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靖:干尸与木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90 次 更新时间:2022-01-24 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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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靖  

八月十六日六点,我从在乌鲁木齐迎宾馆的第一夜的睡梦中醒来。醒来的一瞬,我才想起这里便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古代的西域。不,不是想起,而是自言自语。


我第一次对“西域”产生兴趣是在京都大学念书的时候。虽说我的专业是美学,可我从来就不到校,整天赖在寄宿公寓里,涉猎一些有关西域的书籍。我也不知我为何会变得如此,或许是被某一本书给迷住了,然后便由着性子,一本接一本地探寻着同类的书。那么,让我接受西域洗礼的第一本书是什么呢?倘能回忆起来肯定很有趣,可我却毫不记得。


如今回顾起来,当时似乎是一个连学界都掀起一股西域热的时代,涌现出众多的西域学者。倘若“西域学者”的说法有些冒犯,那也可以修改为“论及西域问题的东洋史学者”。总之,对于尚在念书的我来说,全是些令人炫目的名字。


从大正到昭和年间,日本出现了许多收录西域问题论文的书籍。比如,羽溪了谛《西域的佛教》、桑原隲藏《东西交涉史丛》、辻善之助《海外交通史话》、足立喜六《大唐西域记的研究》、藤田丰八《东西交涉史的研究》、白鸟库吉《西域史研究》、石田干之助《长安之春》、羽田亨《西域文明史概论》等,实在是不胜枚举。足立喜六翻译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法显传》的出版也是同一时期。斯文·赫丁(Sven Hedin)《彷徨之湖》、欧文·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农业中国与游牧民族》等译著的出版也是在此时期。


这些研究西域的学者谁都未踏进西域半步。虽然西域确非易去之地,当然或许他们也未必想去,可他们的研究或论文中,却总是洋溢着一种令人想去的冲动。正因不可去,这晦涩的论考中才会酿出一种吸引读者的东西来。


即便是对被那些学者的书籍勾起西域狂热的我来说,西域也终归是一处“禁地”,是不可亵渎之圣地。因为“西域”二字天然带着一种禁止入内的意味——正因如此,它才有了一种秘境般的妖艳魅力。


都说是日本人敬畏西域,这一点战前战后均未改变。尽管由战前的“东西交涉路”或者“东西文化交涉路”的称谓变成了战后的“丝绸之路”,可这无非是在说法上变温和了点而已。作为秘藏着丝绸之路中最重要部分的地域,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即使在今天也依然拥有着巨大的魅力。可即便如此,目前这里仍是难以涉足之地,这便是西域,这便是丝绸之路。


战后,自从我开始写小说——当然也多亏了学生时代所受过的西域的洗礼,我便以西域史为题材,写了几部以西域为舞台的小说。诸如《敦煌》《楼兰》《洪水》《昆仑之玉》《异域之人》等,倘若把取材于天山对面的中亚的也算上,数量上还会更多些。而即便在写这些小说之时,我也从未想过要去小说的舞台——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去看看,也从未想过能否去。或许,正因它是“禁止入内”的世外圣地,才让我萌生出了小说的构思吧。


倘若可以的话,倒真想去看看——这种念头的产生,也仅仅是近十年来之事。自从屡屡受邀访问中国之后,我便越发感受到一种诱惑——倘有可能的话,真想去自己的小说所涉及的舞台去看一看。同时,心里也不是没犹豫过。天山、昆仑山脉、塔里木盆地、塔克拉玛干沙漠,倘若从学生时代算起,这些都已是耳濡目染了四十余年的名字。而对于这些名字,我自然也构建出了自己的印象,并且也一直是按这些印象来写小说的。尽管都是借助书籍或游记构建的印象,却也相应地具有了一种真实感。我记得自己也曾说过,我最好是继续坚持一直以来的这种印象,而绝不要改变它。


可是,我这次却来到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当我从在乌鲁木齐迎宾馆的新疆第一夜的睡梦中醒来时,我依然略感疲惫。手足各关节都在疼。可仔细想来,这可是四十余年来魂牵梦绕,如今终于如愿以偿的地方啊。我花了四十年的时间才走到这里啊。一想到这些,即使些许的疲惫也便值了。


洗完脸后,我立刻来到院子。天空晴朗,令人神清气爽。院子是欧式风格的,有一种公园般的轻松明快。大门与迎宾馆大楼入口跟昨天一样,照例有士兵站岗。院子里树木很多,那些高大挺拔的全都是钻天杨。同为钻天杨,这里的竟跟日本的截然不同,一棵棵高大挺拔,有种气冲霄汉的感觉。数棵排成一列时,还能形成一面巨大的绿墙。据说这是新疆特有的钻天杨,汉字写作“新疆杨”。宽阔的院子里还配有几栋宿舍,仿佛被藏在了这些钻天杨里。


有关新疆的情况,我虽然也读过不少写过不少,却从未注意过这钻天杨。不只是钻天杨,未曾想到的事情今后必定会更多更多。


早上散步回来,离早餐还有点时间,我便坐在窗边的大写字台前,整理起革命委员会昨天为我们做的有关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情况说明要点。我想在最近这段时间,至少是最近两三天,一定要好好看看人家的展示,好好听听人家的介绍。尽管我多少还会有一些提问,对于想参观的地方也多少有一些个人希望,可一切等回头再说。毕竟,降落在四个半日本大的少数民族地带的这一地点后,才刚过了没几个小时。


这一边境地区的自治区,面积能抵四个半日本,占中国全土的六分之一。人口1100万,虽然感觉上只是辽阔的地域上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几个人,可事实未必如此。从地势上看,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大致由三大山脉与两大盆地构成。所谓三大山脉是指阿尔泰山、天山、昆仑山,几乎全呈东西走向。阿尔泰山与天山之间是准噶尔盆地,天山与昆仑之间则是塔里木盆地。


