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东陆:梅雨上海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599 次 更新时间:2008-07-22 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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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东陆 (进入专栏)  

六月的上海,梅雨霏霏.

东航的波音737飞机在雾茫茫的跑道上刚刚停稳,带有上海口音的空中小姐便用轻柔的普通话告诉乘客:上海虹桥机场到了,请您拿好自己的行李.她们然后侧身过道的两边,微笑着向我们一一道别.当我走过飞机仓门时才清楚地看到她们美丽的发型,修长的双腿,和极为符合飞行职业的标准体型.但是我却忘记了她们的容貌,那种好像用精致的模子雕刻出来的美人.

一进机场大厅,我就清晰的嗅感到典型的上海气味,潮湿,沉闷,典型的梅雨季节.中国每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特殊的气味.比如广州和香港,那里的空气充满了各式烧蜡,豆豉蒜蓉,和葱姜海鲜的混杂.而我对于每一座城市的感觉,就是从她的气味开始的.当我一次又一次的降落在这些躁杂的现代都市,即便离开许久,也会通过熟悉的气味找到当初的感觉.也许,这是人类早期动物性的本能.对于上海,我有一种罗漫締克的预感.

开车的吴先生是地道的上海人,清瘦,精干,说起话来一派上海人的风度.说到兴致,便用上海方言一吐为快,管你何方神刹.我问吴先生,梅雨两字的梅是哪个字.他笑了:从来没有人问过呢.其实呢,应该是发霉的霉.因为天气一入梅,东西容易发霉.但我们江南历史上文人云集,便用这好听而典雅的梅字了.我漠然:如若真是梅花如雨,那倒是诗情画意的季节了.

我们的德制轿车在梅雨和雾气的包裹下闪过上海夜色中的大街小巷.透过湿露露的车窗,我看到雨雾中的行人和饭店里的餐客.每个人都似乎专心致志地享受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这就是上海人的品质.他们好象忘记了世界的存在而精心的工作,同时也精心的生活.不像北京人那样成天关心着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作为匆匆的过客,我忽然对上海内在的世界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但却无奈的想,外地人对上海的了解永远是有限的,除非你久居之后能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不仅要熟悉上海的语言,更需理解他们的情趣.而我的到来,仅仅是千千万万的过客中的一位.无论我对的她的认识和评论有多么深刻,上海将对我无动于衷.

终于,我们的汽车悄悄地驶进一条典型的上海弄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停下来.主人的热情与清冷的里弄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雨天迎客,似有更为浓厚的诚意和宾至如归的感觉.就在客厅的方桌上,已经摆满了精美的江浙佳肴.我在卫生间洗手的时候深刻地感觉到中国风俗里的温馨和亲切.还没坐下,我就一眼扫过餐桌上五颜六色的小抄和冷盘.这时身体里所有欲望和杂念都统统让位于品尝这些久违的家常时菜和当地的土特名肴.那种用红糟慢火墩煮的肉方,香气诱人.即便对胆固醇偏高的人也会挺而走险,饱尝为快的.在上海人的致爱里,醉鸡是一道普通,但知名的小菜.我曾在上海许多家不同的饭店尝过醉鸡,却家家味道各异,绝不重样.好像他们的腌料必需各自家传,断然不能交流.于是,醉鸡的滋味,便体现出传统文化的特色和内涵:历史悠久,因人各异,乡土浓郁,口感复杂, 品味无穷.这与快餐文化形成鲜明的对比.连锁食品,比如肯得鸡,必需用统一的配料,机器加工,千篇一律,简单重复,味同嚼蜡. 有一次听到美国人指责法国人排斥他们的麦当劳.说一切应该按照市场的规律,只要有人吃,就说明它成功.但诛不知法国人美食品位的鉴赏能力也是法国文化的重要部分,是精美的法国佳肴长期熏陶出来的.如果在儿童还未建立这种鉴赏力时,用快餐 “误导”他们的兴趣,就会失去这种独到的品味,像美国人一样只会欣赏汉堡包了.我认为食品也应该像电影那样定级.快餐在有文化的国家应定为R级,儿童不宜.所以,文化保护,不仅是保护古迹,还包括人们身上特有的文化品质和修养,不至于在今天高度商业的世界里丧失遗尽.比如,区分一个在海外的中国人是否真正洋化,就看他是不是每天的晚饭可以用西餐.

