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北京大学杂忆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375 次 更新时间:2016-02-27 1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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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 (进入专栏)  



一九三一年夏,余在苏州,得北京大学寄来聘书。待余赴平后,清华又来请兼课。此必颉刚在北平先与两方接洽,故一专任,一兼课,双方已先洽定也。但余亦未以此面询之颉刚。

余赴北大,在历史系任教,是为余在大学讲授历史课程之开始。所任课,一为中国上古史,一为秦汉史,皆必修课由学校指定。另一门选修课可由余自定。余决开近三百年学术史。此一课程,梁任公曾在清华研究所已开过,其讲义余曾在杂志上读之。任公卒后,某书肆印此书,梁家以此书乃任公未定稿,版权所属,不准书肆发行。余求其书不得。或人告余,可赴东安市场,在某一街道中,有一书估坐一柜上,柜前一小桌,可迳授与八毛钱,彼即在其所坐柜内取出一纸包授汝,可勿问,亦勿展视,即任公此书也。余果如言得之。

余因与任公意见相异,故特开此课程,自编讲义。一日,某君忘其名,来电话,询余近三百年学术史最近讲到陈乾初《大学·问》一篇,北平最富藏书,但此间各友好皆不知此文出处。并举冯芝生为例。君于何处得读此文。余答,余之讲义,付北大讲义室,待下周去上课时,始领取分发,君何先知。彼在电话中大笑,谓君此讲义人人可向北大讲义室预定。先睹者已群相讨论,君竟不知此事,可笑可笑。亦可想见当时北平学术界风气之—斑,盖因余在任公卒后不久,竟续开此课,故群相注意也。

又有人来书,云,君不通龟甲文,奈何腼颜讲上古史。余以此书告讲堂诸生,谓余不通龟甲文,故在此堂上将不讲及。但诸君当知,龟甲文外尚有上古史可讲。诸君试听,以为如何。又一日,告诸生,事有可疑,不专在古,古亦多无可疑者。如某姓钱,此钱姓即属古,无可疑。余确信有父有祖,乃至高曾以上三十几代前,为五代吴越国王钱镠。以上仍有钱姓。近乃有人不姓钱,改姓疑古,此何理。有人来问,君何大胆若尔。余问何事。彼言,君知班上有钱玄同之子亦来听课否。答,知之。其人曰,君自慎之,勿多惹是非。余曰,余任上古史课,若亦疑古,将无可言。又一夕,有某君设宴席,席上多大学史学教授。一清华大学西洋史教授孔某,一北大史学系教授孟森心史,两人皆年老。主人推两人居首座,曰孔孟应居上,可勿让。又指余与钱玄同曰,君两人同宗,可连座。余遂与玄同比肩。坐既定,玄同问余,君知我有一子在君班上否。余答,知之。玄同又言,君班上所讲一言一句彼必详悉记载无遗。余答诺,并谓彼勤奋好学殊少见。玄同又谓,彼在君班上之笔记我亦过目,逐字不遗。余闻言,骤不知所答。窃恐或起争论,将何措辞。

玄同乃续谓,彼甚信君言,不遵吾说。余仅诺诺。玄同乃改辞他及,不再理前绪,余心始释然。



一日,又有人责余,君何无情乃尔。余问何事。彼云,君知适之近患病进医院否。余曰,顷正闻之。彼云,适之尊君有加。有人问适之有关先秦诸子事,适之云可问君,莫再问彼。今病,访者盈户,君宁可不去。余答,此显属两事,君并合言之,将教余何以为人。又有一学生告余,彼系一新学生,旧同学皆告彼,当用心听适之师与师两人课。乃两师讲堂所言正相反,不知两师曾面相讨论可归一是否。余答此处正见学问之需要。汝正当从此等处自有悟入。若他人尽可告汝一是,则又何待汝多学多问。余自入北大,即如入了一是非场中。自知所言触处有忤,然亦无自奈何。