每条山脉都很大。比如天山,东西长2000公里,南北宽400公里,是由众多山脉汇成的一道山脉束。昆仑山脉,据说平均海拔6000米,因此,这也是一座万年积雪与永久冰河的集合体。准噶尔盆地是沙漠性草原地带,里面散布着一些没有树木的草原与沙砾,即由所谓的戈壁这种不毛之地交织而成。另一个塔里木盆地,面积91万平方公里,浩渺的盆地被沙子淹没,形成了所谓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几乎无人居住。“塔克拉玛干”是维吾尔语,准确说应该是“塔其里·玛干”,据说“塔其里”是“死绝”之意,“玛干”则是“广袤”之意。“死之沙漠”,应该是无法住人的。


如此看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主要是由大山脉、草原、沙漠与戈壁的不毛之地构成的,人类能居住的地区十分有限。倘若再除去北部草原,剩下的便只有由山脉雪水所形成的天山山脉南北两麓的绿洲地带,或是昆仑山脉北麓的绿洲地带了。倘若将三块绿洲上的人类定居地用线条串一下,便会形成往日的天山北路、天山南路,以及昆仑山脉北麓的西域南道。既然有“天山南道”的称呼,那么自然也该有“西域北道”了,而西域北道则正好与“天山南路”合二为一。


倘若以天山为中心考虑,其称呼便是“天山北路”“天山南路”,假若以塔里木盆地为中心,其称呼便是“西域北道”“西域南道”。无论是叫“天山南路”还是“西域北道”,指的都是同一条往日大道。总之,这三条大道都是历史的大道。既是东西交流之路,也是丝绸之路,当然还是文化东渐之路。


古时以“五胡十六国”相称的西域少数民族的定居地,都是沿三条大道中的某一条分布的,今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1100万民众,也是大部分生活在位于三条绿洲地带的都邑。


在此次的旅行中,我们即将访问的伊宁跟乌鲁木齐一样,也是一处天山北路的沿路都邑,吐鲁番则位于天山南路的起点。还有我们最后的访问地点和田,则位于昆仑山脉北麓、塔里木盆地的南边,因此自然是西域南道的都邑。


从前的西域基本上相当于今日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而关于新疆,有些必要的情况是需要提前了解一下的。


现在,居住在这一地区的民族有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回族、柯尔克孜族、汉族、蒙古族、锡伯族、塔吉克族、乌孜别克族、塔塔尔族、满族、达斡尔族、俄罗斯族等十三个民族。在少数民族中占压倒性多数的是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则位居第二。据说,这里很多印刷品都使用维吾尔、哈萨克两种文字。


正如名字所展示的那样,少数民族便是少数的民族。据说,中国对一般汉族人都提倡计划生育,但对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少数民族则是鼓励生育。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西南与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接壤,北部及西北部则与苏联的三个共和国接壤。新疆的边境线全长有5000公里,其中光是与苏联的边境线就长达3000公里。


大学8所,中专学校78所,中学约1400所,小学约1万所,医院大约为700家。解放前则只有大学1所,中专学校8所,中学9所。对比新旧数字,近三十年的发展变化一目了然。


乌鲁木齐至北京的航班每周有3趟,其中1趟绕经兰州。并且,乌鲁木齐至北京的快速列车是每日都有。去上海、天津则是每周2趟航班。这里是边境不假,可跟从前的西域已大不相同。


我刚住过一夜的乌鲁木齐,即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首府,它原本是一座名叫“迪化”的城市。“迪”为教导之意,解放后,“迪化”这一具有大汉民族主义色彩的称呼被废除,改名为“乌鲁木齐”。在新疆少数民族地区、东北、云南、西藏等地,解放以后,原先那些对少数民族具有侮辱性的名称全被更换。安东变成了丹东,镇南关变成睦南关。乌鲁木齐也是其中之一,据说,在维吾尔语中,乌鲁木齐是“水果之乡”之意。


我们十点离开迎宾馆,前往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今天比昨天略微凉快,大概有二十七八度。蜻蜓在汽车前面成群地飞来飞去。天空没有一丝云。蜻蜓飞动的样子颇有一种日本秋天的感觉。


由于迎宾馆地处郊外一角,因此需花大约五分钟才能进城。在此期间,左右两边均有低矮沙丘出现,样子与九州北部的煤矸石堆很相似。


成排的钻天杨林荫道笔直地伸向远方,一眼望不到头。树出奇地高。路两侧的碧绿田地里是马铃薯。


大约五分钟后,我们进入一片白墙的单层土屋林立的老城区。只有大街上的房屋是黄色墙壁。再瞧瞧胡同,里面全是白墙的房子。这便是昨天傍晚让我赞叹不已的那条美丽的街。街上的黄墙房子之所以多,大概是当地鼓励将历来的白墙改成黄墙的缘故吧。不过,对于身为旅行者的我来说还是更喜欢白墙,黄墙黯淡且土气,反倒是白墙更鲜明更美观。


胡同的尽头不时还能望见沙丘。看来城市周边仍残留着许多沙丘碎片。这里的林荫树,除了钻天杨外,还有一种树枝繁叶茂,名叫“白蜡”,而据从北京同行的一位年轻工作人员说,这种树名为“槭树”。


车子进入老城的中心地区。尽管房屋是单层或双层的土屋,不过,这里的墙壁也被涂成了黄色。人行道上人群杂乱,情形与我在伊朗或土耳其所见的阿拉伯城市很相似,不过,这里要么是到处被挖开,要么是房子被拆,看来,这里正进行着热火朝天的城市建设。汽车在一处十字路口停下,无论右边还是左边,远处都能望见沙丘。汽车不时被迫减速。只见一辆满载蔬菜的车子由三匹小马拉着,徐徐地横穿马路而去。


我们进入新市区。这里也在进行着道路施工。两条车道将行道树夹在中间,每条车道的外侧又隔着行道树修建了人行道。建成后,这里将是两条车道、两条人行道,还有五排行道树的康庄大道。明亮、整洁、井然有序,这样的现代马路在东京等地是难以想象的。行道树的种类依然是钻天杨和白蜡。


新市区同样是小土屋林立,不过同老城相比,这里终究更整洁更明亮。到处都矗立着政府大楼。


行驶了二十五分钟后抵达博物馆。博物馆是一座宏伟的现代建筑。从正面进入后,右侧即是第一室,一处宽敞的展厅。靠近展厅入口的窗边摆着椅子和沙发,感觉像是休息角。我们在这里被招待了茶水。


