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佳明:谭嗣同与近代启蒙思想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186 次 更新时间:2021-05-16 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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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佳明 (进入专栏)  


为什么说谭嗣同是近代启蒙思想家?围绕这个题目,我讲几层意思:一是讲一下他的启蒙思想的背景,二是讲一下他启蒙思想的观点,特别是他的特点,三是讲一下对后世的影响。

中国近代启蒙思想的特点

启蒙这个词来自于英文,这个字叫“enlighten”,它实际上是“点亮”的意思。“点亮”,王阳明死的时候说“此心光明”,就是要人心光明,从蒙昧中、从黑暗中走出来。启蒙是西方资本主义形成时期的一次思想解放运动,这个运动的核心就是打破神权对人间、社会的这种主宰作用,神对人的统治。启蒙是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以后一场大的思想解放运动。这个启蒙,它所不同的是什么呢?它不像文艺复兴时代是文学的方式,也不像宗教改革采取宗教批判或宗教改革的形式。它是从理性的角度,从思想的角度,重新认识人和自然、人和社会的关系。用今天的话来说,西方的启蒙是一次思想解放。

我们长期以来以西方的学术概念体系来解释中国的现象,我们很多东西从西方来、从日本来,所以我们也借用了启蒙这个概念。这个概念,我们跟西方有相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地方。相同的地方就是说都是思想一体化。其实人类历史向前发展的过程就是一个思想不断解放的过程,当然解放要有正确的方向,不是乱放。西方是让人从神的迷信中解放出来,让社会的中心从神到人。中国的思想解放是从专制文化中解放出来,因为我们中国人宗教意识不强。我们的专制文化,包括四样东西,一个是皇权思想,一个是等级思想,一个是宗法思想,一个是愚民的思想,这是专制文化的基本点。相对西方打破宗教迷信来解放人,中国是要打破传统文化解放人,他们是解放人的信仰,我们是解放人的心。中国的难处在哪儿呢?在于我们的这些文化观念是一体两面,当我们要砸碎它腐朽一面的时候,它合理的一面、美好的一面、生机勃勃的一面也会受到冲击。仁和礼,一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概念。前几年我写过一篇文章,《天道轮回读<仁学>》,提及在中国的历史上,仁爱的思想逐渐地被礼教的思想束缚,两千多年来,有几次对仁爱思想进行束缚的很强硬的时期,比如说董仲舒这个时期,第二个宋明理学的时期,第三个晚清的时期。这些时候,礼仪强调的多,人慢慢的被礼所束缚了。所以谭嗣同他要讲仁,实际上就要破礼,或礼教,这样的话就产生了矛盾的状态。所以他整个的思想是在矛盾中的。如果我们把握的不好,就会把好东西、坏东西一起丢掉,或者好东西、坏东西一起继承,就像恩格斯讲,倒洗澡水,连孩子一起泼出去了。80年代有的学者讲,西方解放思想是打破脖子上的枷锁,人很舒服;中国解放思想是打破心灵上的枷锁,它的枷锁锁在心上,打破这个枷锁的时候心就会疼、就会流血。所以中国的启蒙比起西方的启蒙,时间要长、困难要大。所谓启蒙,它最核心的观点就是平等、自由的权利,像西方这些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卢梭、孟德斯鸠、洛克、康德、百科全书派,他们所主张的平等是以自然法为基础,大自然对世间万物是平等的,所以人生来就平等,“天赋人权”,所以这就是人道主义、人性论。它的理论就是说,人一生下来就有自己自由的权利,因为平等,有了自由,因为有了自由,就有自己选择官吏和政府的权利,这才有了民主,这个逻辑在西方是颠扑不破的。