又有一生来问,师言老子出孔子后,又言出庄周后,除最近在《燕京学报》新有一文外,尚有其他意见否。余答,有之。彼云,愿闻其详。余答,此非一言可尽,余在上古史班上当有述及,君倘愿闻其详,可试来听之。彼乃哲学系四年级生,自是遂来余上古史班上旁听。越一年,来晤言,余听师上古史已一年,今信师言不疑。哲学系有毕业纪念刊,当整理一年笔记成篇刊入。不知师尚有所言未尽否。余答,有之。因请余再撰一文,亦同刊其班之毕业刊物中,并告余,亦当请适之师同为一文讨论其事。余允之。余因续撰一文,连同彼笔记同刊是年北大哲学系毕业纪念刊中。而适之则竟未为文。后余自刊《庄老通辩》一书。已在余居香港时,距当年亦已三十年矣。此君笔记载当年北大哲学毕业刊者,余手边无之,容当觅得,再以补入。此君已忘其姓名,惟闻其留学德国,归国后,在南京中央大学哲学系任教。  

余与适之讨论老子年代问题,绝不止三数次。余曾问适之,君之《先秦哲学史》,主张思想必有时代背景。中国古人所谓知人论世,即此义。惟既主老子早于孔子,则老子应在春秋时代,其言亦当根据当时之时代背景而发。君书何乃上推之《诗经》,即就《诗经》来论时代背景,亦不当泛泛分说乐天派悲观派等五种人生观,认为乃老子思想之起源。当知乐天悲观等分别,历代皆有,唐诗宋词中何尝无此等分别。即如最近世,亦复有此五等分别。何以老子思想独起于春秋时代,仍未有所说明。且如老子以下,孔子墨子各家思想,亦各有其时代背景。君书自老子以下,即以思想承思想,即不再提各家思想之时代背景,又何故。适之谓,君之《刘向歆父子年谱》未出,一时误于今文家言,遂不敢信用《左传》,此是当时之失。然对余之第二问题,则仍未有答。

此后适之见余,再不乐意讨论老子,而别撰《说儒新篇》。在彼撰稿时,屡为余道其作意。余随时告以己意。如是者数次。适之说儒终于成篇,文长五万字,仍守其初意不变。其说既与余上古史堂上所讲意义大相背驰,诸生举适之此文设问。余遂于堂上明白告诸生,余所持与适之说儒不同之所在。诸生或劝余为文驳论。余告诸生,学问贵自有所求,不应分心与他人争是非。若多在与他人争是非上分其精力,则妨碍了自己学问之进步。《孟子》一书,只在申孔,不在辟墨。遇两说异同,诸生贵自有折衷。并余已将今天堂上所讲,一一告之适之,不烦再为文辩论。遂拒不为。诸生乃浼余助教贺次君即就余讲堂所讲撰一文,刊之北大史系同学在天津《益世报》所主办之副刊上。适之见之,大不悦,但亦未撰文反驳。主编此副刊之同学乃欲次君别为一文自解说,次君拒之,谓所辩乃本钱师之说,不能出尔反尔。不得已,主编此副刊之同学乃自为一启事,解说此事。自后余来香港,某君在《港大学报》上刊一文,专为讨论适之说儒。余始别为一小篇,追忆前说,则已上距当时十年外矣。今余此文,已收入余之《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二集。  

大凡余在当时北大上课,几如登辩论场。上述老子孔子两氏不过其主要之例而已。闻有北大同事之夫人们前来余课室旁听,亦去适之讲堂旁听,退后相传说以为谈资。惟一时所注意者,亦仅为一些具体材料问题解释之间,而于中国历史文化传统之一大问题上,则似未竟体触及也。然孟子所谓余非好辩,亦不得已也。余深深了此意境。

