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晴:远足:清末新式学堂的师生“从游”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814 次 更新时间:2021-12-06 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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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晴  

摘 要:清末的新式学堂,特别重视师生进行有计划的集体户外游学,史称“远足会”。“远足”是从日本输入的词汇,词汇所附着的教育理念,既受到欧美自然主义户外教育模式以及日本明治时期“远足”教育模式的影响,也与中国古代师生从游、登山临水的文化基因一脉相承。围绕远足活动,清末各地学堂积累了制度化的筹备经验,同时也对其流弊进行了矫正。远足活动之后的“远足记”,既是“远足会”制度规定下的写作训练,也是学子们在清末“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的心史记录。“远足会”的教育形式,在民国得以继承,并延续到当今,从中可以窥见中国近现代教育理念在某些具体环节上的一贯性。

关键词:远足;清末;新式学堂;远足会;远足记



錢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曰:“又一日,命诸生各带石板石笔铅笔及毛边稿纸出校门,至郊外一古墓;苍松近百棵。命诸生各自择坐一树下,静观四围形势景色,各自写下。”[1]113其时为1919年,钱穆正任后宅初级小学校长。据钱穆自述,“作文课亦令生活化,令诸生皆不啻如自其口出”,是其半年中所得的一大教学经验,而研究者也往往将郊游写作看成是钱穆的创举,是其“不拘一格、启迪心智”“个性教学”[2]77的典型事例。这则事例,自然有着钱穆自由发挥的成分在内,但从深层渊源观之,也是自清末新式学堂以来“远足会”教学传统影响下的产物。透过这样一个师生远足“从游”的小切口,观其澜而索其源,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晚清—民国—共和国三个历史时期在教育教法等方面的内在一贯性与延续性。


一、远足:一个具有本土基因的舶来理念


所谓“远足”,即步行远游,或凭吊古迹,或采访事物,藉以扩展心胸、锻炼体格、增长见识。个人或二三好友的远足,自然能够在这两个层面受益,但“若以处于适当监督下之团体行之,则其所得之利益,当比此更大”[3]1447,那就是“群育”(mass education)效果的获得。这种由学堂组织的集体远足,在清末文献中被称为“远足会”。“远足会”注重校外现地教学,教师指导学生考察社会实况和自然现象、采集动植矿物标本、绘图写生、即景写作或归来撰写“远足记”,从而进行具有通识意味的直观薰育。


在清末,有很多教育者一直撰文呼吁,新式学堂应重视培养学生的活泼精神和体育素养,比较典型的便是蒋维乔《论学堂轻视体育之非》。在蒋维乔看来,当时的学堂教育“务注入精密之知识”,“国民知识虽进而身体衰弱,不足以任艰巨,国力必为之消耗”。[4]实际上,清末很多新式学堂颇注重“以日本为师”,同时糅合德、法、英、美的教育理念,在学生心智、体育教育方面进行很多制度化的设计,其中比较通行的一个项目便是“远足会”。1900年,《绍兴白话报》记载《绍兴近事》,其中专列“远足会”一条:“山阴县学堂,于十二日,举行远足会。”[5]1908年,《申报》也详细报道了山阴县学堂的一次远足活动。[6]从清末报刊载记来看,很多与山阴县学堂类似的新式学堂(以江浙地区为主),已经将“远足会”作为学生教育的一项常例,绵历多年而不废。


“远足”看似是地道的汉语词汇,倘细加查考的话,汉语文言中是没有“远足”这一词汇的。“远足”实际是从日本舶来的名词(遠足,えんそく),在江户时代指的是“徒步出远门”,到附近名胜游览或郊野旅游,而在明治时代则主要指学校的一种教育形式,比如1886年东京师范学校的行军训练便被称为“远足”[7]。1887年,日本《官报》“教育”栏目曾刊载《生徒长途远足》,略谓岛根县寻常师范学校组织百名学生,分四小队举行为期两天的长途远足,途经十几处地方,把途经的学校全部巡视一遍,并且在路过山海各处时采集各种标本,最后还组织了对抗运动。[8]


日本“远足”教育方式的形成,一方面是在教育中嵌入军训的“军国民”理念的产物,另一方面也是对欧美教育理念的正向受容。欧美的城市文明发展较早且成熟,城市儿童渐于大产生隔阂,不如“乡村儿童,对于旷野、长流、四季变迁、动植物之逐渐发达,均有优悠领会的闲心”[9]42。因此,在19世纪的欧美,已经有呼声提倡让学生通过郊游(picnic)和远足(excursion)等,“恢复几分自然的境遇”。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美教育界意识到,与其推行“直观教学”(intuitive instruction),还不如引导学生与大自然动植物直接接触,于是便有了“林间学校”(wood school)、“户外学校”(out-door school)的设置,用意皆在摆脱学校生活的枯燥,多与自然环境相接触,并由此衍生出了一系列的短期项目,如远足会(excursion)、郊游会(picnic)、童子军(boy scout)、女子露营生活(camp fire girls)等类型的修学旅行。[10]17更甚者,这一远足、郊游风气,在校内校外皆广为推行,成为欧美市民公共生活的日常版块。据王一之的游记:


美国各城,每值星期休假,尝有一天然相凑合之远足会。会徽炳列,旗色鲜明。翔步林间,别饶雅趣。……远足会最盛时期,即在西国清明前后。此时繁英如画,时鸟弄音。有以一永日之光阴消磨于林阴岚翠间者。旷野不可得食,往往执榼提筐以从。[11]95


这样的远足风气,并不是短时间能够形成的。事实上,19世纪的英国绅士阶层崇尚“自然主义”,有着户外漫游的传统,而大洋彼岸的美国,也盛行以梭罗为代表的“自然文学”流派。无独有偶,1899年,德国教育家卡尔·费休(Karl Fischer)“提倡一种远足会,称为‘征鸟……这班青年穿着短裤,系着领巾,常于星期日作远足旅行”。[12]74随着这样的“征鸟”团体的涵育以及相互的思想碰撞,最终形成了“自由德意志青年要用自己的意志来决定自己的命运”[12]74这样的共识,以此来对抗帝国的国家威权和军国主义。尽管目前还没有确切的史料来证明,日本教育制度中的“远足会”设计是受英、美、德等西方国家的影响,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远足”理念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发达国家里,俨然具有很高的认可度和共识度。


有意味的是,清末民初的教育者在检视清末新式学堂“远足会”的教育制度源流时,也曾同时关注到欧美和日本的潜在影响。例如《青年》杂志刊发《童子远足队》一文,便曾点出“近今欧美教育童子之法,渐趋自然,不假勉强,故有所谓‘童子远足队者”[13]。这一时期,正是中国大量引进日本和西方制度、学说的“以日本为师”时期,“远足”教育理念的引进,自然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了。詹麟来清末曾留学日本,他深有见于日本近代基础教育的成绩,认为中国的基础教育,应重在振作学子的精神,“精神愈奋发,则校务愈起色;最能振作精神者,除体操唱歌而外,莫如远足会、运动会等”。[14]98清光绪季年,贾丰臻与杨保恒等留学日本,就学弘文学院。贾氏结合对日本教育的闻见,大力撰文提倡“军国民”教育和体育精神,认为“小学校之主旨以留意儿童身体之发达为重要”,主张“学科宜少,时间宜多,体操、游戏间而行之,而学级远足会、全校运动会等亦寓此意”。[15]158而杨保恒则在日本悉心访求模范小学校的规章制度,编成《日本模范小学校要鉴》,分为《施设状况》《规则》《细则》三编,在第三编《事务内规》中,便包含了《远足内规》。[16]816黄炎培曾专门撰写《远足之趣旨》一文,细致分析了远足的益处,并介绍“日本学校,每于春秋二季大远足,每月小远足”[17],主张应学其所长,以作育新民。


由上可见,“远足”是一个自日本输入的舶来词,其词义所附带的教育理念,也是来自欧美、日本的具有国际視野的前沿理念。当然,这并不是说,中国的文化传统里,就没有与之相通的教育基因。首先应拈出的,便是“从游舞雩”的书院风度。在《论语·先进》篇中,曾点言志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引发了孔子的喟叹:“吾与点也。”[18]5430朱熹与门弟子讲学时,很欣赏这段言志文字的“从容洒落”,并将其概括为“曾点气象”。[19]1036另外,《论语·颜渊》篇中有“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的记述,也开启了后世儒家教育的“从游”之风。宋儒胡瑗认为,“学者只守一乡,则滞于一曲,则隘吝卑陋。必游四方,尽见人情物态,南北风俗,山川气象,以广其闻见,则为有益于学者矣”。他主持安定书院时,倡导游学,带学生遍游名山大川,见识四方名儒学者。又曾自吴兴率门弟子数人游关中,“至潼关,路峻隘,舍车而步”,上至关门后,坐门塾少憩,“回顾黄河抱潼关,委蛇汹涌,而太华、中条环拥其前,一览数万里,形势雄张。慨然谓滕公曰:‘此可以言山川矣,学者其可不见之哉!”[20]51在登山临水、仰观俯察的体验中,师生体会山川壮阔,会取得一种生命教育的效果。从教育理念来看,也蕴涵着浸润式教育之意旨,民国时期,梅贻琦明确提出了“从游论”,强调教师的“示范”对学生的教育起到关键作用,老师不但要“以己之专长之特科知识为明晰讲授”,而且要为学生的“自谋修养、意志锻炼和情绪裁节”树立榜样,在特定的场境下,学生浸润其中,教师更能自然发挥引导作用,从而达到“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的教育效果。在传统的书院和私塾里,有一组《四时读书乐》,颇为传诵。其中有两句“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王一之认为这就是一种“远足”时的观察视角,“可知昔贤教人,原不任令呆读死书”。[11]95一位笔名“炳华”的作者曾撰《远足发轫记》,试图追溯“远足”的本土传统曰:“忆昔我国,向有踏青之举,今已久不行。”[21]当也是有见于“远足”与“踏青”“春游”在很多方面是神理相融的。