据说该博物馆建于1953年,展厅的完成则是在1958年,现在共有1000件藏品。据称,大部分展品都是发掘品,除阿斯塔纳古墓群的出土品外,其他都是多年来的发掘品,在此集中展览。总之,作为一家博物馆,其主要特色便是展示与西域有关的出土品。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历史悠久,在悠久的历史中一直是多民族居住区,而且是东西文化交流与碰撞的通道。一旦进入正式发掘,该博物馆的作用一定会更大,大到令人难以想象。


我们在馆内转了一圈。我对两件展品尤感兴趣,便让博物馆方面介绍了一下,并拍了照片。


一件是1959年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的调查组在尼雅(民丰)遗址附近发现的一处夫妇合葬墓出土的几件死者日用品。其中包括死者夫人的绢袜、粉袋、串宝石小颈饰、金制小耳饰、袜带,还有棺材罩、包裹丈夫尸体的衣物、枕头、小型弓等。


尼雅遗址是汉代“精绝”国的所在地。据史料《汉书·西域传》记载:当时的户数有480户,人口3360人。与其称之为“国”,不如视为一处强大少数民族定居的大聚落更准确。“精绝国”似乎一直延续至公元3世纪,后来便被塔克拉玛干沙漠淹没,在沙土中沉睡了一千七八百年,直到七八十年前,才由斯坦因确认其所在地址是在塔里木盆地南缘。


这处夫妇合葬墓便是在尼雅遗址的附近被发现的。打开独木棺材时,人们发现里面有两具干尸。当然,并非那种经过人工处理的干尸,而是自然的干尸。两具干尸都用丝绵盖着脸,身裹绢制衣物。当时,绢制衣物非常昂贵。古书中曾有记载:“锦袍的价值相当于粮2480斤,或者相当于马一匹。”因而,死者很可能是少数民族的富裕阶层。


包裹男尸的衣服并不算大,身长比我本人展开双臂的长度还要短一尺左右,看来是个小矮个。枕头是被连在衣服上的,大概这衣服原本就是裹尸用的。枕头上绣有“大宜子孙”“延年益寿”的字样,衣服上则绣着“万事如意”字样,都是为死者祈祷冥福的字句。


据说棺材被打开时,男尸表情平静,两手自然下垂,眼睛闭合。可女尸的表情却不自然。一手紧抓衣服,另一手紧贴棺材内面,仿佛要推开棺材。因此,据说取尸体时人们只能将干尸的手斩断。另外,据说女尸身上还戴着许多红宝石。


尽管是夫妇合葬,可女方分明是为男方殉葬而死。殉葬的习俗究竟是从中原传来,还是少数民族原本就有呢?尽管两具干尸中藏着许多秘密,可有趣的是,在放置于女尸头部附近的藤制小化妆盒里,竟收藏着男子裹尸布的小碎片。


女方变成了殉葬这种习俗的牺牲品。虽不知女方是在男方死后自己服毒身亡,还是借由他人之力被杀死,可总之是仰卧在了男尸一旁。当时还有呼吸,所以才很痛苦。她无疑不愿死,结果却只能去死。


那么,化妆盒中所收藏的男尸裹尸布碎片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呢?或许是有关殉葬形式的一些做法罢。不然,可否视为女方对男方的一种爱情证据呢——女人无疑不愿殉葬,可无论她愿意与否都将不得不拥有这个男人。当然,这只是我随意的揣测。


还有一件是在发掘尼雅遗址附近聚落时,从一名疑似统治阶级者的家中出土的木简。该木简为合订在一起的两条木片,上面写有文字,用细绳捆着,封有泥封,泥封上还印着两个印,竹简正面则写着收件人姓名。


木简是从疑似客厅的地方出土的。我们只能认为,此信的笔者只是写完了这书信,然后便离开了。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关于从塔克拉玛干沙漠出土的木简,罗振玉在《流沙坠简》一书中有过介绍,书中认为,沙漠中出土的书信几乎都是书信碎片。可是,乌鲁木齐博物馆所收藏的木简却是形状完整的一封书信。倘若打开看看一定很有趣,不过博物馆方面一直未打开。在打开后确保不会损坏的技术被研发出来之前,恐怕该木简会一直被如此保存吧。


一封在沙土中沉睡了近两千年的书信,如今在出土后又沉睡在了博物馆里。这是一封两千年前某人欲寄给某人的书信。可是,这个某人的内心就这样被泥封了两千年。而我之所以迷恋西域,便是因为这些情由的存在。




赛里木湖的光辉

有关乌鲁木齐,须记述的事情的确很多,不过在这次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之旅中,乌鲁木齐已成为据点,因为无论访问伊宁、吐鲁番、和田的哪一处,都需要返回乌鲁木齐,因此有关乌鲁木齐的报告我并不着急,回头介绍也不迟。


八月十七日是我们赶赴伊犁地区的中心都邑——边境城市伊宁的日子。我决定只带一个包,轻装上阵。在这次的旅行中,迎宾馆的房间可以随意借住,因此,我决定将其他行李全部留在房间里。


七点五十分离开迎宾馆,赶奔机场。太阳正在升起。按乌鲁木齐时间是五点五十分,正是太阳升起的时刻。大概是昨天半夜下了小雨的缘故,天气多少凉快了些。可我一问才知道,虽然是早晨,可气温已是27度,之所以感觉凉快,大概是空气干燥的缘故。


九点起飞。预计飞行一小时十五分。从乌鲁木齐去伊宁,据说坐巴士要两天时间,即使用轿车一天内也无法到达。因为必须要翻越天山的支脉,在这一点上,飞机便方便多了。


刚起飞,飞机便来到了大耕地的上方。几十块被围在钻天杨中的田地排列整齐,成排的钻天杨看上去像绣在耕地上的丝线。不久,荒漠逐渐在美丽大耕地的对面铺开。半沙漠半耕地的地带持续了一会儿。聚落点点,不时浮现出一些较大的聚落。从飞机上看,耕地被撒在荒地上的样子,有如绿色的长条诗笺被贴在褐色包装纸上。不久,沙丘开始四处出现,将这些地带大大包围起来,使之变成了真正的沙漠地带。可是,即使这沙漠地带,也处处可见绿色的长条诗笺。啊,将这些绿色长条诗笺贴入沙漠的人们啊……我不由得感慨万千。从上面看,人类与沙漠殊死搏斗的情形一目了然。