又一日,适之告余,得商务来书,嘱编一中学国文教本。彼谓,君在中学任教国文课多年,对此富实际经验,盼我两人合作,共成此编。余告适之,对中国文学上之意见,余两人大相违异,倘各编一部中学国文教科书,使国人对比读之,庶可有益。倘欲两人合编,其事不易,并使他人亦无可窥其底里,遂拒不为。此事遂亦作罢。时适之在北大,已不授中国哲学史,而改授中国白话文学史。惟余与适之在文学方面甚少谈及,以双方各具主观,殊难相辩也。



时傅斯年孟真主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亦自广州迁北平。孟真与颉刚虽一时并称适之门下大弟子,但两人学术路向实有不同。颉刚史学渊源于崔东壁之《考信录》,变而过激,乃有《古史辨》之跃起。然考信必有疑,疑古终当考。二者分辨,仅在分数上。如禹为大虫之说,颉刚稍后亦不坚持。而余则疑《尧典》,疑《禹贡》,疑《易传》,疑老子出庄周后,所疑皆超于颉刚。然窃愿以考古名,不愿以疑古名。疑与信皆须考,余与颉刚,精神意气,仍同一线,实无大异。而孟真所主,则似尚有迥异于此者。如其以历史语言二者兼举,在中国传统观念中无此根据。即在西方,亦仅德国某一派之主张。大体言之,西方史学并不同持此观念。其在中国,尤属创新。故在其主持之史语所,其时尚仅有地下发掘与龟甲文研究两门,皆确然示人以新观念,新路向。然孟真心中之史学前途,则实不限于此两者。

余至北平,即与孟真相识。孟真屡邀余至其史语所。有外国学者来,如法国伯希和之类,史语所宴客,余必预,并常坐贵客之旁座。孟真必介绍余乃《刘向歆父子年谱》之作者。孟真意,乃以此破当时经学界之今文学派,乃及史学界之疑古派。继此以往,则余与孟真意见亦多不合。

孟真在中国史学上,实似抱有一种新意向。惟兹事体大,而孟真又事忙未能尽其力,以求自副其所想望,而遂有未尽其所能言者。彼似主先治断代史,不主张讲通史。彼著述亦仅限先秦以上,即平日谈论,亦甚少越出此范围。凡北大历史系毕业成绩较优者,彼必网罗以去,然监督甚严。有某生专治明史,极有成绩,彼曾告余,孟真不许其上窥元代,下涉清世。然真于明史有所得,果欲上溯渊源,下探究竟,不能不于元清两代有所窥涉,则须私下为之。故于孟真每致不满。

适之于史学,则似徘徊颉刚孟真两人之间。先为《中国大史学家崔东壁》一文,仅成半篇。然于颉刚《古史辨》则备致称许。此下则转近孟真一边。故北大历史系所定课程似先注意于断代史。在余初到之年,北大历史系第一次开会,适之为文学院长,曾言办文学院其实则只是办历史系。因其时适之已主张哲学关门,则哲学系宜非所重。又文学系仍多治旧文学者掌教,一时未能排除。而历史系上古史一门除余专任其必修课外,又开选修课,凡八门,颉刚孟真各任一门。此见当时学术界凡主张开新风气者,于文学则偏重元明以下,史学则偏重先秦以上,文史两途已相悬绝。其在文学上,对白话文新文学以外,可以扫荡不理。而对史学,则先秦以下,不能存而不论,但亦急切难有新成就。于是适之对北大历史系之兴趣,亦遂逐渐减轻。