但是中国的启蒙要复杂的多。第一个,我们中国的皇权与“大一统”紧密相连,咱们中国能不能没有皇帝呢?如果没有秦始皇实行书同文,中国有多少种方言?2000年下来我们还是一个国家吗?我们不是,我们会分裂成很多国家。我们的文字相同,把全中国、乃至东南亚都包容进来,这个功劳非常大。秦始皇还有一个功劳,郡县制。如果不是郡县制,我们还在西周到东周那个时间,还是几百个诸候,我们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在东亚是什么样子?秦始皇暴政不能肯定,但是秦始皇的这两项功劳我们要肯定。所以我们在讲到皇权的时候,实际上我们要认识到皇权是那种历史条件下,大一统必备的一个东西。我们华夏从一开始生活在同一片天地,天生的一个大国,分不开,分开就会打,所以大一统是必然的,这个在《春秋》里面就在讲。咱们中国人口多、地方大,而且长江、黄河流域都是互相连接的,这样的话我们从地理上是一个大单元,天生是一个大国,如果分裂就会打,一直打到最后统一。第二个,中国的纲常等级和秩序相连,我们说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是个上下关系,这是最大的纲。还有呢,三公九卿,一直到现在我们的体制都是几十个台阶。我们现在对干部的奖励主要是提拔,提拔以后工资增加的并不多,但是大家非常看重。我经常讲一句话,说我们的机关里边有一种机关病,就是等提拔盼提拔。所以这个两千多年,我们的这种文化的基因仍然在。现在没有级别行不行呢?不行。没有级别,这么大的国家不分层次,怎么领导啊?这么多人,这么多家庭,这么多关系,没有一个集中统一的组织,没有一个统一的秩序,行不行呢?所以纲常等级与秩序相连,与国家治理相结合。第三个,宗法关系,宗法关系源于氏族、源于农耕生产方式,家庭的稳固是王朝稳固的基础。刚才有专家说“郡县制是虚拟的宗法社会”,其实我只赞同一半,还有一半是什么呢?皇权不下县。皇权不下县,县以下基本是宗法关系,这个宗法关系是中国社会的基础。我们回头来看湘军,湘军其实就是靠宗法关系,他不靠宗法关系,这个湘军怎么组织起来?所以宗法关系的话,它有两面性。第四个,愚民。愚民它有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不需要老百姓掌握知识,这样的话便于领导、便于统治。“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唯上智与下愚而不移”。这样的话,实际上就是这个愚民的社会需要。还有就是那个时候经济生产的产品很少,剩余产品不多,不可能搞大批的知识分子,在这种贫穷的条件下,没有条件办大规模的教育和文化。

也就是说,专制制度有四样不好的东西,但是这四样不好的东西里面都有客观原因,都有历史的原因,都有它的正反两面。所以中国的启蒙,是一种小心的剥离,不能大刀快斧地去砍。我们现在讲的话叫做创造性地转换、创新性的发展,用毛主席的话说就是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所以,中国的启蒙有中国启蒙的特点,尽管借用了西方的概念,但不完全是一个层面。

