研究大多将育儿市场化当作叙事背景,并未对其运作方式做详细考察。事实上,市场主体已将技术作为联通公域与私域的桥梁,有意识地生产育儿焦虑。将市场主体纳入分析视野,能够补充母职研究的缺憾。市场主体的技术应用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传播技术、社群技术和生产技术。传播技术以意义和行动为轴,将育儿焦虑传递给家长群体,再利用社群技术打造“流量池”,将社群中的人转化为数据,最后利用生产技术促成消费,进行“收割”。三种技术相互配合、循环使用,不仅能够生产育儿焦虑,也可能在数据和流量的裹挟下遭遇焦虑反生产,影响市场主体的兴衰存亡,这个过程可以称之为“技术的魅惑”。在“双减”政策的新制度环境下,颠覆数据王国、解除育儿焦虑、回归教育本心,将是一个重要的发展方向。
关 键 词:技术的魅惑 育儿市场化 焦虑生产 “双减” The Enchantment of Technology Marketization of Childcare Anxiety Production "Double Reduction" Policy
一、问题的提出
育儿焦虑作为近年的热门词汇,指的是家长对孩子的养育、教育、成长等多方面感到焦躁、忧虑的心态现象,这种现象蔓延范围广泛,几乎成为一种全球化现象。现有研究多集中于母职领域,学者们将母亲作为分析核心,讨论了不确定的全球化未来里“拼教养”式的亲职焦虑①、我国社会变迁中的亲职与抚育②、“家长主义”与母职再造③、市场化背景下的母职变迁④等议题。从这些议题中可以看出,学者们不仅建立了社会与家庭变迁的大视野,也更新了女性母职展演的细微过程,连接起宏观背景与微观事实。需要强调的是,笔者认为,现有研究在事实上构建了一个隐含的研究框架,即育儿问题流转于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之间。
在私人领域中,孩子是家庭内部成员,母亲主要承担了身体照顾、情感回应、教育支持、道德培养等重要职责,中上层妈妈们努力平衡工作与家庭,为成为“超级妈妈”不懈奋斗,同时,中下层的妈妈们由于难以达到“标准母亲”的形象而焦虑万分,由此,“密集母职”(intensive motherhood)⑤概念引起广泛讨论。相应地,网络调侃中的“丧偶式育儿”背后是缺失的父职讨论,“沉默的父职”逐渐走入研究视野。在公共领域中,学者们已经发现,市场力量在育儿方面起着越来越多的塑造作用,“科学育儿”等专家话语将养育孩子打造为公共议题,制造焦虑成为市场主体的重要手段:孩子的衣食住行有理想的参照标准,学业表现有严格完整的全套规划,甚至情绪管理、性格塑造都有专家的精细指导,由此,消费过程成为育儿焦虑生产与缓解的循环过程。并且,私域与公域相互配合,通过“母职的经纪人化”⑥实现了无缝链接。这一框架对于理解育儿焦虑具有重要意义,有助于我们建立一个有效的认知基础:母亲的育儿焦虑不仅源于自身的困惑,也来自社会环境的投射、市场主体的裹挟和消费文化的影响。
但遗憾的是,母职研究以私域研究为主,将育儿市场化当作叙事背景。而笔者认为,仅仅将目光聚焦于母职是不够的,备受瞩目的“母职强化”只是育儿生态中的一环。消费主义主导下的育儿市场化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甚至是育儿焦虑的生产者之一,它不应仅仅作为背景出现,将之纳入研究视野,能够从另一面更加立体地理解焦虑生产过程。更进一步地,在网络社会的条件下,市场主体纷纷运用技术手段争夺客源,比如,几乎每一名家长都关注了数十个亲子公众号,下载了各种育儿应用软件,报名了多样的网络课程等。可见,数字技术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是市场主体介入育儿领域的主要手段之一,更是联通私域与公域的重要桥梁。
由此,本文从技术视角切入,尝试回答数字技术是如何制造育儿焦虑的。首先需要明确的是,由于数字技术在日常领域的应用越来越细致,不同学者往往在不同层面使用技术概念,亟须我们在研究伊始做出必要的界定。有学者按照社会性强度将技术分为五个方面:对代码进行编写、处理、加工、分析的技术,联通媒介技术,生产资料技术,控制手段技术与赋权增能技术。⑦这为数字技术的一般性分类提供了很好的思路。当具体到某一研究对象时,还可以做更加细致的区分。
笔者在2021年下半年集中调研了十余家市场主体,他们有互联网公司旗下的教育版块,有头部的教育培训机构,有粉丝超过千万的育儿公众号,也有“作坊”式的合伙育儿微信群,其用户群体覆盖婴幼儿家长、学龄前儿童家长、学龄儿童家长和青少年家长,调研力图以育儿焦虑为轴心,较为全面地覆盖各种类型的育儿市场主体。笔者对每种类型的育儿营销活动做参与式观察,并对其创始人、管理者、运营者和一般员工做深度访谈,所取得资料的广度与深度以“饱和法”为原则。按照学术惯例,下文出现的市场主体名称已做匿名处理。通过这些调研,笔者发现,育儿焦虑作为一种社会心态,数字技术在其中大致扮演了如下三种角色:传播技术、社群技术与生产技术。下文将尝试回答以下几个问题:市场主体如何通过技术传递和生产焦虑?不同规模的市场主体有何不同策略?市场主体是否会受到技术反制?“双减”⑧政策在技术维度下有何效用?