今天的情况跟此前从北京飞乌鲁木齐时不同,飞机基本上都是在半沙漠半耕地的上空飞行。九点三十分,一个巨大的湖浮现出来,可由于受雾气的影响,景观并不分明,唯见白云频频飘动。九点五十分,不觉间眼前已变成大沙漠,几个大水塘状的东西浮出来,但凡水塘边上必能看见绿色的小聚落。人类与自然的斗争真是无处不在。


十点,白雪覆盖的连绵山脉从左侧窗里映进来。与天山山脉近在咫尺,眼前的景观只能用宏伟来形容。这一带的沙漠龟裂得厉害,呈现出各种图案。既有马蹄形图案,又有树枝状图案。


不久,前方远处,一片白雪皑皑的山脉也从对侧窗里映了过来。大概是天山的支脉。飞机逐渐接近这些山脉,并开始翻越前山。山是赤褐色岩山,几座同样的山重叠在一起。山表面多少长着些树木,山谷地带则完全被树木淹没。大概已进入多雨的伊犁地区了吧。山野似乎多少改变了些情趣。


飞机在这些丛山地带的上空继续飞行。山谷中能看到点点的聚落。大概是游牧民的定居地。并且,附近还能看到一些貌似牧场的地方。不久,丛山逐渐走低,终于,连绵的丛山地带结束,伊犁大平原浮现出来。聚落完全被绿色包围,一望无际的大耕地铺开。


十点二十五分,飞机在夏草丰茂的伊宁机场着陆。迎接的人群中有汉族、回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等各民族的面孔。我们立刻赶往伊犁地区革命委员会的招待所。“卡那赛(音译)”的蓝花、苹果、凉风、白墙土屋、钻天杨行道树……车子穿过美丽的郊外,很快进入城中。伊宁是一座平静悠闲的城市。大约十分钟便从机场到达了招待所。


我们在招待所某房间内同革命委员会的人们商量了一下行程。桌上摆着葡萄、蟠桃、水蜜桃、小苹果,还有纸烟。凉爽的感觉有如夏天的轻井泽。17度。


这座城市海拔800米,年降水量350~500毫米,至于人口,算上城市周边共18万。


伊宁是伊犁地区的中心都邑。伊犁地区北、东、南三面皆被天山山脉包围,形成一个巨大的盆地。由于伊犁河流经盆地,因此,凭借着伊犁河的灌溉,这里的土地很适合农业和畜牧业。不过,未开垦土地仍很多。


伊犁地区距苏联边境80~90公里,最近处则只有十几公里。因而,伊宁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中国西部的边境城市。


伊犁地区人口有130万,多数为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这里使用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和汉族的三种语言,宗教除伊斯兰教外还有佛教、藏传佛教、东正教。


由于该地带是一个绵延至天山山脉北麓的盆地,因此从历史的角度看,这里曾先后为匈奴、乌孙、悦般等北方游牧民族的根据地,在突厥时期、蒙古帝国时期,都城都曾被筑于此地。一般认为,唐朝的弓月城、蒙古时期的阿力麻里城等,都是现在伊宁的前身。总之,伊宁是天山北路的一个大聚落,也是一处曾联结准噶尔盆地和中亚方面的军事要地,还是一座商业城市。


尽管招待所将我与宫川寅雄分在了同一房间,不过房间内又分成了三室,十分奢华。我们决定将中间一室空出来,分别使用两头的房间。碰头会过后是午餐。尽管每道菜中都加了羊肉,不过我一点都不打怵。


四点三十分离开招待所,参观制鞋厂和地毯厂。伊宁城虽比乌鲁木齐小得多,不过感觉比较现代化。大概是最近才基本实现的城市现代化吧。前街十分整洁。进入后街,依然是林立的白墙土屋,有些杂乱,不过与乌鲁木齐不同的是,我们刚停下车,路旁的大人小孩就全都鼓掌欢迎。他们的欢迎方式十分自然,可见他们看到外国人的机会是何其少。


可以说,乌鲁木齐的行道树几乎都是钻天杨,偶尔混着一些白蜡树。可伊宁却是钻天杨与类似“榆树”的另外一种树,两者各占一半。类似榆树的并非榆树,据说是由桑树与榆树杂交的产物,因此此树便被取了个“杨观榆”的名字。即,一种类似榆树的杨树。至于钻天杨,则是在乌鲁木齐常见的那种直冲云霄的新疆特有的钻天杨——新疆杨。


尽管早上凉爽,中午却颇热。估计依然是30度前后。


制鞋厂的主任、副主任都是维吾尔族人,工人有321人,其中264人是维吾尔族、乌孜别克族等五个少数民族。不用说,这里主要是为少数民族制鞋,产品都很时尚很漂亮。


地毯厂大约有150人,全部属于五个少数民族。工厂主要生产头巾、地毯等,图案之精美令人称奇,价格之低廉也让人错愕。倘若换算成日本货币,一块巨大的地毯大约只要1万日元。


夜晚,革命委员会主任谢高忠在招待所大厅为我们举行了欢迎宴,宴会结束后,我们受邀观赏由伊犁地区文工团在伊犁剧院进行的公演,不过,我与宫川都未去,我想利用这些时间提前调查一下数日后即将访问的吐鲁番地区的几处遗址。


一点就寝。由于夜间凉爽,我睡得很安稳。


八月十八日,今天是去距中苏边境很近的一个山中之湖——赛里木湖的日子,目的是参观湖畔的游牧民生活。由于在北京时便多次被介绍过赛里木湖水之美,因此我自然也十分关心,想一探究竟。