谭嗣同启蒙思想的背景

谭嗣同的思想实际上是那个时代的反映。那个时代有很多特点,我们这里边讲三点。

第一,是在搞了30年洋务运动,出现同治中兴这样的一种历史背景下,出现的一次思想上的转变。什么意思呢?洋务运动办了几百个工厂,大型的工厂几十个,跟大型军工厂配套的矿山、配件厂、原料生产的加起来几百个。这些个大型的企业,像江南制造总局,他们自己办了翻译馆、办了技工培训学校,整个在上海。实际上像这样的大型企业,像福州船政局、像兰州织呢局,各省都办了这样的企业。这个时候人们已经开放了,不是像甲午战争、鸦片战争之前那么封闭、那么僵化。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来理解谭嗣同的思想,就知道他就有这么一个大的背景。谭嗣同的思想里面有很多西方的东西,就是他在游学的时候,他到了上海江南机器制造局,看到他们翻译的一些小册子。大家说为什么谭嗣同接受西方的思想这么浅呢?其实不是他浅,是当时翻译过来的东西就浅、就破碎,它不是搞社会科学的人翻译过来的,它都是一些民间自己搞的、工厂里面搞的,它不是国家和社会组织的。那么这样的话,他接受的西方文化就也是支离破碎的、也是很肤浅。还有一个情况,就是那个时候我们的翻译力量很差,很多东西翻译不过来,一直到1898年严复翻译了《天演论》,谭嗣同就是接触西方的这些文化的资源。谭嗣同广交朋友。他在上海认识了傅兰雅,这个人对他影响非常大。傅兰雅是一个英国的传教士,他对宗教的这种笃信,还有他对西方文化的观念,对谭嗣同都有影响,他在科技和文化两个方面影响了谭嗣同。另外对他影响挺大的是杨文会,这个人也是学贯东西,特别懂佛学,他的佛学的思想对谭嗣同影响非常大。晚清的时候,中国很多知识分子到佛教中寻求思想解放和个性的自由,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文化现象。谭嗣同他比别人信的更多、信得更深。前面有人也讲到了,他的家庭的原因,也讲到了他的生活中的这种挫折、痛苦。佛教其实很大程度上是精神的避难所,还有一个原因,非常重要的就是,佛教里面讲平等、讲仁爱,这个思想对于谭嗣同的影响非常深远。

第二,当时的思想界处在一个转变时期,思想的多元化冲击着儒家文化的一统天下。中国当时的这个思想界、知识界的现象,梁启超把它叫做学问饥荒,宗教饥渴。大概在鸦片战争之前,一直到洋务运动这段时间,中国人对传统文化是深信不疑的。经过30年的洋务运动之后,这个时候产生的思想叫做“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我们把知识分成了“体”和“用”两个方面,我们这时候认为西学还是了不起的,但是它只能够作为我们的工具,它不能作为我们的价值观、思想方法,我们的本体论还是自己的,我们用西学作工具。谭嗣同跟张之洞是同一个时代的,张之洞那个时候做湖广总督,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是做湖北巡抚,陈宝箴做湖南的巡抚,他们都在张之洞的领导之下。湖南的维新运动搞的稍微有一点出格过火,张之洞直接跟谭继洵和陈宝箴说不能这样搞,这样他们中间还发生了一些冲突。张之洞的思想,到了维新时期他走到了头, “中学为体”,“体”不能动,这个思想后来也是维新运动失败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因为主流的思想是“体”,是不能动的。但是维新派包括谭嗣同他们,他们想动的就是“体”,他们想实行君主立宪制,想开议会资政,想改变科举制度、教育制度,想把军队现代化,这样的一些体制上的改革动了“体”。那么这就产生了思想的分歧。这个阶段实际上是中国从“师夷长技”到改革政治体制的一个转变,由学习到改变,由学习到变革的这个过程。这是影响谭嗣同思想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背景。

第三,甲午战败。甲午战争的失败是绝大多数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中国是会打赢的,至少不会败的那么惨,但是我们丧权辱国、割地赔款,这个事情对中国人的触动非常大。甲午战败,中国人打痛了,打醒了,打急了。什么叫打痛了呢?一直到1884年的中法战争,我们都没觉得很痛,到沙俄搞了我们一百多万平方公里,我们也没有很痛,我们原来认为满洲北边儿那个地方跟我们关系不大,我们也不怎么痛。但是甲午战败这个时候,两亿三千万两白银,台湾和周围的岛屿割让给日本,我们痛,打急了。所以有公车上书,上千名举子由此而聚会,请愿,打醒了,这个时候激进的知识分子知道要改革了。所以甲午战争的时候,谭嗣同和唐才常两个人在武汉,边哭边接到这些战报,因为谭嗣同的父亲是湖北巡抚,他能够看到那些战报,彻夜的哭,抱头痛哭。所以他自己讲,他说甲午以后我的思想为之一变,他在甲午之前写的最后的一篇文章叫《治言》,基本上还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那么从甲午战争之后,特别是到北方结交了这些朋友,读了这么多西方的文化之后,他这个时候思想上有一个很大的转变。所以甲午战争是他思想转变的催化剂。