二、传播技术:在意义与行动之间
自麦克卢汉(M.McLuhan)提出“媒介即讯息”后,媒介本身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或曰任何一种新的技术),都要在我们的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⑨。印刷、电报和互联网都是促进信息流动的变革性工具,但其传播逻辑却不尽相同,是一个个“新的尺度”,从而塑造了不同的信息形态,这在传播学上已有较多研究。在笔者看来,还有两个社会学意涵的方面需要强调。
一方面是信息与意义之间的关系。传播是“一种想法影响另一个想法时的过程”,“传播或者影响行为,或者根本不产生任何可辨别和可能的后果”。⑩也就是说,“想法”是在碰撞中传播的,它承载着传播者想要表达的主观意义,但它是否能够精准传达是“不可辨别的”。信息中所包含的意义并不是简单地在人群中复制粘贴,而是在传递过程中实现意义生产与再生产的无穷过程。
笔者在调研中发现,育儿理念作为一个个想法,市场主体大多运用“两微一抖”(微信、微博和抖音)三个平台进行传播。每个平台的产品风格不同,市场主体的运用手段也存在差异。以微信公众号为例,一个拥有千万粉丝的育儿公众号,一般拥有几十个公众号组成的“公众号矩阵”,由公众号主编和编辑团队负责。传播内容由团队集体研发、集体讨论、经由内部竞争,在体量小的“次号”试水后,根据用户评价讨论修改,经过打磨后才会在“主号”头条推出。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意义的可控性,高效地给家长植入想法,育儿公众号发展出一整套“成熟”的写作策略,Z公众号运营者告诉笔者,“指出痛点、陈述危害、给出方案”是他们惯用的文案结构。在“给出方案”的部分,他们还会做一些“美好的”效果描述:“让用户想象自己听从公众号建议的效果,把痛点变成爽点。”(Z公众号运营者)文章发出后,他们会安排“水军”在评论区留言,起到舆论烘托的作用。由此,育儿公众号的话术风格逐渐趋同,比如“9部孩子必看的顶级纪录片,比补课强100倍”“每天睡前花10分钟坚持陪孩子做1件事,3年后变化惊人”“孩子6岁后,一定要带他读这8本书,堪称人生教科书”“孩子到底几岁学认字?不是3岁也不是4岁,90%家长都搞错了”“告诉孩子,这4种时候不要善良”等。因为孩子的成长只有一次,每一次错过都意味着不能重来,育儿公众号抓住这些时间节点,简单干脆地提示家长“过时不候”,将焦虑内化到家长心里。
在传播阶段,市场主体最主要的目标是影响更多的人,用他们的话语方式来说,是扩大粉丝群,建立一个庞大的“流量池”。为实现这一目标,一些头部的微信公众号还采用了“城市合伙人”的方式,发动妈妈们参加到传播过程中来。成为“合伙人”的妈妈们,需要承担传播节点的职责,运用自己的朋友圈,扩大公众号产品的传播范围,每一次“有效”的传播(主要指促成消费),“合伙人”可以提取一定比例的分红。这其实是一种常见的商业运营手段,打着“合伙人”的旗号,辅之以文案(如下文)或者视频,全程与焦虑的妈妈们共情,集中回答“如何兼顾事业与母职”这一困扰现代女性的难题,将意义加持发挥到底:
霞霞和阿雅,大概就代表着我们这一代的妈妈们,心中充满最平凡也最真实的焦虑。害怕因为自己错过孩子珍贵的成长瞬间;害怕自己的一点没做好,影响孩子的生长发育;她们成了不断学习育儿知识,特别认真在做家长的家长。但另一方面,她们也对自我的成长和价值有着别样的期待,贪心地想要在自我发展和养育孩子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同时兼顾这两点,难吗?
太难太难了。
但我们能不能做点什么,去推动和改变它哪怕一点点、再一点点?
这也就是“城市合伙人”计划一经推出后,很多人直呼自己被“戳到”的痛点。它就是为这群有科学育儿的坚定决心、有成就自我事业的人而准备的。在参与了城市合伙人计划之后,很多像霞霞和阿雅这样的妈妈,来到了大本营进行培训。她们惊喜地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寻找的身份认同、职业渴望,在这里被找到了。而经过系统地培训,她们又带着从大本营里获得的种子,回到自己所在的城市和群体中,开始播种。(11)
在这样的系列操作下,市场主体的受众人数呈现指数级增长。并且,随着传播效应的迅速扩大,市场主体最初想要传达的育儿内容本身变得模糊不清,意义在传播技术的迷雾中失去了方向感,“焦虑”反而成为一个容易辨识的外壳。即便是有情怀的市场主体,在数据与资本的漩涡中也容易迷失,加之“合伙人”群体内部差异巨大,“科学”的育儿理念难免在一次次传播中变得面目模糊。
另一方面是信息与行动之间的关系。媒介的塑造力不仅在于意义传播,还包含行动传播,后者是意义得以落地的最终指向。有学者构建了信息行动理论,认为“在符码搭建的互联网情境中,行动本身是通过信息流的传递得以实现,行动主体通过产生信息的指令进行信息的传递,信息通过传递作用于事物(工具),产生行动的结果”。(12)进一步地,在拉图尔(B.Latour)看来,社会科学在五个方面存在不确定性(uncertainty),即可以开拓思维的新取向,其中一项就是物(object)的性质,他认为,行动者类型应该是开放的,物也可以参与其中,这构成了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Theory)的一大特色。(13)从此,科学技术研究获得了新的灵感,技术作为行动者之一获得了独立的分析身份。
本文责编:陈冬冬 发信站:爱思想(http://www.aisixiang.com),栏目:天益学术 > 社会学 > 经济与组织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140480.html 文章来源:《社会建设》2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