余在北大,任教“近三百年学术史”一年。翌年,改开中国政治制度史。系主任陈受颐弗允。受颐人素谦和,主讲西洋史。闻其于西洋中古史颇有深入,实际并不任系务,乃由孟真幕后主持。大意谓中国秦以下政治,只是君主专制。今改民国,以前政治制度可勿再究。余谓,言实际政治以前制度可不再问。今治历史,以前究属如何专制,亦当略知,乌可尽置不问。屡争,终不允。余言,余来任课,上古史秦汉史由学校规定,余一课任余自由开讲,不论选课人多少,余意欲开此课,学校似不宜坚拒。遂终允之。北大选课,学生可先自由听讲,一月后始定选。到时乃无人选余此课。当时法学院院长周炳霖告其同事,学生来校只知西洋政治,不知中国政治,今文学院开此课,当令学生前往听讲。遂有政治系全班学生来选听此课。稍后,人益多,乃历史系学生前来旁听。因北大校规松,选定之课可任意缺席,未选之课可随时旁听。故学校自开学后,讲堂必随时改换。旁听多,换大课堂;缺席多,换小课堂。某教师或自小课堂屡换大课堂,某教师或自大课堂屡换小课堂。学生以此为教师作评价,教师亦无如之何。清华燕大殊无此现象。惟余第三年仍开近三百年学术史,俾完成余之讲义。

余每次上堂必写此一堂之讲授大纲及参考材料。惜余此课所讲迄今未编撰成书,惟散见其要旨于余此后之《国史大纲》中。即余初来台北,有《历代政治得失》一讲演,已付印出版,亦可谓余在北大讲授此课一简编。则已距当年开讲近二十年之久矣。

时颉刚在燕大办一《禹贡》,陶希圣在北大办一《食货》,两杂志皆风行一时。诸生来余舍,请余办一《通典》,谓当与《禹贡》《食货》鼎足而三。余拒之。诸生曰,师仅挂一名,其他一切尽由吾侪负责,请勿忧。余曰,今年开此政治制度一课,乃为诸生于此方面常识特缺,非为余于此特所重视。余爱通典制度,亦爱食货经济,又爱禹贡地理沿革。诸生当扩开兴趣,博学多通,乃能于史识渐有进。待他年学问基础既立,庶可择性近专精一门。此乃成学后事,非初学时事。倘诸生今即专骛一途,适以自限,非以时国民政府令中国通史为大学必修课,北大虽亦尊令办理,但谓通史非急速可讲,须各家治断代史专门史稍有成绩,乃可会合成通史。故北大中国通史一课,乃分聘当时北平史学界,不专限北大一校,治史有专精者,分门别类,于各时代中各别讲授。历史系主任及助教两人,则随班听讲,学期学年考试出题阅卷,由彼两人任之。余亦分占讲席,在讲堂上明告诸生,我们的通史一课实大不通。我今天在此讲,不知前一堂何人在此讲些什么,又不知下一堂又来何人在此讲些什么。不论所讲谁是谁非,但彼此实无一条线通贯而下。诸位听此一年课,将感头绪纷繁,摸不到要领。故通史一课,实增诸位之不通,恐无其他可得。乃有人谓,通史一课固不当分别由多人担任,但求一人独任,事亦非易。或由钱某任其前半部,陈寅恪任其后半部,由彼两人合任,乃庶有当。余谓,余自问一人可独任其全部,不待与别人分任。一九三三年秋,北大乃聘余一人独任中国通史一课。于是余在北大之课程,遂改为上古史秦汉史及通史之三门。学校又特为余专置一助教,余乃聘常来北大旁听之学生贺次君任之。

自余任北大中国通史课,最先一年,余之全部精力几尽耗于此。幸而近三百年学术史讲义已编写完成,随时可付印。秦汉史讲义写至新莽时代,下面东汉三国之部遂未续写。余之最先决意,通史一课必于一学年之规定时间内讲授完毕,决不有首无尾,中途停止,有失讲通史一课之精神。其时余寓南池子汤锡予家,距太庙最近。庙侧有参天古柏两百株,散布一大草坪上,景色幽茜。北部隔一御沟,即面对故宫之围墙。草坪上设有茶座,而游客甚稀。茶座侍者与余相稔,为余择一佳处,一藤椅,一小茶几,泡茶一壶。余去,或漫步,或偃卧,发思古幽情,一若惟此最相宜。余于午后去,必薄暮始归。先于开学前在此四五天,反复思索,通史全部课程纲要始获写定。