谭嗣同启蒙思想的特点

我们不能全面的去讲他的思想,他的思想体系很大,而且也没有必要全面去讲。我们后来的学者也认为,在维新前后,中国的启蒙思想家有四位比较突出:康有为、谭嗣同、严复、梁启超,他们的先后也是按这个顺序,他们的思想特点也是按这个顺序。谭嗣同和康有为的关系不能不讲,也不能讲的太厉害。其实谭嗣同的思想超过了康有为,但是他在当时的贡献或影响没有康有为大,因为他的“仁学”思想是他去世以后梁启超在日本整理发表出来的,这个时候戊戌维新已经失败了。康有为的思想是一个发动机,它从一开始,《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这两本书就震动京师,影响千千万万的举子,影响很大。康有为对谭嗣同的影响就是说强调博爱、强调仁爱。谭嗣同对康有为是非常敬重的,他游学的时候到了北京,见到梁启超,没有见到康有为,梁启超就把康有为的思想向他做了一个转述和介绍,谭嗣同就觉得思想受到了很大的触动,他就下决心向康有为学习,读康有为的文章和书,他自己说他已经决定做康有为的私淑弟子。私淑弟子,就是说这个人他不知道,你就做了他的学生了。谭嗣同两次做私淑弟子,第一次是做王船山的私淑弟子,王船山那个时候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说不管你在不在,反正我就做你学生了,做你的弟子;第二次就是康有为。他实际上是对康有为是非常佩服。康有为的思想也是两点,第一点就是主张博爱,第二点就是他主张用《公羊春秋》的学说来进行社会的变革,这个思想实际上对谭嗣同的影响很大。张岂之先生写有一篇文章,他说谭嗣同是搞“仁学”的,但是他的“仁学”从哪儿来呢?从康有为这儿来。康有为的“仁学”从哪来呢?从董仲舒这儿来。董仲舒有一本叫《春秋繁露》的著作,今文经学。这个时候的话,康有为到董仲舒,董仲舒到孔子的“六经”,从“六经”然后再到“仁爱”的“仁”。实际上谭嗣同他是绕过了程朱,程朱、陆王是矛盾的,他认为程朱理学把“礼教”加重,这个是后来700年理学统治中国,正好是宋元明清,这个时候是中国人思想僵化的一个过程,文字狱的一个过程,男女授受不亲的一个过程。这个过程里边僵化,愚昧,所以他对程朱的思想是不赞成的。程朱的思想里面有一个仁学派,一个礼学派,所以程朱是礼学派,不是仁学派。谭嗣同的仁从哪儿来呢,从康有为这儿,康有为从哪儿来,从董仲舒这儿来,董仲舒从哪儿来的,从今文经学、《公羊春秋》来,《公羊春秋》这就涉及到咱们讲的《春秋》。《春秋》它是“六经”之一,它有三本,《公羊春秋》《谷梁春秋》《左氏春秋》。《公羊春秋》长时间没人理睬,一直到了近代,有一个学者叫刘逢禄,他研究这个东西有成就。我们原来讲到王船山,王船山的父亲也是研究《春秋》,胡安国是研究《春秋》的,所以《春秋》思想在湖南这个范围内,在近代的话,开始重新抬起头来。魏源跟刘逢禄研究这个东西,而康有为又学了魏源,所以这里头实际上就是,谭嗣同的思想是从今文经学,从《公羊春秋》这个地方来。他的“仁学”还有一个渠道,是从王船山这儿来。这个里头,谭嗣同思想上是有矛盾的。其实王船山本身并没有否定理学,曾国藩后来继承王船山,曾国藩就是个大理学家,所以有人说理学到王船山就打止了,这个话可以再推敲一下。理学其实到王船山这儿转了个方向,原来是在空中,王船山把它转到地上来了,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学问了,这个时候不能说理学就没有了。谭嗣同接受的是王船山的理学,那么谭嗣同其实从王船山这个地方又回到了孔孟,他是跟孟子、子思一脉相承下来的。《春秋》这本书是讲鲁国的240多年的历史,它是一部史书。孟子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所以章学诚讲“六经皆史”,《春秋》就是史,中国人是从史中来建立自己的价值体系的。《春秋》这本书里边讲了“春秋五霸”的这些人,这些人在称霸的过程中有的有道义,有的没有道义。孔子很喜欢齐桓公这个人,齐桓公跟管仲之间还有一个很好的交往。《春秋》这里面他讲了一些深明大义的人,也讲了一些篡国的、篡权的、弑父的、杀父弑君的一些坏人,这里面讲了一个最大的东西就是价值观,仁爱的“仁”。《春秋》他实际上树立了一个道德标杆,也是对“仁”的一个阐释。