九点从招待所出发。城市行道树的树下修着水渠,渠中灌满了水。据说这些水是从伊犁河的支流喀什河的水库引来的。而伊犁河本身,由于地处盆地低处,类似的方法是无法实现的。


晴空万里,神清气爽。我们穿过城市一角,很快来到郊外。赛里木湖海拔2200米,伊宁海拔642米,或许会有些寒冷,因此我特意备好了毛衣。湖在伊宁西北120公里外,大约需要四小时。


沿途依然是钻天杨行道树、驴拉的排子车、满载工人的卡车以及满载牧草的牛车。起初前方有些连绵的低丘,可不久后这些低丘便绕到了右侧,并进一步被甩到身后。从此时起,车子驶入一片大平原。一望无际的玉米田铺开来。路边不时浮现出羊群、富裕的人民公社、水渠、低矮的土坯房——感觉这里更像是一派北欧风格的风景。


九点四十分,右面远处出现一片连绵的山丘,山丘的表面呈银灰色,山脚则坐落着同样颜色的聚落。那些山丘恐怕是牧场,只是在阳光的影响下像银灰色,呈现出一副牧场独有的大象皮肤般的柔和色调。山丘以及山丘所在的平原大概都是牧场。事实上,平原的对面已经到处能看到羊群了。


九点五十分,我们进入边境的边界地带。地面多少有些高低起伏,骆驼草开始出现。这里丝毫感受不到边界地带的那种紧张感,只有一片恬然的、一望无边的荒地。


不久,车子离开硬化路,直角左拐,进入一路而来的左边的大平原中。因为我们要看伊犁将军府遗址。伊犁将军府是清朝在剿灭了这里的准噶尔部势力后,为了统领分驻天山南北两路的军营而设的新疆最高军政长官的衙门。不久,一处大门般的奇妙建筑阻住了去路。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座鼓楼,而路却早已绕过建筑物两侧,伸向了远方。


据称,此建筑是在《伊犁条约》之后,于1897年建造的,位于县城中心,作用则是伊犁将军驾临时方便向城内报告。倘若这里是县城中心,那么鼓楼周边一带便是城内了,可如今城中的建筑早已消失殆尽,只能在远处看到一两处断壁残垣。从这些城墙的碎片来看,城的规模很大。据说,伊犁河便在南面5公里外的地方流淌。


鼓楼四面都有入口,我们从其中一个进入后,发现角落里装有楼梯,可爬到上面。楼梯是回旋式,我们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爬上二十一级楼梯,来到一处修在鼓楼外侧的走廊风格的城台。城台上铺着石头,不过大半的石头已经缺失。柱子原本是涂朱的美丽柱子,如今朱漆几乎完全剥落。从城台上望去,周围是大平原。除了东侧的低丘,其余都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从路上是可以拍照的,可一旦进入鼓楼内就禁止拍照了。大概因为是边境地带吧。清代曾有四位将军被派驻此地。当时将军的管辖范围远至乌鲁木齐,可见将军的势力之大。这里还是清末政治家、对外强硬主义者林则徐的左迁之地。


车子再次返回硬化路,一路直指赛里木湖。右面远处浮现出天山支脉的雪山。大平原几乎全被玉米地淹没。虽然也有麦田,不过据说麦子在七月中旬便收割完毕。眺望着正面的雪山兜风,感觉十分惬意。路旁的农家院里,不时浮现的向日葵的黄色沁入眼帘,十分美丽。


突然,路变为下坡,不久再次上坡,车子瞬间通过一处低地,低地上有一处背靠天山的美丽村落。钻天杨、向日葵、静谧的土屋——所有一切瞬间映入眼帘,又瞬间消失,小村落的恬静生活真令人羡慕。


雪的天山支脉绵延不断,完全挡住了前方。山顶全部覆盖着雪。四面到处是种着蛇麻草的田地,绿意浓浓。大概是离边境近的缘故,军队卡车往来频繁。


路在一处名为清河人民公社的大聚落直角右拐。据说此处距苏联边境有十多公里。路开始胡乱转弯。不觉间白雪覆盖的天山支脉完全绕到了左边。


十一点,前方至左侧一带完全被天山山脉包围起来。至此我才明白,平时所谓的天山山脉其实是由数个山系重叠而成的。大平原依然美丽,地面缓缓起伏,玉米地、点点的聚落、钻天杨树叶的光辉、骆驼草、白色土屋。刚才的山脉逼过来。左侧覆盖着雪的最远之山则是苏联领土。


十一点十分,周边变成了牧草地带。不久,车子来到刚才的山前,进入一条河谷。据说这条河谷被叫做“果子沟”,意即“结满野果的河谷”。进入河谷后,周围的样子为之一变。车沿着溪流朝山脚的路驶去。数重岩山耸立在前方,落石地带在延续。不久,河谷宽起来,水流映着太阳的美丽光辉。河滩上滚落着巨大的落石。


水流附近不时闪现出一些小聚落。路剧烈起伏,岩山的岩石也变为了红色。


十一点三十分,路绕至河流右侧。河谷时而宽,时而窄,落石地带一直在延续。进入果子沟后,许多岩山上没有一木,不过,也并非没有整座山上全是树木的。树木仿佛都商量好似的,全是一色的所谓“云杉”。岩山地带到处都是云杉之山,到处都是云杉之谷。据说,云杉又叫“新疆松”。


路蜿蜒盘旋。河边有杨树、云杉、白桦等,路旁还能不时地看到蒙古包。这些包都是帐篷型的包,看来并非定居者。大概是在往某处转移的途中,为了过夜将包支了在路边吧。蒙古包周围必然会站着两三个孩子。


车依然在岩山脚下拐弯抹角,转来转去。车在前面行驶,路边的白色土屋与两匹马、蒙古包与狗、大落石,还有驴与两个孩子——所有的点缀不断在背后飞逝。


十一点五十分,四面的岩山上逐渐粘上了草。草已失去青色,呈现出大象皮肤般的颜色。十二点,路略微爬升,忽而绕到河左边,忽而转到河右边,逐渐超过河流的高度。从此时起,路又开始围着山缠绕起来。山谷逐渐加深,河流也直接坠入了山谷深处。后来,路不知不觉间爬升到对岸岩山山顶的高度。不久,又移到旁边的山上,绕着半山腰,继续往高处爬去。在一处海拔1700米的地方,我们略微休息了一下。


