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萧红《生死场》——“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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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东  

一 鲁迅:“她会给你们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

萧红写的乡村和别人不同,她好像只是拿来了原材料,似乎并没有加工,拖着泥、连着水、伴着血。《生死场》写于1934年,前半部分1934年4月到5月在东北的《国际协报》上连载。上海、北京的人们,看到他们并不熟悉的那一部分中国,鲁迅说,“这本稿子到了我的桌上……但却看见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尔滨。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 [1] 萧红当然是幸运的,那一年她24岁,被鲁迅、胡风隆重推上了30年代文学舞台。丁玲、张爱玲小说成名,也都是二十三四岁,不同的是,丁玲、张爱玲写的是女人爱情故事,萧红的《生死场》写的是农民和国难,进入了一个通常以知识分子视角的社会中心话题。后来人们才发现,萧红的国家苦难后面还是女性命运,萧红的“幸运”也是建筑在她早年个人的不幸上。在成名之前,萧红的私人生活远比丁玲、张爱玲有更多波折。


二 萧红的私人生活——三次婚恋,五个男人

萧红(1911—1942),本名张乃莹,出生于黑龙江呼兰县的地主家庭,八岁丧母,她和父亲和后母关系不好,18岁被许配一个富家子弟汪恩甲,订婚以后发现男人吸鸦片,萧红曾逃婚到北京。1931年回到呼兰,被迫跟家庭和解,与汪恩甲恢复往来。这时萧红怀孕了,和汪恩甲一起住在哈尔滨道外正阳十六道街的东兴顺旅馆——现在是萧红纪念陈列室。某日汪不辞而别,留下怀孕的萧红以及一堆酒店的债。萧红致信《国际协报》(也就是后来连载《生死场》的报纸),之后的事情,看过电影《黄金时代》的文学爱好者们都很熟悉了——萧军探望萧红,一见钟情,发大水,他们逃亡,生了一个女婴,在医院就送了人。


萧红的女儿要是还健在的话,现在应该八九十岁了。萧红是个好女人、好作家,但是她放弃了做好妈妈的机会。


《生死场》是在和萧军同居并立志从事新文学以后的作品。从满洲到青岛再到上海,二萧当时主动给鲁迅写信,鲁迅不仅回信,还在内山书店约见,然后就是编“奴隶丛书”。晚年鲁迅跟萧红的私人关系,也引起了不少文学史家和读者的浓厚兴趣。


三 《生死场》——“好像”未经加工的新鲜素材

《生死场》和《子夜》《家》《边城》最不一样的地方,是“好像”未经加工,或者说是加工得像没加工一样。最明显的艺术特征有三:第一,结构松散,没有核心情节;第二,也没有主要人物;第三,长短一共十七章,前后差别很大。前十章讲抗日前东北乡村日常生活,后七章写日本军队来了以后的情况。小说的主题到底是农民的生和死,女性的命运,还是日本侵略中国?一直有争论。


先看结构和情节。《生死场》的故事断断续续,小说结构不靠情节,而靠细节支撑。这其实是《官场现形记》的写法。不好写,也不易解读。我们不妨使用“笨方法”,逐章翻看这些“原材料”。


第一章《麦场》,先介绍二里半和老婆麻面婆及儿子罗圈腿,一家人在找山羊。然后王婆出场,后悔当年死了儿子。王婆的老公叫赵三,儿子叫平儿。这一章里还出现第三家人家,福发,婶子和侄儿成业,没有故事。


第二章《菜圃》比较完整,先是金枝和成业田野偷情,萧红写“性”的文字别具一格:“姑娘仍和小鸡一般,被野兽压在那里。男人着了疯了!他的大手敌意一般地捉紧另一块肉体,想要吞食那块肉体,想要破坏那块热的肉。尽量地充涨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条白的死尸上面跳动,女人赤白的圆形的腿子,不能盘结住他。于是一切音响从两个贪婪着的怪物身上创造出来。” [2] 重女性角度,重生理感觉。事后成业就求他叔婶替他去求亲。金枝母亲则警告女儿要注意名声。“母亲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儿。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小老婆,你真能败毁。摘青柿子。昨夜我骂了你,不服气吗?’”妈妈对女儿这么凶,叙事者不动声色旁白:“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