此课每周四小时,共上两堂,每堂两小时。余于开学后上课前,必于先一日下午去太庙,预备翌日下午上堂内容。主要在定其讲述之取舍,及其分配之均匀。如余讲上古史,于先秦部分本极详备,但讲通史则不多及。又如余讲近三百年学术史,牵涉甚广,但讲通史则只略略提到。必求一本全部史实,彼此相关,上下相顾,一从客观,不骋空论。制度经济,文治武功,莫不择取历代之精要,阐其演变之相承。而尤要者,在凭各代当时人之意见,陈述有关各项之得失。治乱兴亡,孰当详而增,孰宜略而简,每于半日中斟酌决定明日两小时之讲述内容。除遇风雨外,一年之内,几于全在太庙古柏荫下,提纲挈领,分门别类,逐条逐款,定其取舍。终能于一年内成其初志。上自太古,下及清末,兼罗并包,成一大体。

下及第二年,余遂可不复至太庙古柏下,然亦随时随地不殚精思,于每一讲之内容屡有改动。又增写参考材料,就《二十四史》《三通》诸书,凡余所讲有须深入讨论者,缮其原文,发之听者,俾可自加研寻。然此工作迄唐五代而止。因史料既多,学生自加研寻亦不易,此下遂未再续。所发姑以示例而止。

中国通史乃文学院新生之必修课,亦有文学院高年级生及其他学院诸生,复有北平其他诸校生,前来旁听。每一堂常近三百人,坐立皆满。有一张姓学生,自高中三年级即来听课,余在北大续授此课,前后凡四年,张生每年必至。余又在西南联大续任此课两年,张生亦先后必至。余知前后续听此课历六年之久者,惟张生一人。彼告余,余之每年任课所讲内容不断有增损,而大宗旨则历年不变。彼谓于余历年所讲变动中,细寻其大意不变之所在,故觉每年有新得,屡听而不厌。如张生亦可谓善用其心矣。

二十年前,余曾去美国哈佛大学,杨联升教授告余,彼其时肄业清华大学,亦前来旁听。计亦已二十五年上下矣。检其书架上两书相赠,一为余之《国史大纲》抗战期间在重庆之国难第一版,一为余之通史课上所发之参考材料。余受其国难新版,为余手边无有者。其参考材料,则嘱联升教授仍留架上,或有足供参考处,余未之受。后此项材料由余英时交台北某书肆印行。

余在北大任此课时,又常有日本学生四五人前来旁听。课后或发问,始知此辈在中国已多历年数。有一人,在西安邮局服务已逾十年,并往来北平西安,遍历山西河南各地。乃知此辈皆日本刻意侵华前之先遣分子。并常至琉璃厂、隆福寺,各大旧书肆,访问北平各大学教授购书情形,熟悉诸教授治学所偏好,以备一旦不时之需。其处心积虑之深细无不至,可惊,亦可叹。



余任北大及兼清华课外,越两年,又兼燕大课,于是每周得两次出城,各半日。此乃无法辞卸者。某年秋,师范大学历史系主任某君忽来访,邀余去兼秦汉史课一门。某君忘其名,乃北平史学前辈,其所编讲义亦正流传东安市场各书肆。其来言辞恳切,有坚求必允之意。余告以北大校规,校外兼课只许四小时,余已兼清华燕大两校课,适足四小时之限。逾越校规,非余所愿,亦非所能。且开学已久,清华燕大两校课亦无法中途言辞。如是往复半日而去。一日,某君又来,谓已商得北大当局同意,先生去师大兼课,北大决不过问。余无奈,勉允之。