车再度绕着半山腰往上爬,给人一种不断往高处攀登的感觉。车子到达山巅,对面赛里木湖的部分湖面瞬间映入眼帘。湖面的出场方式过于突然,简直令人想大声尖叫。


车开始驶下山巅。不是驶下山巅,而是像被吸入了湖畔的大牧场。蒙古包点点,远处近处放牧着马群。到处都有牧场的人们,他们每二三十人凑成一群,用掌声迎接着我们的车。穿过牧场地带后,车在湖畔又行驶了一阵子,然后直奔最里面的湖畔牧场——果子沟牧场。


愉快的湖畔之旅妙不可言。湖周长70公里,深可达80米,由于碱性很强,鱼类无法生息,湖水也无法饮用,不过,湖面之美却很特别。宽阔的湖面上纵横着许多条深藏青色的线条。据说,这些线条会随着时刻变化,时而消失,时而出现。


对岸几座顶盖着雪的山重叠在一起,山上浮着洁白的云。车行驶在一大片缓坡上,缓坡变成了大牧场。听说七月是牧草最青的时候,在八月的现在已开始干枯,失去青色,据说这里都已经开始下霜了。


赛里木湖畔是四月至九月期间的夏季牧场,十三个少数民族都使用这里。我们要访问的果子沟牧场便是哈萨克族的牧场。不过,在到达之前,我们可以充分领略一下湖畔风光。如此轻松明快的风光,此前我从未身临其境过。倘若待上若干天或许会感到厌倦,不过对于刚刚到访的我来说,放牧的马群、羊群、湖畔的大牧场、点点的白色蒙古包、蓝色的湖面、湖面上深藏青色的线条、湖岸的云杉林、对岸的雪山、白云,一切都在八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湖畔辽阔的牧场上应该分布着不同名字的牧场,不过,由于看不到边界的栅栏,在我们这些旅行者的眼里,只是一片无边的大牧场而已。


我们在湖畔兜了一圈,访问了牧场最里边的哈萨克族的果子沟牧场,并被迎进了五顶蒙古包中的一顶。汉语在表达农工时用“人民公社”来称呼,表达牧场时却不叫“公社”,而是叫“牧场”。因此,这里并不叫果子沟公社,而是叫“果子沟牧场”。


这里是一处集体所有制的牧场,据称共有哈萨克族、蒙古族、维吾尔族、回族、柯尔克孜族、汉族,共六个民族的3800人在工作,放牧着4万头羊、马、牛。不过,从我们被邀请进入的蒙古包是看不到那壮观的放牧情形的。左边远处的湖畔,数不清的羊群有如撒在地上的小石子。从远处望去,由于看不清羊群的移动,因此,羊儿就像被撒落的小石子一样固定不动。


除了4万头羊、马、牛以外,据说牧场还拥有8000亩农田,用来生产饲料。


虽然蒙古包从外观上看并不算大,不过内部却很宽敞,可轻松容纳二十人。里面全铺着地毯,地毯上再铺上一层布当“餐桌”,然后将饭菜和食器摆在上面,客人围坐四周。据说,此包便是该牧场的接待处。“餐桌”上摆满各种好吃的,有砖茶、各种花样的馕、黄油、蜂蜜、西瓜、哈密瓜、葡萄等。


霍城县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副主任等接待了我们。请我们喝完茶后,又邀请我们观赏盛大的欢迎活动。于是,我们离开蒙古包,乘车被领到较远的湖畔一角。草原上早已铺好东西,备好了观赏的坐席。我们坐下来观赏表演。


霎时间警报迭起,几乎同时,只见一队民兵从沙丘后面出动。此时天空也出现了异样。随着信号弹发射升空,空中到处被撒满了气球。接着,气球便被潜伏的射击部队一一击落。地雷在四处爆炸,湖中也被水雷炸得水浪冲天。在隆隆的炮声中,气球被数次撒向天空,然后又被一一击落。原来,这是一场歼灭空降部队的演练。既是一次轻松的战斗训练,又是一场战斗训练表演。我抽着烟,悠然地观赏着在湖畔上演的这场快乐的戏剧。


战斗训练结束后,一队少男少女士兵又蓦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排成一列,伏在草原中,为我们展示射击本领。眨眼间,设在远处的靶子全被击倒。少男少女中最年幼的大概只有六七岁。虽然我们无法区别,可据说,他们分别都是哈萨克族、维吾尔族、汉族、回族四个民族的孩子。


接下来是哈萨克族的赛马。湖畔的平地上修了一处1100米的圆形马场,20头赛马绕场5周。马场当然是临时修建的,赛马的马背上既有老人,也有姑娘与家庭主妇。这完全是湖畔上的一场乡间赛马。虽然只是一场欢迎我们的表演活动,不过,他们真的是狂欢不已,无比快乐。


最后展示的是姑娘追小伙子的马术竞技。只见一组男女并排在起跑线上。信号一发,男子率先起跑,女子立即追赶。只见女子们一手抓着缰绳,一手在头顶狠狠地甩着鞭子。男子必须要甩掉对方才行,一旦被女方追上,背后挨鞭不说,帽子还会被抽飞。


这种表演看着也很有趣。男子大都会被女子追上,一顶顶帽子飞上天空。这大概是一种年轻男女求爱的马术竞技吧。不过,在赛里木湖广阔湖面的映衬下,却透着一种无比的悠然和自在。我和东山魁夷也骑马感受了一下。一群男女围上来。他们身后的湖面显得更蓝了,更广阔了。


看完欢迎表演后,我们回到刚才的蒙古包,受到了午餐招待。最初上来的是马奶酒。尽管有点酸,可据说已除去了肉中的脂肪,因此可当作啤酒来喝。那就权当是酸啤酒吧。所用的酒具则是茶碗。继而上来的是烤肉串,好吃极了。杂烩饭里只放了少许胡萝卜,并未放肉。其他的肉食则是自己来分,用手抓着吃。