二、“远足会”:清末新式学堂一种制度化的教育形式


“远足会”等活动改变了晚清师讲生受的刻板知识传授模式,变教育训诫、惩戒为过程性引导与示范。实际上,清末的文化界,对新式学堂所举行的远足活动,给予了颇多的关注,并常以新闻、简讯的形式予以报道。1906年,《新闻报》登载了两次“远足会”活动,5月9日“举行远足会”条下记述曰:


浙省下城蒲场巷高等学堂去岁附设师范传习所,今岁又添开师范完全科,学生众多。本月十一日举行远足会,全堂学生七点钟在操场会齐,八点钟排队启行。出清波门,诣西湖灵隐寺午膳。二点钟后,复从天竺旋绕一周,进钱塘门而回。是日共计四百余人,行路七十里左右。[22]


10月7日“举行远足会”复载曰:


浙江高等学堂并附属之高等小学堂,均于14日举行远足会,排队出凤山门外三郎庙等处,游玩一周而回。[23]


四天以后,《新闻报》复载《学堂举行远足会续志》,记述杭州府中学堂、鹾务两等小学堂、公益学堂、振华学校、工艺传习所等学校的学生,均于农历八月十八日钱塘江看潮日至江干观潮,“即名为远足会”[24]。有意味的是,《新闻报》的这种报道模式,和上节所附明治二十年(1887)日本《官报》第1110号剪报《生徒长途远足》的文本模式如出一辙,很有可能曾加以借鉴过,由此亦可作为清末日本对中国影响的一例实证。不过,这类报道有其局限性,即难以很明晰地呈现出“远足会”前前后后的一些制度性细节,故而还需要佐以他种文献进行勾稽。


夷考清末的教育文献,可以注意到,凡在学校或教育部门提及有组织性、计划性的远足活动时,往往称作“远足会”,这其实恰与自由散漫的、偶发性的“远足”活动相区分。可以说,作为一种制度化的教育形式,稳定的组织管理、规范的程序流程等保障了“远足会”成为教育的有机组成部分,并得以载入校史,成为“大事记”。“远足会”在清末的新式学堂里,已经得到了充分的实践,并且也引发了不同观点的交锋。


首先,“远足会”通常是一个学堂的大事,会被以记史的方式载录到校史的“大事记”之中。查检龙门师范学校附属小学校《校事纪略》,可以看到:“(三十三年,1907)四月中旬,高等科三、四年生,至苏州修学旅行(往返四日)。”“(三十四年,1908)四月上旬,高等科三、四年生,至无锡修学旅行(往返三日)。高等科一、二年生,至松江大远足(晨往夕返)。”[25]249-250这类记载,凸显了“远足会”在学堂管理层意识中的重要性。


作为制度化的教育形式,出行计划和规约很重要,各地学堂在远足之前都会重点讨论。黄炎培主政的浦东中学堂在远足时,会专门印刷远足规则、远足地图和队员名单,让学子随身携带。[26]宁波府中学堂在前往天童寺远足之前,提学使预先拟定了远足简章,同行教员的组成也有明确的分工,如监督冯子藩、监学张申之、博物教员王晚梅、体操教员石井旭溪等。王晚梅负责沿途风物的讲解,石井旭溪则负责整理队形,维持队列秩序。[27]民国初年,中等商业学校在组织“远足会”之前,也“先将规约八则,使学生谨守,然后出行”。[28]


清末新式学堂组织的“远足会”,一般统一着装,比如浦东中学校的“远足会”,师生一律校服,布鞋草帽,在旅途之前和行进途中,职员还会交替进行“演讲”[29],让学生了解上海松江府形势大略,或者“讲徐家汇七宝泗泾故事,并方正学历史”[26],颇有游学的兴味。也有学校如福建泉州中学校、绍兴禹门乡辨志初高等小学校的“远足会”,全体学生统一穿着军装。至于队伍的行进,则往往采取军事化队列模式,据《张棡日记》,光绪三十四年(1908)五月十五日,“下午大晴,二点钟诸生举行‘远足会,由体操教习在操场排齐,为首二人肩荷大旗,次二人击鼓,再次四人各引风琴,口唱《远足之歌》”,至师范学堂操场内与师范生汇合。出行时,“师范生各穿黄操衣操帽,中学生则均穿白色衣帽,教习唱口令排齐,遂按队而走,师范在前,中学在后”。[30]133-134其中详细呈现了“远足会”的程序安排。1909年,《教育杂志》“学堂消息”栏目刊载《纪府中学堂举行远足会》一文,详细记载了纪府中学堂远足队列的方案:“分四小队,计学生一百二十八人,各置队长二人,总队长一人(即体操教员)。前系军号,军鼓一队,军笛一队。”[27]山阴县学堂在举行“远足会”时,特别注重队伍的仪容:出行时“中分四队,第一队车乐,第二队兵式,第三队器械,第四队游戏,编制甚为合度”。[6]甚且還有的学堂会将远足学子按职能分队,如负责采集昆虫标本的便称为“昆虫远足队”。[26]整齐着装,分队前行,最显声威,从实际的队伍组织而言也最能形成有效的管理。


