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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所谓“外在超越”是说,外在于人的天是超凡的,即超出凡俗世界;而所谓“内在超越”则是说,内在于人的理性或心性是超验的,即超出感性经验。孔孟儒学与宋明理学都有内在超越的维度,然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超越范式:孔孟儒学并未取消外在超越之“天”,其内在超越旨在“事天”;而宋明理学却是以内在的心性取代了外在超越之“天”,其内在超越可谓“僭天”。这种“僭天”路径选择的现实考量尽管情有可原,但在既有世俗格局下无法实现其初衷,反而带来严重后果。正确的选择乃是改变世俗格局,而这恰恰要求回归“事天”路径,重建外在超越之天。
20世纪80年代以来,牟宗三等提出了儒家哲学“内在超越”(immanenttranscendence)的观点;近来,儒家哲学的“超越”问题成为学界的一个热点。这个问题之所以令人瞩目,是因为它不仅涉及儒学历史的反思,而且蕴含着深刻的现实关涉。本文在笔者发表系列论文的基础上提出“儒家超越观念的两种范式”,旨在推进相关研究,以深化对儒家思想的历史嬗变、成败得失及其未来路径选择的认识。
一、“超越”概念的厘定
在最近这场学术讨论中,笔者率先对孔孟之后的儒家、尤其是宋明新儒家的内在超越进行了批判,主张回到孔孟的外在超越。[①]笔者当时的表述易致误解,似乎孔孟那里只有外在超越,没有内在超越。事实上,孔孟儒学与宋明理学都有内在超越的维度;然而尽管如此,它们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超越范式,即孔孟儒学并未取消、而是坚持敬奉外在超越之“天”,其内在超越旨在“事天”,而宋明理学却以内在的心性取代了外在超越之“天”,实为“僭天”。
之所以产生上述误解,一个重要原因是其所使用的“超越”“内在超越”“外在超越”等概念的内涵混乱,特别是混淆了内在超越与外在超越的不同主体:外在超越的主体是外在于人的天或帝;而内在超越的主体则是人,是指的内在于人的理性或心性。刘述先曾根据《韦氏大辞典》对“宗教”的解释,指出:“宗教所关怀的是超越可见世界以外的存有……也相信人有了这样的信仰,乃会在精神上得到慰藉。这样的说法……兼顾超越(神)与内在(人)两层……”[②]这也是严格区分两种不同的主体。为此,笔者特意撰文指出:天或帝是超凡的(transcendent),即超出凡俗世界,此即所谓“外在超越”;人的理性或心性是超验的(transcendental),即超出感性经验,此即所谓“内在超越”。[③]而如果将外在超越与内在超越都视为人这个主体的超越,便造成混乱,乃至带来严重后果。然而到目前为止,学界关于儒家超越观念的争论仍然停留于这样的主体混淆之中。为此,有必要进一步厘定“超越”概念。
(一)“超越”的语义分析
存在着两种不同主体(主词)的“超越”(transcendence)观念:
(1)“transcendental”的主体是“人”,其超越是指的理性对感性经验的超越(beyondthe experience),故应译为“超验的”,这就是所谓“内在超越”(immanent transcendence);
(2)“transcendent”的主体是“天”或“上帝”,其超越是指的形而上者对凡俗世界的超越(beyond the world),故应译为“超凡的”,这就是所谓“外在超越”(externaltranscendence)。
这里需要特别指出:本文对“transcendental”和“transcendent”的汉译不同于通常对康德哲学概念的译法(表1):
表1:超越概念的不同汉译
显然,本文的译法更加符合汉语的语义:“超验”(transcendental)是说的(人的理性或心性)超越经验;“超凡”(transcendent)是说的(上帝或天)超越凡俗。
尽管古代汉语已有“超越”一词,但现代汉语的哲学与宗教术语“超越”是一个外来词,即“transcendence”。西语“transcendence”、“transcendent”、“transcendental”都基于动词“transcend”,来自拉丁语“transcendere”,意为“超过”或“越过”(某个界限)。因此,“超越”问题首先存在着一个“划界”问题,因为“超越”的本义就是越过某种“界限”。而对于哲学和宗教来说,最基本的界限就是“内在”与“外在”的划界:“内在”指内在于这个凡俗世界,特别是内在于人的心灵或意识;“外在”指外在于人的意识,乃至外在于整个凡俗世界(表2)。这也是中国哲学所说的“天人之际”问题。
表2:两种主体超越的划界
这里所谓“理性”不仅有认知性的理性,还有意向性的理性,如康德所谓“实践理性”(Praktischer Grund);所谓“经验”也不仅指感性的认知,还指情感。笔者曾对人类心灵意识结构做过以下分析(表3)[④]:
表3:心灵意识结构
表3中的“感性”包括了认知性的感知、意向性的情感。由此可见,在哲学上,所谓“内在超越”就是理性超越了感性,如此而已。