欢迎贵客时,哈萨克族人一般都会宰杀一只三四个月龄的小羊,做烤全羊。主人会将羊头放到客人面前,让客人吃点羊耳朵。我们也完全受到了这种礼遇,不过,唯有这揪耳的礼仪却让对方给免了。仪式结束后,端上来的是那仁面。这种面是用熬过的羊汤调过味的,也要用手抓着吃。


食物大都用手抓着吃,不过现在倒未必必须用手抓了。据说,倘若客人用筷子,主人也会使用筷子,假如客人用手抓,那么主人也会用手抓。出席这种宴席的只有男人,女人则专门负责做饭。


我们一面享受着招待,一面谈论着各种话题。


果子沟牧场春夏秋冬都在迁移。春天与秋天需要下山,离开赛里木湖畔,将蒙古包支在伊宁附近。冬天由于伊宁附近的雪加深,因此会暂且来到这里,之后再迁移到对岸的山对面的少雪地方。迁移时,由于人是用卡车运送,一两天便可搬完,家畜则一般需要十五天。迁移时,蒙古包的拆卸与搭建,一般需要两小时即可完成。


充当蒙古包墙壁的羊毛布一般能用上百年,盖在包外的帐篷则能用五十年。至于羊毛布的做法,据说要先将羊毛铺好,再浇上热水,然后才上辊子。这样羊毛就会变硬,羊毛布就做成了。


蒙古包被支在赛里木湖畔的夏季期间,孩子们需要去山顶附近的小学去上学。


聊到家庭情况时,我向一位负责做饭的女人打听了一下家庭收入。她一个八口之家,包括七十岁的老母、丈夫、妻子,还有最大只有十四岁的五个孩子,月收入一共95元,换算成日本货币差不多有1万3500日元左右。虽然掌管着360只羊,可个人财产只有6只羊,4头奶牛。


美丽的赛里木湖群山环绕,山上栖息着熊、豹、狼、鹿、羚羊等动物。


聊着聊着,时间已是三点半。整个湖面像用蓝墨水刷过一样,对岸的山脉是淡蓝色,这边的草地是淡绿色,云依然是丝绵般的白色。不久,蒙古包的外面热闹起来。出去一看,原来,湖畔一角正在举行音乐会与舞会。大概也是为欢迎我们举行的,不过牧场的年轻男女载歌载舞,已完全陶醉。也不知是何时上来的,一群孩子和大人也围着年轻的男女们唱起歌,打起了拍子。今天的果子沟牧场似乎全员放假,把工作日变成了“音乐节与体育节”。


蒙古包里又开始准备晚饭了。看看手表,不觉已是六点半。按这里的时间则是四点半,感觉正是太阳西斜的时候。湖面上,蓝色的线条只剩了一条,正沿着对岸在奔行。阳光仍很强,湖面映着太阳的光辉。据说,这里的气温会随落日同时下降,然后变冷,不过在降温之前多少还有点时间。今天的温暖十分特别,据说昨日与前天大中午都很冷。虽然我们为应对寒冷也提前做了些准备,不过完全没有派上用场。


晚饭虽已备好,不过谁都未动手。每个人似乎都已尽欢,在地毯上默默地嗑着西瓜子。


七点半,我们离开蒙古包,出发。归途用了三小时。当夜,在伊宁的住处上床后,赛里木湖的湖面仍浮现在眼前。如今,那湖面、那湖畔已彻底被淹没在了夜色中吧,想到这里,心中不禁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我甚至想,地球上最安静的一隅,恐怕就是那赛里木湖畔吧。羊睡了,牛马也睡了,湖边群山上的熊、狼、鹿、羚羊也都睡了吧。




伊犁河

八月十九日,上午休息。下午三点离开招待所,去参观伊宁纺织厂。这个工厂的工人36%是少数民族。工厂的主人为我们做着详细介绍,可由于中间隔了一层汉语翻译,再转译成日语,因此一句话要花三倍的时间。


我们离开纺织厂,去郊外看伊犁河。伊犁河发源于天山山脉,向西流过伊犁盆地后,越过边境,最后进入巴尔喀什湖。正如伊犁是一座历史之城一样,伊犁河也是一条历史之河,从各时期民族兴亡的历史中一路流淌而来。在中亚的河中,流经卡拉库姆沙漠进入咸海的阿姆河、流经克孜勒库姆沙漠后同样汇入咸海的锡尔河,还有发源于伊塞克湖畔流经楚河谷最终消失在沙漠中的楚河——伊犁河与上述的三条历史之河一道,也在东西交流的历史中闪亮登场。


我们在伊犁大桥的桥畔丢下车子,从桥上眺望伊犁河。桥非常长,桥头有一处检查站,没有通行证是无法进入对岸地区的。由于这一带已是与苏联的交界地带,因此一切都很麻烦。


从桥上望去,伊犁河河面很宽,是一条大河。河道一半是沙洲,一半是水流。河面上没有一丝波纹,十分平静,就连哪边是上游哪边是下游都分不出来。上游和下游将桥夹在中间,共同拥抱着一个大沙洲。由于河面宽阔,且蜿蜒曲折,因此无法眺望到远处。不过河水却很清。上游右面的河畔有一处聚落,透着一种河畔聚落原本的样子,真美。


我们渡过伊犁河,前往对岸的潘金人民公社。这处聚落人口有1万6000人,由八个少数民族构成。在一处平静的农村,我们走进一户维吾尔族人的家中,热情的维吾尔姑娘们在葡萄架下款待了我们。她们载歌载舞,看上去无比快乐。歌尽情地唱,舞尽情地跳,随心所欲,没有一丝羞怯的感觉。


我瞧了瞧几家农户的庭前。每家的庭前都搭着葡萄架,葡萄架下或摆着桌椅,或铺着地毯。


我们辞别潘金人民公社,进入城中,访问了一座古老的伊斯兰寺院。这是应我个人的要求在行程中特意添加的。无论是通往寺院的胡同里还是大街上都聚集着许多人。他们全是来围观我们这些外国人的。其中既有老人,也有姑娘,还有蹒跚学步的孩子。


从大街至楼门的路段上人山人海,右面有一条约一间宽(1间大约为1.8米——译注)的小河,连这条小河里都有人。世上恐怕再没有如此喜欢看热闹之人了!