《生死场》里的价值观令人印象深刻。小说通篇没有知识分子出场,观察视角隐藏在琐碎的叙事之中。


金枝母亲不同意福发托二里半来替他的侄儿求婚。可是金枝已怀孕,成业依然“把她压在墙角的灰堆上,那样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热情的讲些情话,他只是被本能支使着想要动作一切”。女人按着肚子挣扎,“男人完全不关心,他小声响起:‘管他妈的,活该愿意不愿意,反正是干啦!’”“干”文化真有传统。凶恶的母亲知道女儿怀孕后反而不出声了,“泪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儿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儿把她羞辱死了!”


第三章《老马走进屠场》,六个字已经说完了整章的内容。王婆的马老了,“秋末了!收割完了!没有用处了!只为一张马皮,主人忍心把它送进屠场。就是一张马皮的价值,地主又要从王婆的手里夺去。”一路走去,王婆又伤心又恼怒,老马在水沟旁倒下,一度不肯移动。屠场近了,城门就在眼前,王婆的心更翻个不停了。“这是一条短短的街。就在短街的尽头,张开两张黑色的门扇。再走近一点,可以发见门扇斑斑点点的血印。被血痕所恐吓的老太婆好像自己踏在刑场了!”“此刻它仍是马,过一会它将也是一张皮了!”把马交了以后,拿了钱,王婆比较自慰了,“她想还余下一点钱到酒店去买一点酒带回去,她已经跨出大门,后面发着响声:‘不行,不行……马走啦!’”“王婆回过头来,马又走在后面。”


这个细节厉害,马想跟她回家。这一来王婆哪有心情买酒,她哭着回家。最后一句说,“王婆半日的痛苦没有代价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没有代价。”


这一章故事很简单,就是一个农妇带着她衰老的马去屠场,可这一路的心理描写,可以单独成为一个很好的短篇小说,或者是散文,可以用作教材。这是真的“中国故事”。


第四章《荒山》,农村妇女李二婶、菱芝嫂、五姑姑等,都坐在王婆家里的炕头纳鞋底,聊女人话题——为什么帮男人编鞋,王婆第一个老公是不是还活着,大家有没有买鱼,还有哪个女人大了肚子,整天还搂着另一个男人睡觉等。作家评论说,“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她们。”萧红把肉欲也看成物质了,其实鞋底、黑鱼、奶子、床事,都是渗透灵魂的。之后王婆、李婶去看望邻村的月英,这是小说里比较最凄惨的一段,“月英是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她家穷,病久了老公没有耐心伺候,床上堆满了砖,烧香驱鬼也没有用。“她的腿像两条白色的竹竿平行着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确的做成一个直角,这完全用线条组成的人形,只有头阔大些,头在身子上仿佛是一个灯笼挂在杆头。”画面惊怵,语气平淡。“王婆用麦草揩着她的身子,最后用一块湿布为她擦着。五姑姑在背后把她抱起来,当擦臀下时,王婆觉得有小小白色的东西落到手上,会蠕行似的。借着火盆边的火光去细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虫,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虫在那里活跃。月英的身体将变成小虫们的洞穴!王婆问月英:‘你的腿觉得有点痛没有?’月英摇头。”


“三天以后,月英的棺材抬着横过荒山而奔着去埋葬,葬在荒山下。”这一章的题目就叫《荒山》。


很多年前第一次读《生死场》的时候,就记得这一个细节,这一个场面。


最美丽的姑娘月英死了,小说叙事平淡:“死人死了!活人计算着怎样活下去。冬天女人们预备夏季的衣裳;男人们计虑着怎样开始明年的耕种。”一切如常?也未必。王婆发现她的老公赵三夜里很晚才回来,找到打渔村李青山家,发现里边一屋男人,看见女人进来都不说话了。原来地主要加地租,农民们在策划反抗。赵三很惊讶,老婆不但没阻止还说能弄支枪来,“赵三对于他的女人慢慢感着可以敬重!但是更秘密一点的事情总不向她说。”