饭后的闲谈必有清茶作伴.碧绿的龙井如春天里的新草,在清亮的沸水中盘旋,排列,膨胀,然后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浓香.吴先生用他钎长的手指递给我一只 “中华”香烟.并随手为我点燃.在饭后的余味中,深吸一口,便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满足.我在吴先生回身坐下的一瞬间,突然联想起一件旧时的故事,因为他极象过去的一位同学.大学同班里有两位性格廻然相异的同学.一位是上海来的小张,酷似面前的吴先生.身材清瘦细长.小张不仅精于数学更如大多上海人一样对生活有一丝不苟的态度.他衣衫整洁,发型时尚,谈吐斯文.另一位是来自东北的大刘.与小张正好相反.他五大三粗,风格粗懭,不居小节.一天大家买了许多荸萁在宿舍里分享.大刘拿着一个洗脸盆,在清水里略冲涮之后便大口贪婪地啃嗜起来.不一会儿,便吃去十几个.这时候,小张走进来,捧着刚刚洗净的荸萁.他正襟微坐,神情流露出一丝对周围的不肖.他细心地用餐巾纸把每一个荸萁擦干,然后整齐的把它们排在干净的纸上.他拿出一把精致的水果刀,拉开刀刃,轻轻擦拭.然后居然像削苹果皮一样,不紧不慢地旋削直径只有20-30毫米的荸萁.那荸萁皮削的宽窄均匀,既薄又长,这着实让大刘惊讶不已.更为甚者,在皮削完之后,他继续用水果刀把小小的荸萁切成薄片,然后用叉子一片一片的递进嘴里.小张的动作和风格不仅让所有在场的人叹为观止,也使我真正领略到上海人的精致.

梅雨洗过的上海,显得更加明亮,现代,时尚.它反映出上海人多年来执着的追求.浦东的建筑群与对岸的外滩交映相辉.它向世人表达了一种上海人特有的心态和风格.在上海人眼里,最前卫,最酷,最时尚的东方文化是对欧美文化逼真的模仿.让上海人自豪的是他们已经把欧美文化把玩,吸收之后变成了自己文化的一部分.岂止是一部分,西方文化简直就是上海文化的基础与现代认同.如果从上海抽去西方文化,就等于取走了她的精髓.上海早期是由一些江浙地区的本土文化逐步汇聚而成,并没有自己鲜明的文化标志.在上世纪初上海人就开始了对西方最早的认识,并建立了上海滩举世闻名的十里洋场.从那时起,西方的理念和方式就奠定了上海文化的基础.所以,在全中国,也只有上海人才真正懂得西方.他们的西餐最为地道,他们的爵士乐最为悠久,他们配的鸡尾酒货真价实.如果中国任何一个地方的人试图与他们较量对西方的认识,上海人绝对会不肖一顾的.上海几乎可以说是欧美文化在东方的延伸和继续.他们甚至会认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巴黎有原汁原味的法国文化,剩下的就是上海.如果在21世纪还有残留的小资请调,也只能在上海才能找到.不要在上海和上海人去争论欧美的话题,你一定会输的,他们有100年的西化历史.

我在整洁的出租车里给我的朋友拨响了他的手机.我们约好晚上出去吃饭,然后去衡山路喝酒,一并还有几位在上海的朋友.夜上海的繁华会让纽约和芝加哥都感到压力.这里汇集了世界顶尖建筑师的作品.在上海如果你向四周平视,那么映入眼帘的会是车水马龙的街市和缓缓蠕动的人群.如果你抬头远望,到处是冥虹灯,广告牌和目不暇接的高层建筑.于是,风好像都有些刮不动了,空气显得拥挤和稠密.如果你周末午夜去新天地,肯定找不到座位.假如你在南京西路波特曼对面的避风塘宵夜之后回家,在那里常常会打不到出租汽车.去那些知名饭店的人们像是赶集似的蜂拥而来.他们前仆后继,围着领座小姐,并用地道的上海话询问自己的号位.那热闹的场景,时时会深深地感染我.这种对美味佳肴的激情,这种对生活热烈的态度,以及楔而不舍的耐心使我从冷漠的观察者中走出来,毫不迟疑地参与到上海的夜市中.

酒家就在苏州河畔的一幢改装的老房子里.吃饭的屋子在二层一间硕大的堂屋.周围木制的结构由于年代已旧显得有些灰暗.临河潮湿的微风给人一种南方特有的味道.雨,在断断续续的下着,打在河面泛出圈圈点点的水环.这种意境和感觉好象已经十分久远,在什么地方出现过.朋友们都到了.其中一对年轻的上海情侣.男士似乎有些做作,显示出一种让人感到捉摸不定的洋派风格.美丽的姑娘可能刚刚大学毕业,在一家德国公司工作.装束是一种典型的上海时尚.头发略微过肩,微红泛黄.一定是才从公司下班,她还穿着笔挺的西服短裙,一付非常职业的样子.大家一一介绍.从欧美回来的朋友还十分西式地相互拥抱,侧脸风吻. 大家含喧,又听到流利的美式英文,地道的上海方言,和开怀的笑声.