理性诚然可以超越感性,然而问题在于:超越了感性以后,理性本身,或理性的主体——人本身,是否居然可以自以为是上帝或天?理性固然能够超越感性的界限,然而能否超越此岸的世俗世界的界限?答案乃是否定的。人之所以要以内在的理性超越内在的感性经验,从而成为一个内在的超验者,是为了朝向那个外在的超凡者;然而人的理性尽管指向外在的超凡者,它本身仍然是内在的东西,而不能取代外在的超凡者,否则就是僭越——以人僭天。
(二)西方宗教与哲学中“超越”观念的时代转换
这种“以人僭天”正是西方“超越”观念近代以来的转向,即从宗教的“超越”观念转为哲学的“超越”观念:拥有理性与意志的“人”取代了上帝,成为超越的主体——不仅是超验的主体,而且是超凡的主体。
1.基督宗教的外在“超凡”观念
在基督宗教中,“超越”本来特指上帝的超凡性或彼岸世界的超凡性。已有学者指出:“‘超越’一词原本的意思,就有古典形上学的色彩——本体论的、唯实的。……在托马斯那里,‘存有’是有实在意义的,即,它与近代哲学以来的主体性哲学或唯心论哲学是不同的,因此,托马斯的‘超越’的使用就是对实在界的描述,或者说,‘超越’就是跨越人的界限,走向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有了基督宗教的超越界之义。”[⑤]这里的“本体”、“实在界”、“超越界”就是外在超越的超凡世界。
2.现代哲学的内在“超验”观念
西方哲学在近代发生了“认识论转向”或曰“主体性转向”,即从古典的本体论哲学转向现代的主体性哲学。伴随着这个转向,西方的“超越”观念发生了转变:“以康德为分水岭,使我们看到在西方古典时期与近现代的神本与人本的对立;这既是哲学与宗教的分离,也是古代与近现代的转折。以后的哲学,不管是有神的还是无神的,都开始在人的主体内寻找超越的根据”;于是,“从康德开始,西方‘超越’(transcendence)就已转变为‘超验’(transcendental)了,即原来的‘跨过界限达致本体’的含义已变为在主体内的一种提升活动”。[⑥]
确实,康德提出:“如果有些原理的应用完全限于可能经验的范围以内,我们就称这些原理为内在的;另一方面,有些原理想要超出这个范围,它们称为超凡的(transcendent)。”[⑦]应注意的是:康德所谓“内在的”、“限于可能经验的范围以内”,并不是指与“理性”相对的“经验”,而是指“纯粹理性”,即认知理性或理论理性,其实就是“超验的”(transcendental,通常译为“先验的”)意识,它关乎现象界,因而不能脱离经验;而他所谓“超出这个范围”的、“超凡的”(transcendent,原译“超验的”),则是属于“实践理性”范畴的“自在之物”,它是纯粹理性无法通达的。所以,他说:“超验的(transcendental)和超凡的(transcendent)并不是能互换使用的语词。”[⑧]
但必须指出的是,尽管不能互换使用,但在康德这里,它们毕竟都内在于人的心灵,即:超凡的(transcendent)的东西尽管不属于纯粹理性,而属于实践理性,但毕竟还是理性的东西;它虽然不是纯粹理性可以通达的,却是实践理性的“公设”。这就是说,康德是将原来外在的超凡的上帝、本体纳入了内在的超验的理性之中,即视之为实践理性的逻辑结果。因此,康德所谓“transcendent”(超凡)的东西,本质上不过是笔者所说的“transcendental”(超验)的东西(表4)。
表4:康德的两个超越概念
这就意味着:宗教的那种真正的外在“超凡”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内在“超验”。所以笔者才说这是典型的“内在超越”,即不论是纯粹理性,还是实践理性,既然是理性,就都内在于人的心灵。这就是笔者所说的“以人僭天”。
这种“以人僭天”之所以会带来严重后果,并不是因为它过分抬高了人的地位,而是因为现实的人并非抽象的存在者,而是处于某种群体结构之中的具体的存在者,这种世俗格局要么受资本权力的控制,要么受其他权力的控制,乃至形成福柯(MichelFoucault)所揭露的“权力和知识的合谋”[⑨],于是“人取代上帝”实际上是权力成为上帝。这也是后现代主义“反思现代性”、“反思启蒙”的重要缘由(尽管他们致力的方向恐怕恰恰搞反了,(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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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发信站:爱思想(http://www.aisixiang.com),栏目:天益学术 > 哲学 > 中国哲学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129999.html 文章来源:《南京大学学报》2021年第5期,第54‒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