《生死场》里先有阶级矛盾,之后又有民族矛盾,但是字里行间更加根深蒂固贯穿始终的是男女矛盾(人类三大矛盾关系齐了)。金枝与成业的“肉搏”、月英被她老公冷落、王婆与赵三的隔膜,显然都是从女性(主义?)角度出发。


赵三的反抗并不成功,没能打击东家走狗,却误伤一个小偷,于是要坐牢。反而是东家保赵三出狱,从此赵三感激地主,不再闹事。“地租就这样加成了!”这个感叹号说明了农村阶级斗争的复杂性,远非城里的“左联”作家所能想象。


第五章《羊群》比较简略,讲赵三和他儿子平儿的日常生计,上城卖鸡笼,中间有一段写平儿吃豆腐脑,细节非常精彩。叙述语言、语法有点怪,“铜板兴奋着赵三,半夜他也是织鸡笼。”小说里,赵三牵涉了不少事情——农活、反抗、抗日等——但他是一个非常窝囊的男人。


第六章《刑罚的日子》,原来女人的生产,是一种刑罚。从自然界讲起,“叶子上树了!假使树会开花,那么花也上树了!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暖和的季节,全村忙着生产。”大猪带着小猪跑,五姑娘的姐姐找接生婆,孩子养在草上,赤身的女人在挣扎。


女人还在挣扎生产,家人在旁已备葬衣,准备她要死了。男人还像个酒疯子一样闯进来大骂,“每年是这样,一看见妻子生产他便反对。”最后,“这边孩子落产了,孩子当时就死去!佣人拖着产妇站起来,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投一块什么东西在炕上响着。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着血。”而屋外,“田庄上绿色的世界里,人们洒着汗滴。”小说把两种生产并置。金枝快生产时,成业还要“炒饭”(做爱),院子里牛马也疯狂。过了一会儿,李二婶也快死了,“产婆洗着刚会哭的小孩。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所以小说里就有了一句非常有名的点题:“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


第七章《罪恶的五月节》,写了两件事情,一是王婆服毒,二是小金枝惨死。王婆服毒以后,老公到热闹街市找棺材。把女人抬进棺材时,王婆其实还有一丝呼吸,这时她女儿冯丫头来了。王婆的身世在小说里是一点一点透露的,最早知道她有个小孩死掉,后面才知她被原先的老公家暴,所以王婆带着儿女跟冯叔叔去了东北。之后王婆嫁了赵三。现在冯丫头告诉她,哥哥造反被枪毙了——原来王婆是因为儿子的死才自杀。赵三“看看王婆仍少少有一点气息,气息仍不断绝。他好像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烦似的,他困倦了,依着墙瞌睡”。想想这个场面,女人还没死,放进棺材里,老公在旁边竟睡着了。“长时间死的恐怖,人们不感到恐怖!人们集聚着吃饭,喝酒。”


等了很久,死讯已经传遍全村,最后王婆没有死,在棺木里突然说“我要喝水”。王婆是个女性主义的英雄。


另一个故事就是小金枝(金枝的小孩),才一个月,不断哭吵,夫妻吵架,竟被她爸爸成业发火给摔死!事后成业也流泪,金枝更是无言。


王婆服毒不死与小金枝莫名其妙摔死形成对比——生命可以很顽强,也可以很脆弱。死是容易的,活着却很难。生死之间的界限令人迷茫、感慨。


第八章《蚊虫繁忙着》,王婆要女儿将来为哥哥报仇,可是赵三在旁边却说,“你的崽子我不招留”,要她走。


第九章《传染病》,写乡村里因为瘟疫死了不少人,“乱坟岗子,死尸狼藉在那里。无人掩埋,野狗活跃在尸群里。”乡里人觉得这是天象,但却有个“鬼子”(外国医生)来打针,虽然死了很多人,但这鬼子也救了一些人。


第十章,题目叫《十年》,全章只有数行字:“河水静静的在流,山坡随着季节而更换衣裳;大片的村庄生死轮回着和十年前一样。”


四 “我恨中国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

整个中篇《生死场》可分上、下两部分,第一章至第十章是上卷,第十一章至第十七章是下卷,分界线就是第十一章《年盘转动了》,里边出现了太阳旗,“村人们在想:这是什么年月?中华国改了国号吗?”八国联军后,东北曾被沙俄占领。