这四个启蒙思想家,谭嗣同学习康有为,但是谭嗣同超越了康有为,在这个过程里边提出了他自己的想法。还有两个人,一个就是严复,严复是个大思想家,最重要的成就是翻译了《天演论》。《天演论》这个书是赫胥黎写的,叫做《进化论》,中国的发展,接受西方的系统的思想,就是从进化论开始。后来英国出现了社会达尔文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变成了法西斯主义。中国最初接受进化论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谭嗣同读有没有读过《天演论》?《天演论》是1898年翻译出来的,这一年谭嗣同已经去世了,他在去世之前这段时间有没有机会读到?不知道,但是据梁启超说他没有读过。梁启超比谭嗣同小十几岁,他跟谭嗣同是非常好的好朋友,但是梁启超的思想后来居上,后来成熟,他最突出的特点是他讲了《新民说》。“苟日新,日日新”,要让老百姓有新的思想,变成新的人,这个就是后来影响到五四运动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讲这四个人,就是说在戊戌维新前后,中国思想界的高峰,第一人是谭嗣同,谭嗣同超过了他的老师康有为,他在思想上领先于后面这两个人,严复和梁启超。在这一个时间段,在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启蒙思想家是谭嗣同。

谭嗣同的思想主要在《仁学》里面,有这么几层。

第一层,揭露、批判、反对君主专制。这个思想不是他最先有的,前面有很多人,包括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都有,包括近代的马建忠、王韬、薛福成也都有。但是谭嗣同的思想明确和坚定,不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他提出推翻满清统治,流血牺牲在所不惜,所以他是一个坚决的反对君主专制的思想家。

第二层,他启蒙思想的创新之处就是“冲决网罗”,第一次公开挑战宋明以来的纲常伦理,反对三纲五常,反对纲常伦理,他是对封建制度的全面挑战。为什么全面呢?因为纲常伦理、三纲五常是伦理道德,也是政治哲学,里边还包含着本体论、天人合一的思想。我们读周敦颐的时候就知道了,从周敦颐到二程建立了一个天人合一的体系,在人间就表现为三纲五常。那么这里头的话,他要解决的是什么问题呢?他要解决的是人的平等。人的平等是自古以来中国人的一个追求,我们每一次农民起义都是要均贫富,但是平等它是一个历史过程,它每一个阶段有每个阶段不同的内容。谭嗣同的“冲决网罗”,谭嗣同的平等是什么呢?是“通”。这个“通”实际上一个要害之处就是平等,这个平等和这个“网罗”是什么关系呢?其实我们孔夫子讲“仁爱”的思想,他也是讲平等,孔夫子这个人就是“有教无类”嘛,墨家讲“兼爱”嘛,孔夫子讲“仁者爱人”嘛,对吧?“爱人”,他实际上是平等。但是这个爱人的这个过程之中要有秩序,所以孔夫子提出的中国儒家文化的思想核心是两个字,一个是“仁”,一个是“礼”,“仁”是价值体系,“礼”是秩序体系,这两个东西是互相支撑、互相表里。那么现在谭嗣同要把这两个点打掉一个点,把这个“礼”打掉。他要干什么呢?他要把人从“网罗”中解放。如果我们把这个社会看作一张很大的网,这个网上有很多结纽,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个网上的一个结扭,我们并不自由,我们上下左右都受很多的关系牵连,所以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现在我们怎么能变得自由呢?把这个网罗打掉,我们不再做结纽了,我们做一个自由的自在的人,这就是“通”。这就是谭嗣同的启蒙的意义,解放人,把这个结纽打破,网络打碎。这是我们讲他维新思想,讲他仁爱思想,对他“冲决网罗”的一个阐释。