余住马大人胡同,近东四牌楼,师大校址近西四牌楼,穿城而去,路甚遥远。余坐人力车,在车中闭目静坐,听一路不绝车声。又街上各店肆放留声机京戏唱片,此店机声渐远,彼店机声续起,乃同一戏,连续不断,甚足怡心。及登堂,听众特多,系主任亦在窗外徘徊。第二周课毕,系主任邀余赴其办公室。告余,真大佳事。此课本请某君担任,上堂后,学生问,中国封建社会系秦前结束,抑秦后开始,又或秦前秦后一体直下无变。某君所答,听者不满,争论不已,终至哄堂而散。某君遂决不再来。别请某君,复如是,仍哄堂而散。某君遂亦决不来。恐直言相告,先生决不愿来。今幸两堂过,学生竟不发此问。并闻对先生深致满意。真大佳事。此亦当年北方学风。甚至同学校同一班级,两课堂所讲如同水火。师大此事虽所少有,然闻者亦终不以为怪。



在北大任教,有与燕京一特异之点。各学系有一休息室,系主任即在此办公。一助教常驻室中。系中各教师,上堂前后,得在此休息。初到,即有一校役捧上热手巾擦脸又泡热茶一杯。上堂时,有人持粉笔盒送上讲堂。退课后,热手巾热茶依旧,使人有中国传统尊师之感。

孟森心史与余同年到北大任课。一日,在休息室相晤。心史问余何年级,余答惭愧,亦在此教书。因诸生亦得来休息室问难,故心史有此误会耳。又一日,余送《燕京学报》新刊余所著《周官著作年代考》一文赠心史。心史展视,谓此乃经学上一专门问题,君亦兼治经学耶,当携归,细读之。自是余遂与心史常在休息室中闲谈。又一日,心史特来寓址,自是往返益密。

某一年暑假,余回苏州省亲。及返北平,特访心史。心史书斋西向。余谓今年酷暑,不知先生作何消遣。心史言,此暑期乃成一大工作。商务新出版《永乐大典》中之《水经注》,今暑专为此书作了许多考订。遂引余视其桌上积稿,并历述清代各家治《水经》之得失,娓娓忘时。余告心史,已向商务预约此书。方期不日去取书,作一番考订工夫,为戴校《水经注》一案作一定论。不谓先生已先我为之。心史说,此书实无新资料可供考订。君不如向商务另购他书,俟余此番考订络续出版,君可就此作商榷,不烦另花一番工夫也。余谓,与先生相识有年,初不知先生亦对此有兴趣。然心史所考订,送北大《国学》季刊,主其事者,因适之方远在国外,心史所考,与适之意见有异,非俟适之归,不敢轻为发布。而心史此项存稿遂亦迟未整理,所发表者殊有限。及翌年,抗战军兴,日本军队进北平,闻心史曾在北大图书馆发现一旧地图,于中俄两国蒙古边疆问题有新证据之发现。遂派人特访心史,于其宅前并曾摄一像而去。而心史不久以病进医院。双十节后,北大同人络续离北平南下。余赴医院与心史话别,不谓心史竟以不起。余自抗战胜利后,即未去北平,每念心史有关《水经注》考订一稿,其整理成篇,及其未及整理者,究在何处。及其有关蒙古新地图一事,仍有人留意及之否。人尽知心史在北大任教明清史,其对清初入关前史有著述。对此两事,人或不知,追忆及此,岂胜惘然。

心史是一好好先生,心气和易。所任明清史,讲义写得太详密,上堂无多话讲,学生缺席,只少数人在堂上,遇点名时轮流应到。心史说,今天讲堂座上人不多,但点名却都到了,仍自讲述不辍。学生传为谈资。其时北平方唱尊孔。有人说,军阀何堪当尊孔大任。心史说,专要堪当尊孔的人来尊,怕也尊不起。适之为文,昌言中国文化只有太监姨太太女子裹小脚麻雀牌鸦片等诸项。心史为文驳斥,不少假借。但我们见面,他从不提起这件事。他从不放言高论,甚至不像是一争辩是非的人。在北大同人中,却是另具一格。