第十二章《黑色的舌头》,也写两件事,一是日军的宣传册在鼓吹“王道”,耍着小旗子。在王道之下,村中的废田多起来了。二是大家都在害怕日本人抓女人。


第十三章《你要死灭吗》,详细描写宪兵到王婆、赵三家查有没有见过“胡子”?说是土匪,其实是反抗力量。之前,造反没成的赵三说:“这下子东家也不东家了!有日本子,东家也不好干什么!”这句话非常朴素,叫人难懂,其实很重要:说明民族仇恨在这时开始盖过了阶级矛盾。“东家也不东家了”,说明地主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神气了。历史上,华北抗日根据地对地主也实行统战,只要抗日一律团结。解放战争时期就不同了。萧红不会像茅盾那样从理论、政策、政治大局来解释中国社会,但是无意当中普通农民的一句话,甚至更加真实地道出了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历史处境。


赵三等人还在犹豫,“亡国后的老赵三,蓦然念起那些死去的英勇的伙伴!留下活着的老的,只有悲愤而不能走险了,老赵三不能走险了!”虽说不敢走险,接着李青山发动造反,就在赵三家里开会,农民们庄严宣誓要反抗。领头的李青山说“人民革命军真是不行,他们尽是些‘洋学生’”,还不如红胡子有用,而且“革命军纪律可真厉害,屯子里年青青的姑娘眼望着不准去”……这是对农民与革命与抗日的复杂关系的朴素说明——人民军纪律太严了,看看女人都不行。同时王婆倒是跟了“黑胡子”——此人始终身份不明,暗示着更加职业的革命党——策划比较有实效的抵抗行动。


小说第十四章,突然离开村子,写金枝进城。金枝娘居然也同意,还送耳环给她。一路上金枝靠“化妆”,脸上涂很多泥,才逃过日本兵。到哈尔滨后,在一个最肮脏的遍布下等妓女的街上谋生,帮人家补衣服。如果要多赚一点,就要付出身体的代价,“她不能逃走,事情必然要发生。”


金枝后来见到黑胡子等人的反抗,她的反应是——“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日本子。”最后她转到伤心的路上去,“我恨中国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


这段自白给了评论家很多不同的解读空间,国内文学史一般认为《生死场》是抗日文学,海外学者如刘禾强调女性主义大于民族国家话语。 [3] 被中国人强奸与被日本人强奸有区别吗?这个问题太严肃的,必须问金枝。


第十五章《失败的黄色药包》,青山他们被打散,赵三手足无措,平儿躲在王寡妇家,被追捕时跳进粪池,但二里半的老婆麻面婆还有儿子罗圈腿都被杀了。在民众反抗的失败过程当中,李青山才知道革命军有用。三岁的孩子菱花跟祖母一起上吊,小说里又出现了黄色旗的爱国军,农民们,“他们不知道怎样爱国,爱国又有什么用处,只是他们没有饭吃啊!”


读者会不会觉得头绪太多,细节纷杂,但缺乏一条主线?这就是《生死场》有意制造这样的效果。第十六章走投无路的金枝想做小尼姑,到尼姑庵里才发现尼姑早就跟造房子的木匠跑了。国难当头,宗教没用。金枝又碰到一个大肚子的女人,五姑姑见到了自己的男人,说义勇军全散了。


第十七章是最后一章,《不健全的腿》,这个题目实在不大像一个光明的尾巴。写二里半,麻面婆的老公,小说开始时就在找羊。小说结束时腿坏了,他还跟着李青山去找人民革命军,羊却“在遥远处伴着老赵三茫然的嘶鸣”。


五 萧红小说无技巧?这是一个误解

读惯了“五四”以来欧化的“横截面”小说结构,面对《生死场》这样通篇琐碎、杂乱且不连贯的情节,读者会有一种陌生化的感觉——在革命者看来,作品里的农民没有觉悟,反抗到处失败,女人跟动物一样无助可怜;在美学家看来,肉体细节恶心,生死场面冷漠,作家的情感在哪里?