“远足会”随队有清政府的龙旗以及校旗,有时也专门打出为“远足会”准备的会旗。山阴县学堂的“远足会”,“前导远足会旗,次国旗,次校旗”。[6]此处所言国旗,即黄龙旗,1909年,湖郡中小学校全体远足时,也是“导以龙旗”。 [31]


远足的进程中,一般会有军乐演奏,或唱《远足歌》,清末最为流行的是《四时远足歌》。1908年,《浦东中学校杂志》还曾刊登过一首题为《远足》的歌词,署名“士辛”。[32]歌词采用《楚辞》体,“士辛”很有可能是学校的教师。1913年,江苏省立第二师范附属学校与沪北求实小学联合举行了“远足会”,“沿途高唱《远足》等歌,声韵悠扬,观者称羡”[33]。山阴县学堂在举行“远足会”时,将“合唱旅行歌”的环节安排在返程,“缓急悠扬,均合节奏”[6]。1909年3月,绍兴山会初级师范学校组织了一次前往会稽山石屋塔的远足,途中唱了一曲自编的远足歌曲,歌词是:


等闲春满越王台,整队游行野望升,万壑双溪柳絮飞,鼓角声中残照里,六千君子锦衣归。[34]


有组织的远足队伍,是向社会大众展示教育成果的一个窗口。1907年9月,湖州的各个中小学堂组织了一次集体“远足会”,各教员分队督率自己学校的学生,“前导军乐,继以校旗”“且步且歌,声容步伐,颇见整齐”,围观者交口称赞。《申报》笔名为“白”的记者,尤其注意到队伍中有十几名八、九岁的学生,也能远行二十余里,毫不倦怠,故而感叹曰“足见湖郡学堂体育之发达云” [35]。上海的龙门师范学堂在奏着军乐远足的过程中,也常常吸引“观者甚众” [36]。进入民国以后,学堂的远足活动,仍沿用清末学堂的仪式。《皖校远足会补志》提到,1914年旅浙皖校在远足时,也是“导以校旗,唱《远足》歌”。[37]


学堂师生远足行进过程中,会有前期的探路工作和用具准备环节,有的学校会派出教师“先期分往各路探访地势”,并且为学生准备“教材绘具图说”[38],方便学生在远足游览的过程中查考资料、现地写生或者书写游记。行进过程中,往往“行十五分稍憩”“行三十分稍憩”[26]。在预设的景点,会组织合影,并在远足结束之后将其载于报刊以作宣传。《教育杂志》即曾刊载泉唐宗文学堂远足队合影、兰溪云山学校壬子春季“远足会”摄影(在紫霞涌雪二洞)等照片。当然,也有学堂在出发前,会预先和远足线路上的友校取得联系,进行参观访问。校址在上海的锡金旅学的师生举行“远足会”,返回无锡,无锡城北小学、商余体操会到车站迎接,无锡模范小学举行欢迎会,翌日宾主一同出游惠山、太湖,“教习、学生兴致倍佳,到校时两校各奏军乐而散,犹觉余勇可贾”。[39]据贾观捷《法华远足记》,他所在的高等科同学往上海远足时,“行至宝昌路口,有漎溪小学堂职员、学生列队来迎,两队对立,行敬礼毕……至漎溪小学堂食点充饥”。[40]龙门师范学堂的高等一年生集体远足出游,等他们返回时,会发现本校三四年级学生“携国旗军乐,在月台守候”。[41]这样的环节,增加了整个远足活动的仪式感。


就史料可考者来看,各地学堂也会尝试童子军露营及长途旅行,但毕竟程序繁琐,不易经常性举办,不像远足会、远足队那样属于中短途旅行,可以当日或几日内往返。远足活动很多是当天往返,也有经过详密计划,出行一周以上的,浦东中学校便曾组织了一次由10名职员、42名学生组成的“远足会”。队伍远游天马峰、青浦、淀山湖等地,用时7天。[29]这样长时段的远足出行,需要进行的制度化设计就更多,比如住宿问题以及教员的“更番值宿”。[26]