大家围坐在一个也许是民国初年时代的大圆桌.在满桌的酒菜里最引人瞩目的是鲜红色的河蟹和海虾.如果我还能记得清楚,那天的晚宴有清蒸桂鱼,东坡肉,火腿炖白菜,咸鸡,酥炸小黄鱼,蛤蜊蒸蛋,清炒芋球,炒膳丝等等.还有各式的冷盘比如马兰头,海蛰,和黄泥螺.乱轰轰的躁杂声随着大家坐定,举筷, 咀嚼,忽然变的非常安静起来.这时候更能够清楚的听到打在河面,屋檐,和窗户上的雨声,舒爽而动听.我想,如果能从外面观赏老屋,一定别有风情.苏州河悠然恬静,梅雨如丝如雾,初夏的微风仍然充满凉意.老屋昏暗的灯光里一群食客,正美酒佳肴,贪婪吞噬.上海人吃饭的确有与众不同的风格.尤其吃螃蟹,鱼头.他们唇,齿,舌并用,和谐,灵巧,锐利.他们尤其对具有复杂骨格结构的河鲜海产情有独种.他们先把一只整蟹放在自己盘中.然后极有程序和条理的 “拆卸”蟹腿,蟹壳,和蟹体中网罗密布的骨架.他们小心地撕咬,耐心的索取米粒大小的肉絮,竟用心地品尝里面稍纵既逝的鲜美. 据说有人可以把整个螃蟹的肉吃的干干净净,然后再把螃蟹壳按原样复原.真可谓能工巧匠. 在 “漫长”的 “分解”过程中,他们总共获取的仅仅是几个盎司的蟹肉.但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绝不仅仅在乎肉的多少,而完全是醉心于繁杂的过程,尽情地在骨头缝里吸嗜只有他们才会品味的点滴琼浆玉液.好像 <红楼梦>里林黛玉曾形容过喝茶的道理:用小茶盅喝是品茶,用大茶杯喝是解渴,而用桶就是饮驴了.但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有一块半磅重带血汁的煎牛排.

回家的路上,我醉意惺松的和朋友走在苏州河边上的一条陈旧的老街上.在不远的街头,已经盖满了款式新颖的各式高层建筑,好像给老街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尽管已是午夜,街上仍然十分的热闹.烟酒铺,小饭馆,美容店还在营业.人们围坐在简陋的方桌旁,悠闲地喝着三得利啤酒.旁边一口硕大的铁锅里正煮着味道鲜美的小龙虾.人们彶着拖鞋,悠然自得,无拘无束.破旧不堪的小饭馆还在热气腾腾的爆炒格式上海小菜.我看到油腻的桌子上摆着扭曲的鸡爪,暗黄色的内脏,和撒满在桌上的残骸.那位食客,右手掂着筷子,左手捏着香烟.有些选择性的,犹豫地挑起一丝海带,在快要入口时略伸出舌尖,灵巧地勾进.他暇意地咀嚼着,然后呡一口酒, 吸一口烟.那种脸上满足的神情描绘出一幅典型江浙人的风格.卖烟酒的伙计正在宵夜.他半蹲在门口,捧着一个巨大的碗,里面有零乱的米饭,啃去半边的黄鱼和几片青菜叶.他津津有味的吃着,不时地把鱼刺吐在脚前.他向嘴里如此自如的扒饭,使我想起上海西餐馆里绅士们典雅的刀叉动作.不知为什么上海人喜欢半夜做头发,美容店里熙熙攘攘,到处都坐着表情呆滞的顾客和动作机械的美容师.她们时尚的发色发型和楼上挂晾的五颜六色的衣裤成为这条老街上一道独特,却又是极为真实的风景线.

于是,在我眼里,上海就像是一位过于讲究外表,亮丽的少妇.无论在家里有多么辛劳,出门在外,她一定重施粉黛,摩登时尚,穿金带银,风情万种.那些摩天大厦和花园洋房就像上海的一件华丽的西装外套.打开一看,她五脏六肺都侵注着浓厚的江浙乡土.

又落雨了.雨珠在现代的曲线和光环里,犹如天上撒向人间的梅花瓣,色彩斑斓,纷纷扬扬,千军万马,打在老街的地上, 渗入浑浊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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