与余同年来北大者,尚有哲学系汤用彤锡予。本任教于南京中央大学,北大以英庚款补助特聘教授之名义邀来。余是年携眷去北平,潘佑荪割其寓邸之别院居之,距北大甚远。一日,锡予来访。其翌日,锡予老母又来访。谓,锡予寡交游,闭门独处,常嫌其孤寂。昨闻其特来此访钱先生,倘钱先生肯与交游,解其孤寂,则实吾一家人所欣幸。自是余与锡予遂时相往返。

一年后,余家自西城潘宅迁二道桥,凡三院四进,极宽极静。年假以榆关风声紧,挈眷奉先慈返苏州,锡予老母亦随行返南京。明年春,余单身先返北平,适锡予老友熊十力自杭州来,锡予先商于余,即割二道桥第三进居之。此本为先慈居住之所,平屋三间。其第二进仅一书室,为读书写作之所。此两进相隔最近,院最小,可以隔院相语。十力既来,而余眷久不来。锡予为余一人饮食不便,又劝余迁居其南池子之寓所,割其前院一书斋居余。而又为十力别邀一北大学生来居二道桥之第一进。

是年暑假,蒙文通又自开封河南大学来北大,与余同任教于历史系。锡予在南京中大时,曾赴欧阳竟无之支那内学院听佛学,十力文通皆内学院同时听讲之友。文通之来,亦系锡予所推荐。文通初下火车,即来汤宅,在余室,三人畅谈,竟夕未寐。曙光既露,而谈兴犹未尽。三人遂又乘晓赴中央公园进晨餐,又别换一处饮茶续谈。及正午,乃再换一处进午餐而归,始各就寝。凡历一通宵又整一上午,至少当二十小时。不忆所谈系何,此亦生平惟一畅谈也。

自后锡予、十力、文通及余四人,乃时时相聚。时十力方为新唯识论,驳其师欧阳竟无之说。文通不谓然,每见必加驳难。论佛学,锡予正在哲学系教中国佛教史,应最为专家,顾独默不语。惟余时为十力文通缓冲。又自佛学转入宋明理学,文通十力又必争。又惟余为之作缓冲。

除十力锡予文通与余四人常相聚外,又有林宰平、梁漱溟两人,时亦加入。惟两人皆居前门外,而又东西远隔。漱溟又不常在北平,故或加宰平,或加漱溟,仅得五人相聚。宰平与漱溟则不易相值。

某日,适之来访余。余在北平七八年中,适之来访仅此一次。适之门庭若市,而向不答访,盖不独于余为然。适之来,已在午前十一时许,坐余书斋中,直至午后一时始去,余亦未留其午膳。适之来,乃为蒙文通事。适之告余,秋后文通将不续聘。余答,君乃北大文学院长,此事与历史系主任商之即得,余绝无权过问。且文通来北大,乃由锡予推荐。若欲转告文通,宜以告之锡予为是。而适之语终不已。谓文通上堂,学生有不懂其所语者。余曰,文通所授为必修课,学生多,宜有此事。班中学生有优劣,优者如某某几人,余知彼等决不向君有此语。若班中劣等生,果有此语,亦不当据为选择教师之标准。在北大尤然。在君为文学院长时更应然。适之语终不已。余曰,文通所任,乃魏晋南北朝及隋唐两时期之断代史。余敢言,以余所知,果文通离职,至少在三年内,当物色不到一继任人选。其他余无可言。两人终不欢而散。文通在北大历史系任教有年,而始终未去适之家一次,此亦稀有之事也。

文通既不续聘。史系主任遂邀余任魏晋南北朝史,余拒不允。余言聘约规定余只任上古两汉,不愿再有增添。其隋唐史一门,则聘陈寅恪兼任。上堂仅盈月,寅恪即辞去不再来。谓其体弱,其夫人言,若不辞北大兼职,即不再过问其三餐。于是此课遂临时请多人分授。学生有发问者,谓此课既由多人分授,何以独不有钱某来上课。史系主任始来请余。余遂亦上堂一二次。文通自离北大,即转至天津一女师任教。其家仍留北平,与锡予及余诸人之来往则一如旧日无变。