《浙江教育官报》于1910年刊布的《本署司袁通饬各学堂限制举行旅行远足等会文》指出,“各班学生年齿长幼不一,若旅行、远足等会,漫无限制,非但荒废学业,亦且妨碍卫生”。[42]实际上,各地学堂对此是有预案的,教员会依据不同年龄段学生的不同状况,制定相应的远足方案,比如澄衷学堂便曾“依学生年级高下,规定路线之远近”。[38]總体而言,相对低年龄段的学生,远足活动主要以“活泼之精神”“流览胜景”为目的,旅行距离稍近;对于高年级的学生,远足之行则会加入一些研究、思考的环节,实现“野外教学”,使得远足活动与各科的教学相绾合。1907年,会稽县学堂便于五月初二日举行“远足会”,游会稽山,“下午回校并沿途采取植物,回至堂内研究种法”[43]。同年十月,浦东中学远足旅行期间,也是“采各种标本以广见闻”[29]。山阴县学堂在举行“远足会”时,上兰亭,过大狮山灰石岩,以便于考察“灰窑实验制灰之法”,其他所经之处,“与地理、历史、物理上有关系者,无不留心考察”[6]。1910年,澄衷学堂的“远足会”,则明确出行目的是“为历史、地理、理科上之实地教授”[38]。尽管师生远足,多涉山水名胜,但也会去一些文化、教育场所,据贾观捷《法华远足记》所述,他们到徐家汇教堂后,“该处教士,甚为谦和,导观藏书楼,图书满架;导游博物院,见各种鸟兽之骨骼标本;导登天文台,四野远眺,地势了如指掌”[40]。1908年,《浦东中学校杂志》的《大事记》记载:“四月初五日,职员率生徒远足至徐家汇,游李文忠祠,观邮传部立高等实业学堂运动会,游博物院,观土山湾贫儿工艺所……八月十五日,职员率生徒为松江、青浦间远足。”[44]博物院、天文台、工艺所等处的参观,自然会给学童留下很深的印象,甚至会成为他们以后走上科研、实业等道路的触媒。就个体学生而言,也会在远足行程中把新的见闻和既有的知识储备进行整合印证。宣重华在《春日远足会记》中提到,之前读到“日中塔影圆”之句,心中存疑,等到远足参观雷峰塔,“始悟古人用词之确切也”。[45]下表是浦东中学校远足之后,黄炎培对此次“修学旅行”收获的归纳,从中可见“远足会”的“天地大讲堂”属性。


表1 浦东中学校远足收获表[26]

[所见 山河湖、城邑、市集、村落、衙署、营房、校场、试院、学校、仓廒、教堂、祠庙、寺观、道路、桥梁、池塘、井石、田畴、园圃、亭榭、楼阁、花木、古玩、字画、碑志、墓塔、铁道桥工、采石工、天文台、望远镜、渔具、农具 所得 植物:水生者浮萍、槐叶苹、鸭跖草之属;陆生者石葱、椎、柊之属;石生者石韦、石耳、藓、菭之属 所经 风雨、饥寒渴、险阻、困乏 所闻 古今人之嘉言善行 ]


正如清末浙江省学务所指出,“远足会”有“为儿童运动精神、活泼身体”[46]之用,颇肯定其价值。至民国时期,以丰富知识、增广见闻为目的修学旅行作为教学辅助活动,成为课程体系的一部分。北京师范大学史地、博物二部本科学生肄业期间,规定有两次国内旅行,藉以访历史古迹,探地理名胜,调查动、植、矿各种产物。因为教育者相信自然和社会的资源都可以为教育所用,共同承担着教育的功能,像陶行知组织的新安儿童旅行团和西南联大校史上的湘黔滇旅行团,应该都是在这种理念背景下产生的。进入新中国,远足活动被融入到社会实践活动的广义范畴中,在不同学段和不同地区以各具特色的方式开展。通过“远足”视角,我们能够理解户外教育理念的传承与创新。


三、“远足会”利弊之反思


在“远足会”的氛围里,同学们可以舒展体格,增长见识,同学之间也可以联络感情,“借旅行以活泼天性”[47]。《浙江教育官报》于1910年刊布的《本署司袁通饬各学堂限制举行旅行远足等会文》也指出,“(远足)旅行以资实验及考察一切”“远足会不过为身体运动、精神活泼起见”。[42]诸如此类,是比较易于总结到的,因此也容易让人想当然地轻视远足活动,认为远足与游戏没有什么不同。因此,要举行“远足会”,可能首先要回应这样的疑问:“远足会”的趣旨与益处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在学堂举办“远足会”?


早在1907年,黄炎培已经遇到过这类问题,并且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向不明其理的学生家长解释远足的趣旨。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黄炎培主编出版了《浦东中学校杂志》。在这本杂志里,刊载了三篇与远足教育有关的文献,分别是署名“韧之”的《远足日记》《远足之趣旨》以及署名“伯初”的《五日记程》。“韧之”即是黄炎培的笔名。《远足之趣旨》实际撰作时间是1907年8月前后,收入文集时改题作《致学生家长远足之趣旨书》。[48]1-2黄炎培在《远足之趣旨》中总结了“远足会”的十二条“效益”:


一、旅行最适于少年活泼之天性。


二、整队徐行,于体育上得自然之发达。


三、观山川之壮丽,物产之美富,最易激起爱国心与爱乡心。


四、备尝风雨险阻、艰难困乏之况味,为习劳耐苦之唯一善法。


五、师弟同行,苦乐与共,善激起其爱校、敬师、爱群种种观念。


六、计程而进,必达目的地然后已,易养成坚忍强毅之概。


七、多吸新鲜空气,大有益于卫生。


八、可获无限之见闻,以广其心境。


九、行于野,观渔樵农牧勤苦之状态,可以知生计之艰难。


十、所至观古人遗迹,教师演讲轶事,易发生崇拜英雄之观念。


十一、采集标本,随地研究,于理科上扩无限之知识。


十二、服食器用完全准备,养成独立自治之精神与绵密之思想。[17]


如果归类分析的话,第一、二、七条探讨的是远足活动对学子体育、性情的影响,远足多安排在春天,而春天是一个生机发抒的时节。浙江省立甲种商业学校的宣重华,在讨论春日远足的效果时,便曾援引博物学家的解释:“据博物学家言,春回大地,动植各物,咸具生机,而人亦以是时发展其精神。”[45]


第三、五、九条则重点探讨远足对学子家国情怀、乐群意识的影响。远足能够使学子观览这片土地上的自然与文明、普通民众的希望与苦难,从而获得一种壮游归来的责任感和担当意识。“远足会”,关系到“团体生活”的训练。在远足过程中,师生同心,互帮互助,能够让学子切身体验到小共同体并长增高的重要性,从而培养“乐群”意识。“远足会”毕竟是融合了现代文明精神的一种现地教育形式,在一些细节上也表现出一种新国民的“文明”。


第四、六、十二条重点关注了远足活动对学子坚忍强毅、吃苦耐劳品格的锻炼,而这一教育目标也和清末对国民性“文弱”的反思有内在联系。清末主张“军国民”教育的代表人物张謇,撰有《师范章程改定例言》,尤其推重教育中对学生“武备精神”的培养。[49]155在张謇创办的各级学校中,军事训练和体育与其他科目并重,秩序比赛、运动会、远足会、避灾练习等常规活动,皆是“药文弱”的针对性设计。同时期学堂的教师,也会将来自日本的先进理念在课堂上原原本本地讲出,以便学生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而不是一听到“文弱”的评价便生出逆反心理,认为是妄自菲薄。毛泽东《讲堂录》“药文弱”条所记杨昌济《教育学讲义》便有如下的陈述:“其在日本,学校最重运动,其运动之法有诸种:庭球、野球、蹴球、弓拔、击剑、柔道、短艇、游泳、徒步、远足会皆是。西国亦然。如远足会之事,以期举校远行,先择佳地,既至,则集众演说,莫敢不至者,凡此皆所以药文弱之道也,勉矣后生。”[50]16-17远足的很多准备工作、现场应对都要求学子独立完成,这一方面要求学子摆脱对家人、师长的依赖,自我规划,周密安排,另一方面也训练了学子的勇气与担当,诸如此类,皆与“药文弱”的理念是契合的。


第八、十、十一条则关注到学子在远足活动中知识见闻的习得,各学堂也很有意识地将远足活动安排成户外教学的教室,诚如黄仲苏所论,“天地也,真吾人之大讲堂”[47]。但从远足活动常会安排的游记写作而言,古人便有文章“得江山之助”的说法。诚如四川灌县县立高小的廖士斌所论,“古之学者,静处以求渊深,纵游以征宏富,故每习道庭帷,而必助以江山之胜”。[51]在论及远游对文风的造就时,廖士斌也举例曰:“孔子周游列国,《春秋》发正大之文;孟轲寄迹齐梁,七篇宏列圣之学;史迁览天下名山大川,其为文奔放肆大,雄辩淋漓;柳子厚喜游,得山水奇气,其文清雅秀丽;大小苏均以词赋擅名,要皆取助于山水。” [51]综合以上诸般趣旨,黄炎培总结说,能够综合收德育、智育、体育三者之效的,便是旅行远足。


黄炎培《远足之趣旨》并非凿空立说,他曾亲自带队,率领浦东中学校的学子前往松江一带远足,并札记了详尽的《远足日记》。在日记中,黄炎培不但关注本校学生的仪容举止,也颇为留意友校学生的教育效果。当他们的远足团体参观新民学堂时,导引者为徐家汇高等实业学堂的李景馥、杨学材。黄炎培记录他们的导引举止,“从容进曰”“飒然让立道左”“肃然举手”“为礼别去”,故在文末点评曰:“不卑亦不亢,得交际之道,诸生识之。”[26]在清末很多学子的“远足记”文章里,“远足会”常被冠以“渴盼已久”等词汇,从杜威的观点看,使儿童与自然环境、社会事物常接近,则能于不知不觉间习得社会所需的知识。如雷通群所评,“此言实显浅而极寓深意”。[10]17