钻过山门楼是一处广场,广场对面建着一座貌似正殿的大型建筑,即礼拜堂。我们走进礼拜堂内。堂内十分宽敞,能坐下数百人。住持走了出来。这位住持是个回族人,名叫马文炳,个头不大,年龄有五十岁上下,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他体格瘦弱,不住地赔笑,面对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似乎有点不知所措。问其伊斯兰教的经名,他回称叫“穆罕默德·胡赛因”。不久,大概是有点适应了,他便详细为我们介绍起来。


这座建筑在伊宁最古老,是清朝乾隆时期的建筑,原本荒废不堪,1958年由国家出资修复。现在的绚丽辉煌便是当时装修的结果。虽然外观上像佛教寺院,可它一开始便是作为清真寺修建的,因此内部完全是清真寺风格。只是跟伊朗或土耳其清真寺的不同之处在于,这里完全没有内部装饰,连一块瓷砖都没有。空旷的大厅里只有柱子被涂成了红色。


这座礼拜堂现在仍在使用,每天会在规定的时间里做礼拜,一日五次。每当礼拜时间到来,就会有人登上山门楼的三层,用阿拉伯语大声呼喊:“礼拜的时间到了,礼拜的时间到了。”


据说,除此之外,该地区还有几座伊斯兰教寺院,但大部分跟该寺一样,外观是佛教寺院,可内部都是清真寺风格的建筑。当然,这里也并非没有阿拉伯式清真寺,不过,阿拉伯式的都很小。


撤出伊斯兰教寺院后,我们接着访问了离边境很近的金泉人民公社。公社有9000人,由锡伯族、哈萨克族、维吾尔族、汉族、蒙古族等五个少数民族构成。这些村子的人们每人都肩负着生产任务和守卫边境的任务。因而除工作之外,他们还必须服从站岗放哨或巡逻等安排。


不过,在公社招待所的聊天却跟其他公社毫无不同。大家侃侃而谈,甚至还像拉家常一样,向我们介绍起劳武结合对特别任务多有效等例子。就连正规军、民兵、农民协作等字眼都会不时蹦出来。


八月二十日,十点从招待所出发。今天是我们返回乌鲁木齐的日子。去机场途中,顺便去了下公园。虽然是市区的公园,却有许多树木,阳光从树间洒下来,很美。


去机场的路是钻天杨林荫道,十分笔直,一眼望不到头。虽然这里的钻天杨与乌鲁木齐的是同一树种,可冲天的阵势似乎更胜一筹。当我跟同行的本地人聊起此事时,对方用纸片写了“穿天杨”几个字。虽然猜不透他说的是树名还是形容,可我还是觉得“穿天之杨”的说法十分贴切。


来到机场,只见草地中横着一条飞机跑道。跑道以外则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跟来时一样,飞机依然是An-24,核载46人。这种机型由于机翼高,从任意坐席的窗户上都能俯瞰下面,真难得。


十一点四十分起飞,飞机瞬间来到美丽大耕地的上空。昨天所见的伊犁河浮现在眼前。褐色、黄色、绿色、茶色,各色的长条诗笺排列在一起。不久,飞机离开耕地地带,飞至没有一草一木的丘陵地带上空。地上仿佛堆放了无数黄褐色黏土块。到处都是有草的浅绿斜坡,山谷的河流看上去就像白色的线头。


不久,丛山变大,山谷变深。每条山谷里都有线头般的河流。丛山的山坡上开始长满上次那种云杉,不过这边的云杉是浓绿色的。去赛里木湖时,汽车就曾爬上一条这样的山谷。


飞机越过这片黄褐色山岳地带的最高处。右面浮出一片大山脉。大山脉的山峦一望无际。不久,一片丛山出现在正下方,飞机飞而越之。这次的丛山很大,几乎没有树木,山上有无数的棱角。再看看前方,同样的山脉重重叠叠,尽头则是大山脉。大概是刚才大山脉的余脉吧。


不久,飞机来到沙漠地带。右侧,丘陵地带的对面是大山脉的山峦,雪映入眼帘,是天山。


飞机起飞已三十分钟,感觉完全像是看地壳模型。飞机接连越过浮现在眼前的天山支脉或前山。不久,天山将身影完全裸露出来。所有的棱角映着太阳,洁白无瑕。山表是黑褐色的,正是大天山。白雪皑皑的大天山无边无际。尽管被数条支脉阻断,可飞机还是与天山越来越近,近在咫尺。可不久后,天山山脉依然远去。十二点二十分,天山变成了大沙漠彼岸的一道景观。


这是一次天山北路的空中之旅。飞机已来到大平原的上方。雪的大天山依然浮现在右边,有如一扇屏风。屏风的对面则是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


十二点四十分,我们来到无数长条诗笺大耕地的上方。天山依然头顶着白雪,连绵不断。一条大河浮现在眼前。此河似乎源自天山,直指北方。还有沙洲。河慵懒地蜿蜒着身子,或许是条干河道。虽然也架着长桥,可河道呈现出荒漠的样子。大耕地依然在延续。天山的前山开始顶着白雪出现。于是,仿佛已完成自己的使命似的,天山终于逐渐远去。


不久,为了降落乌鲁木齐机场,飞机开始降低高度。顶雪的前山也逐渐远去。十二点五十五分,飞机在沙漠中的绿洲、绿洲中的乌鲁木齐机场着陆。


第四日的乌鲁木齐。阳光很毒,35度。虽然机场的路比伊宁气派,不过,若论行道树钻天杨,终究还是伊宁的更挺拔。或许是水多的缘故吧。


进入新市区。天山前山的雪从大街上浮现出来。车朝其驶去。不久是老城区。沙漠碎片之丘、吃瓜的男人、枝繁叶茂的美丽的白蜡行道树、骑马的男人、驴拉的排子车——这里的杂乱竟让人看着很顺眼。在我的眼中,第四日的乌鲁木齐已是一座比前几天更平静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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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西域纪行》王维幸译 重庆出版社,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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