余又因锡予获交于陈寅恪。锡予寅恪乃出国留学前清华同学。寅恪进城来锡予家,常在余所居前院书斋中聚谈。寅恪在清华,其寓所门上下午常悬休息敬谢来客一牌,相值颇不易。余本穿长袍,寅恪亦常穿长袍。冬季加披一棉袍或皮袍,或一马褂,或一长背心,不穿西式外套,余亦效之。

余亦因锡予识吴宓雨生。彼两人乃前中大同事。余在清华兼课,课后或至雨生所居水木清华之所。一院沿湖,极宽适幽静。雨生一人居之。余至,则临窗品茗,窗外湖水,忘其在学校中。钱稻孙与余同时有课,亦常来,三人聚谈,更易忘时。雨生本为天津《大公报》主持一文学副刊,闻因《大公报》约胡适之傅孟真诸人撰星期论文,此副刊遂被取消。雨生办此副刊时,特识拔清华两学生,一四川贺麟,一广东张荫麟,一时有二麟之称。贺麟自昭,自欧留学先归,与锡予在北大哲学系同事,与余往还甚稔。荫麟自美留学归较晚,在清华历史系任教。余赴清华上课,荫麟或先相约,或临时在清华大门前相候,邀赴其南院住所晚膳。煮鸡一只,欢谈至清华最后一班校车,荫麟亲送余至车上而别。

余其时又识张孟劬及东荪兄弟,两人皆在燕大任教,而其家则住马大人胡同西口第一宅。时余亦住马大人胡同,相距五宅之遥。十力常偕余与彼兄弟相晤,或在公园中,或在其家。十力好与东荪相聚谈哲理时事,余则与孟劬谈经史旧学。在公园茶桌旁,则四人各移椅分坐两处。在其家,则余坐孟劬书斋,而东荪则邀十力更进至别院东荪书斋中,如是以为常。

一日,余去北大有课,携《清华学报》所刊余近撰《龚定庵》一文,过孟劬家门前,嘱其门房递进。及课毕归,见孟劬留有一纸条,乃知孟劬已来过余家,盖不知余赴北大有课也。余遂即去孟劬家,孟劬娓娓谈龚定庵轶事,意态兴奋,若疑余有误会。孟劬与余亦属忘年之交。前辈学者,于昔人事,若不干己,而诚诚恳恳不肯轻易放过有如此。孟劬又常告余,彼同时一辈学人,各不敢上攀先秦诸子,而群慕晚汉三君,竞欲著书成一家言之意。余因孟劬言,乃识清初学风之一斑,以较余与孟劬同在北平时情形,相距何堪以道里计。因念孟劬慕古之意特深,而东荪趋新之意则盛。即就彼兄弟言,一门之内,精神意趣已显若河汉。诚使时局和平,北平人物荟粹,或可酝酿出一番新风气来,为此下开一新局面。而惜乎抗战军兴,已迫不及待矣。良可慨也。  

其他凡属同在北平,有所捧手,言欢相接,研讨商榷,过从较密者,如陈援庵、马叔平、吴承仕、萧公权、杨树达、闻一多、余嘉锡、容希白肇祖兄弟、向觉民、赵万里、贺昌群等,既属不胜缕述,亦复不可忆。要之,皆学有专长,意有专情。世局虽艰,而安和黾勉,各自埋首,著述有成,趣味无倦。果使战祸不起,积之岁月,中国学术界终必有一新风貌出现。天不佑我中华,虽他日疆土统一,而学术界则神耗气竭,光采无存。言念及之,真使人有不堪回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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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摘自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三联书店1998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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