不过,随着“远足会”在各个学堂制度化地存在,其弊端也逐渐显现,其中影响较大的便是学堂上下为了筹备一次“远足会”,会花很多时间精力,比如1909年3月,萧山的高等小学堂、广益两等小学堂举行“春季远足会”。到了秋季,萧山高等小学堂又于9月开“远足会”,目的地为临浦,“该校平时对体操甚不注意,为此事,先做好充分准备,其他学科停课数日,专门重视体操一科,并在前一天在城内举行试足会,绕城一周,进行排练”。[52]89这样规模的准备活动,势必会影响正常的教学秩序,而这样的准备活动,应当是各个学堂远足准备过程中普遍存在的现象。


有鉴于此,1908年10月,浙江教育部门下发了《本司支通行各学堂非假期内不准举行旅行远足会文》(下简称《会文》)[46],提到“兹查省外各学堂每有举行旅行、远足等会”,可见“远足会”在清末的新式学堂教育中蔚然成风。《会文》认为,大小各学堂的定章,上课时间有厘定钟点,出去假期,全年的有效上课时间不过二百四十天,而新式教育“课程繁密,岂容再为旷误”?因此颁行《会文》,规定:“嗣后无论大小各学堂,只准于例假或星期内,由教员带领学生,整队旅行,以广眼界,然每学期亦只能举行一两次,不得過劳,致伤儿童体力而旷授课钟点。”[46]对于这份公文,《申报》也加以全文转载,并拟题作《学务举行旅行远足会之限制》。


《会文》曾将远足活动与学堂既定的活动作比较:“(远足会)为儿童运动精神、活泼身体起见,然每星期已有体操钟点,远足过劳,殊于卫生有碍。”[46]当时确实也出现过意外情况,有学生在远足途中受伤,甚至意外死亡。到了次年(1909),《浙江教育官报》又发文重申前旨。应该说,这两份申饬起到了一定效果,从1909年以后,报章、校刊上有关“远足会”的记录明显减少,但仍有学校未完全遵照《会文》,且仍有为了准备“远足会”而“先期托言预备,后期托言休息”而要求停课的情况。于是《浙江教育官报》于1910年第三次专门刊布《本署司袁通饬各学堂限制举行旅行远足等会文》。从落实效果来看,这些“会文”还是起到了一定的约束作用。民国建立之后,浙江各地区春秋两季远足的传统也得到了继承,时间也大都选在假期。杭州刊行的《教育周报》曾于1913年刊载了中等商业学校、临安小学校、啟明初等小学校等多校的“远足会”消息。


除却浙江省学务对各学堂“远足会”的制度层面的约束外,清末民初的教育家经亨颐在《余之远足会观》一文中,也对“远足会”张扬又刻板的条条框框提出了批评。经氏首先肯定了师生远足前往“青山绿水活泼之地,洵足以奋发精神,不可谓非及时之举”,但同时又指出:


学校旧习,皆醉心军乐,凡旅行远足,一若有定例必不可少。整队而来,鼓号之声,洋洋盈耳,耀武扬威,犹如出战。方且谓军国民教育,原当如此。[53]


经亨颐认为,从具体操作层面看,让低龄的学生吹号嘘气,容易损害肺脏,并且军容装备购置耗财,练习费时;从抽象理念层面看,举行远足的目的,在于“使学生活泼精神”,整队行进当然是必要的,但只要有秩序即可,实不必通过军乐以统一步伐,反而禁锢了学生自由的天性。


四、远足记:远足学子的“心史”


作为一种制度化的教育形式,远足行进过程中,或者“远足会”结束之后,一般会有一个规定性动作,那就是命参加“远足会”的学生撰写“远足记”。教员批阅之后,会择优推荐至校刊或社会报刊发表,比如清末的《龙门师范学堂校友会杂志》专门辟有“学生科学成绩”栏目,登载学生的作品,其中便有多篇远足归来后的游记。而诸生的“远足记”,往往也在开篇说明缘起,比如上海龙门师范学堂高等二年生贾观捷《法华远足记》的写作缘起是“丙午九月四日,本校高等科同学往法华远足”[40]。


清末新式学堂,有予学生银钱奖励的风气,陆瑞清颇持反对意见,认为“奖给实物,诱以利欲”,不如“教员职员,时时以高洁诚笃、实事求是之学理训练之”,并且可以通过“学艺会、谭话会、运动会、纪念会、远足会等时间内,以启其爱群爱国爱名誉心。锲而不舍,性质自变”。[54]那么,如何示以“高洁诚笃、实事求是”之学理?又如何通过远足活动来启迪学子的“爱群爱国爱名誉心”呢?


