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吴组缃《官官的补品》——怎样让读者讨厌主人公?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361 次 更新时间:2021-12-06 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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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东  

一 第一人称的反面人物

巴金主张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同时代作家吴组缃(1908—1994),也写穷人被富人压榨,百姓被官府欺负,却非常讲究技巧。吴组缃被称为30年代左翼社会分析派小说家,曾经和林庚、李长之、季羡林并称为“清华四剑客”。吴组缃年轻时还当过冯玉祥的家庭教师和秘书。1952年开始,他就一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是正职教授兼职作家,古典文学研究很有成就。他代表作有《一千八百担》(1934)、《官官的补品》(1932)等。


一般来说,小说的叙事角度靠近哪个人物,读者就会比较容易对这个人物有好感,比较认同这个人物的视角,甚至价值观。如果是第一人称“我”主导叙事,当然更容易引起读者共鸣。这是主人公在小说中常常拥有的“主场优势”。比如巴金的《家》,假如不是从觉慧而是从觉新角度叙述,小说恐怕会更多心理矛盾和无解的悲剧冲突;假如从高老太爷角度写,可能会写成路翎《财主底的儿女们》中的绝望又爱国的蒋捷三;假如从克安、克定以及他们的妻妾角度写,又可以写成《金锁记》姜季泽、七巧的故事……


但是《官官的补品》在技巧上做了一个实验和突破,小说的第一人称主人公“我”,是一个反派人物,好吃懒做,没心没肺,以喝人奶为荣,是一个目睹农民被砍头也毫无同情心的地主少爷。让这个第一人称来叙述自己的言行,述者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读者却清楚看到“我”的荒唐。20世纪中国小说里这样写法的作品不多。


小说开始时说,“我”投胎在乡下的一个体面人家,名叫官官,不用做事,跑到城里,变得“白的面孔,白的手,文明人的打扮,文明人的言谈,出出进进在跳舞厅,电影院”。 [1] 官官回乡看母亲,母亲说你身体不好,要吃补品,吃什么补品呢?母亲说:“官官,替你雇个奶婆,吃点人奶吧?”“我”开始不肯,他以为要到女人身上吃,母亲笑了说,挤出来跟牛奶一样。


于是,叫来一个女佣“铁芭蕉嫂子”。“铁芭蕉嫂子”本身也是穷人,但是帮富人做事,一副奴才相。30年代“左联”作家虽已关注阶级矛盾,但还没有延安以后的穷富善恶绝对分明,所以曹禺也写茶房王福升、仆人鲁贵,吴组缃也写了铁芭蕉嫂子。延续鲁迅《药》中对茶馆众人的笔调,“左联”作家对这些甘心乐意做帮凶爪牙的奴才,鄙视程度不亚于对他们的主子。“铁芭蕉嫂子”领来了一个30多岁的女人,形象很土,黄脸汗酸,身边小孩却养得壮实。接下来就要interview(面试),要她展示上身。


奶婆红了脸,羞涩地再望一望母亲,但母亲已走到她身边;没奈何,只有忸忸地解开纽扣来。


下面是第一人称“我”的观察:


那对奶子挺翘着奶头,真大得像瓜棚上吊着的大葫芦。四周团团围着褐色的斑点,青的筋络,犹如地图上的河流,交错通布到胸口。母亲以一个买客鉴别货品的神势把奶子凝神仔细看,伸过手去揉了一揉,豆浆似的白奶就往外直冒。


吴组缃将茅盾喜欢写的材料,描画出完全不同的效果。看过以后合格,当场奶婆就挤了一茶樽,这时第一人称的男主角又发了一段极精彩的议论:


我远远地望着,觉得很有趣。这婆娘真蠢得如一只牛,但到底比牛聪明了:牛酿了奶子,要人替挤捏出来卖钱,自己只会探头在草盆里,嚼着现成的食。这奶婆,这只牛,却会自己用手挤,卖了钱,养活自己,还好养家口。我想,人到底比牛聪明呀!


这个男人其实在扬扬得意地告诉别人自己很蠢,远不如牛。现实世界里这种现象其实常有,众目睽睽下一本正经自以为是地胡说八道,旁人就算看到也不大会点穿。


二 喝人奶是否道德?

作品简单之处,是根据阶级区分人之善恶。作品复杂之处,是比较人和动物,难以确定食物链文明。照说人应该有高于动物的文明准则,比方说人不应该吃人,或者吃人身上的器官或分泌物。从鲁迅《狂人日记》起,“吃人”在现代文学中,既是文学意象又是细节写实。历史上人吃人的现象,一般因为大饥荒或者战争,中国古代还有效忠君王,晋文公重耳喝谁腿上的肉的汤等。但是当代还有人用人体身上有关的补品,包括胎盘、人奶,是否道德,文明人类怎样划清界限?都是问题。“我”称赞奶婆比牛聪明,恰恰暗示了自己比牛还蠢。不知道牛会不会喝牛奶,或吃死去牛的肉。传说当年欧洲疯牛症,就是在牛的饲料中混入了与牛的身体有关的物质。地主少爷的荒唐生活,由第一人称自叙,还特别加上“蠢”“聪明”之类的判断。最好的批判就是让主人公自我批判,自己还不知道。


小说的其余部分写主人公在城里开舞会,坐车兜风出车祸,结果卖血给他的正是这个奶婆的老公叫陈小秃。也就是说,地主少爷输了一个农夫的血,又喝着他老婆的奶——这是30年代左翼文学对阶级对立关系的极其煽情的象征。后来陈小秃又被抓住帮土匪传信,“我”又目睹陈小秃被杀头的血腥场面,仍然麻木愚蠢地看好戏,大叔还在旁边打趣说,“这龟子的血现在可不值半文钱了,去年要卖五元一个奈特啦!”后来他们见到奶婆发疯了,大呼大喊,村里人就围观。《官官的补品》很典型地代表了左翼小说的农村社会分析,对30年代阶级斗争的背景有形象概括。和吴组缃同一时间成名的描写城乡社会矛盾的作家还有沙汀、艾芜等。


吴组缃对叙述技巧的讲究,部分弥补了作品主题的直露。其中人奶应不应该被成人食用,至今还可能是一个引起争议的人类伦理话题。20世纪中国小说,后来类似写法的作品不多。大概在五六十年代,如果以黄世仁、刘文彩为第一人称,恐怕怎么写都会被批判(读者的阅读期待太明确太简单)。到80年代以后,文学对社会和人性理解越多,绝对反派就越来越少,再让他们以“我”的主角身份登场,恐怕会引起读者的认同危机。也有第一人称的地主儿子自述,比如余华《活着》的福贵,但效果和官官正好相反——都是地主家的少爷,官官自以为聪明,其实读者看到他蠢;福贵自以为愚笨,读者看到的是很苦很善良。


所以,吴组缃的小说技巧,值得注意。


[1] 吴组缃:《官官的补品》,《一千八百担》,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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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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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上海三联书店,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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