再看作品中的主要人物,首先是王婆,这个女人至少有过三个男人,第一个因家暴离开;第二个姓冯,死因不明;第三个赵三懦弱老实。王婆幼儿早亡,儿子因造反被枪毙,她要女儿去报仇。王婆自己自杀未遂,但她关心村里很多女人,对家中老马也充满了情感,最后积极投入黑胡子等人的抵抗运动。这其实是一个历经不幸、刚健自强的农家妇女形象,可惜萧红不会起名字(《水浒传》里那个王婆更有名),如果她叫赵三婶,那就是一个农村抗日英雄了——英雌或者女英雄。


赵三也很典型,想造反,失手打了小偷,反靠地主解脱牢狱,从此就不再造反了。等到日本人来,愤恨多、行动少,年纪也大了,忠厚、自私、老实、怯懦、善良、患得患失。


金枝是《生死场》里另一主角,自由恋爱,碰到没文化的乡土渣男,婚恋过程被欺负,失去小金枝更是惨痛打击。居然后面还能振作,到城里艰苦谋生,用劳力、用肉体忍耐挣扎。就像鲁迅所形容的奴隶,但绝不做奴才——她不会欺负他人,也不会苦中作乐。金枝是社会的奴隶,是日本人的奴隶,还是中国男人的奴隶?令人三思。


小说没有紧扣着这几个主要人物的故事写,而是在全景式的细节堆砌框架中,断断续续地穿插连贯这些人物的种种遭遇和心情。这种以细节支撑一个“场”的写法,也像威廉·福克纳,或者李伯元、贾平凹、西西的作品。类似巴萨的踢法,兜兜转转,琐琐碎碎,重要的东西就在细碎平淡之中。


小说中还有一些较次要的人物,比如惨死的美丽女人月英;热情勇敢、缺乏智慧的造反头头李青山;凶恶但也爱着女儿的金枝母亲;有身体没脑子、只要“炒饭”的渣男成业,都在小说里各自扮演自己的独特角色,给读者留下很深的印象。还有老在找羊的二里半、麻面婆、罗圈腿一家,还有五姑姑、五姑姑的姐李二婶等众多不幸的农妇,都在大部分的章节里来回出现,和牛、马、猪、狗、蚊子一样,构成了这“忙着生,忙着死”的总的生态背景。认为萧红小说无技巧,是一个误解,萧红只是把小说材料加工成好像没有加工的样子,以增加小说内容的可信性,也给“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带来了陌生化的冲击。所以近百部小说合成的“中国故事”里,这一章不可缺少。


在另一些短篇比如《牛车上》,作家巧妙运用孩童视角,假装幼稚地叙述一个逃兵的妻子跟另一个陌生的逃兵的悲惨故事,足见萧红其实也可以十分讲究小说技巧——如果她觉得有必要。萧红对小说写法,其实很有主见。她说:“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要写得像巴尔札克或契诃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 [4]


《生死场》之所以看上去“好像”一堆未经加工的原材料,一方面是由于小说貌似笨拙的语言,“午间的太阳权威着一切了!”“天空一些云忙走,月亮陷进云围时,云和烟样,和煤山样。”另一方面也因为小说细节带出不少重大问题,却又不符合这些问题的标准答案。比如金枝、月英等人命运,并非娜拉出走妇女解放所能拯救;赵三与东家的阶级关系,也不像后来杨白劳、黄世仁模式那样清晰;东北抗战正义之师竟有不少挫折失败,没有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萧红与沈从文,文学倾向不同,却都说明“材料新鲜”的重要性。《生死场》书名也有象征意义,“五四”之前文学写“官场”,现代文学写老百姓在“生死场”(延安以后文学处处是“战场”)。《生死场》颇能概括20世纪上半叶“中国故事”,呼应后来余华的《活着》概括同一世纪下半期。两部小说片名连贯起来,更显示鲁迅所谓生存——温饱——发展三层次的深刻意义。“中国故事”的深刻教训,就是常常自以为求温饱要发展,其实时时在生存线。


[1] 鲁迅:《萧红作〈生死场〉序》,《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422—423页。


[2] 《生死场》,徐俊西主编,王鹏飞编:《海上文学百家文库·萧红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以下小说引文同。


[3] 刘禾:《语际书写:现代思想史写作批判纲要》,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202—206页。


[4] 聂绀弩:《萧红选集·序》,《萧红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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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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