通观清末的远足游记,我们可以注意到,教员在规划的路线中,多有登高之处,而学生对此普遍印象深刻,如顾文顺《大场远足记》:“经过烽火墩,登其巅,觉空气清新,百倍于寻常”[37];王业昭《松江远足记》:“及登楼,凭栏远眺,见浓阴满径,暖烟薰麦,游云一片,摇曳山水之间”[41];姚元鑫《龙华远足记》:“登塔眺览,西望一山高耸,东见黄浦,心旷神怡”[55]。这样一种登山俯瞰的视角,对精气神的提振作用,可以概括为“吸新鲜之空气,豁胸襟如汪洋”[56]。另外,正如本文开篇所引述的钱穆之例,清末民初时期,国文教育特别重视写生文,即带领学生远足,进入自然实景之中,让学生用文字来“写生”。这一文学教育的思潮,在现存的“远足记”中多有体现。教师会以身作则,用笔墨详尽记述远足的见闻,比如黄炎培描写清晨出发的场景曰:“时皓月西堕,赤日方升,草际露光与衣裳争白,村鸡四鸣,如送行也。”[26]学子的“远足记”普遍重视对远足旅程所见景致的摹写,他们一般随身带着“铅笔、手簿”[26],随时记录,远足结束后再将“文字写生”而来的词句段落整合成一篇文章。王业昭《松江远足记》写道:“在车四眺,见麦秀青畴,春草碧色,甚可观也”;参观钱氏复园,则对假山进行了细致的描摹:“所叠之石,或凸或凹,若奔若堕,惊心动目。”[41]周恺《浦东远足记》摹写浦东田野之间的木棉曰“其花黄,其实青,其棉白”[57],皆非功底深湛者不能道。这样的远足中写作,能够锻炼学生的观察力,培养学生对天地万物的同理心和关爱意识,这其实是一种深入自然的生命教育,所谓“高洁诚笃、实事求是”之学理,就在这样的远足环境中得到陶冶煦育了。


清末时期的“远足记”,有一个共通的体验,便是对国力不振的焦虑。这种焦虑所包含的情感非常复杂。首先,他们凭吊古迹,对近代中国的式微国难颇感痛心。一位署名为“狂”的学生,在远足吴淞炮台后,在《远足吴淞炮台记》中写下了“登炮台之燬址,吊忠愍之战死,诚所谓风景未殊,举目有河山之慨焉”[56]这样的句子。其次,远足的学子对外国人在中国占据租界颇为不满,比如贾观捷在远足上海法租界后,感慨说:“呜呼!上海乃吾国之土地,何外人居于斯、游于斯、往来于斯焉?且租界之权,皆为外人所管辖,反客为主。名为租界,实与割地无异。”[40]《龙门师范学堂校友会杂志》于这一段议论右侧皆加圈点,表明编辑对此观点是颇为欣赏的。关于这个问题,顾文顺在《大场远足记》中也提到过,他们在上海市内行进时,“奏军鼓,吹军笛,何等威武”,但经过上海的割地时,却被禁止奏乐,因此他在文末感慨:“今因外人治之,而不由自主。”[36]周恺《浦东远足记》则自述从陆家渡登舟时,最“触目”的是“各国军舰,皆国旗高悬;而我国之国旗独寥寥”。[57]再次,远足学子亲临现场目睹了中国底层社会的种种沉疴,更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感。姚元鑫参加高等三年级远足上海西南部的龙华塔,在接近目的地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景象是乞丐乞讨,而乞丐的组成,“苍头白发者有之,妇女缠足者有之,小孩裸体者有之”,甚至有的乞讨者“随西人之马车而求乞”,被车上的人嗤笑鞭打,这些情景让姚元鑫在文中慨叹“此等耻辱”。[55]周恺《浦东远足记》的主体,是他亲历亲见后的“感触”,一是乡间孩童“赤足蓬头”,二是道路“粪秽狼藉”,三是军制仍是“绿营旧习”,四是寺庙“房屋黑暗,真如地狱”。[57]在周恺看来,上海在清末已经是文化中枢,而仅隔一浦,发展不均已甚。顾文顺在远足上海远郊江湾及大场镇时,也关注到小儿“蓬头赤足”,道旁“坑厕林立,臭气薰人”,在这距离上海仅仅几十里的地方,却仿佛另一重天地。顾文顺由之联想到:“由此观之,中国欲实行立宪,当先实行地方自治矣。”[36]


总体而言,远足活动之后的“远足记”,既是“远足会”制度规定下的课业任务,也是学子们在清末“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的心史记录,从中已经能够感受到新式学堂学子们的精神气度、价值观、问题意识等都已经有了新面貌——清末新式学堂在“作新民”层面已然取得了值得肯定的成效。


五、余 论


诚如钱锺书先生《谈艺录》所论:“东海西海,心理攸同。”[58]序有一些教育规律,本来就是超越国界和民族的,正是因为中国文化传统里也有重视“曾点气象”“从游舞雩”乃至“壮游”“踏青”的基因,方能与欧美、日本的“远足会”理念声应气求,融汇无间。并且,倘若这一教育规律是合理的,也会超越时代,具有恒久的存在价值。远足既是一种性情教育,也是一种体验教育、生活教育,实际是对夏令营、修学旅行、郊游野游、春游秋游、参观访问、实践教学等活动的整合,能有效激发学习动力,整合学科活动。职是之故,进入民国,“远足会”的活动方兴未艾,直到今天,春秋郊游还被许多学校列入教学计划,承担着作育人材、涵养性情的通识教育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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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21年6期 ,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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