第三层,他讲的这个“仁”是一个新时代的“仁”。他这个新时代的“仁”,既有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又有对传统文化的创新,这个是我们中国思想史上、文化史上很难做到的一件事儿。我们很多人都是想传承就传承,想创新就创新,但是能够把传承和创新结合的这么好的,谭嗣同做到了。他的“仁学”里面对传统文化是认同的,刚才前面已经讲到了,但是他没有从宋明理学这条路上去走,他绕过去了,他的“仁”通过《春秋》到了孔子那儿,所以他跟王船山是异曲同工的。大家知道王船山对程朱、陆王都是批判的,王船山他回到孟子和孔子那儿去了。谭嗣同一样,他也把这段跳过去了,那么这个“仁”就和以往传统的“仁”是不一样的,这是一点。他既认同“仁”的这些基本的观念,同时他又另辟蹊径。所以谭嗣同的这个“仁”跟宋明理学里面讲的“仁”不是一回事儿,这是一个地方。同时,他的“仁”是一个新的“仁”,他的“仁”通佛,这个事儿是一个创新,跟佛家思想可以结合。从唐朝开始,朝廷就开始对佛家进行防备,从唐朝到唐末五代的时候,还有两次灭佛的大规模的行动。一直到宋朝的时候,宋明理学也是从佛家和道家既吸取他们有用的东西,又跟他们划清界限来的。谭嗣同在这个时候把佛家重新引进来。当然,对佛家的思想不是很深入,了解也不是很系统,但是在他的体系里边,佛家比儒家还重要,这个思想其实是一种思想的大的解放和离经叛道。

第四层,他接受包容西方的文化,而且他崇尚西方的自然科学,。曾国藩这个人很了不起,魏源提出“师夷长技”,曾国藩后来又提出“师夷智”,他提出购买西方“制器之器”,就是制造武器的工具。但是洋务派的思想没有超越这一点。那么刚才我讲到洋务派吸收西方文化的最多的一点就达到了“中体西用”,这个“体”是什么呢?是文化,是制度。但是谭嗣同他包容西方文化,这是他启蒙思想的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儒和佛是本土文化,这个佛和儒的文化可以和耶稣的思想、基督教的思想互相学习、互相借鉴,和而不同,这个思想就非常的伟大。他在哲学上用的“以太”这么一个概念,他用这个概念实际上是想解决本体论的问题,但是说老实话,他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本体论,他本来是学了王船山的气本论,后来他又提出仁本论,以太本论,心本论这样一系列的思想,他这个思想并没有说周全,没有自洽。但是他这里想通过“以太”这样一个物质的概念,作为仁的基础,这个思想有点像谁呢?有点像周敦颐。周敦颐把“诚”说成是世界的本源,谭嗣同把“仁”说成是本源。那么他为什么要说“仁”是本源的东西,是价值本体论呢?他想说明一个问题,“仁”可以贯通古今,连接中外。古今中外能不能通起来,能不能连起来,能不能包容呢?能。“以太”体现为“仁”,那么他这个思想就是一个非常新颖的思想,“通耶”的思想使中西文化的交流找到了一个共同点。

第五层,他的思想主张“苟日新,日日新”,不断的创新。

第六层,他的经济思想。他跟王船山一样,主张经世致用,主张研究水利的问题,农商的问题,商业的问题,具体的堪舆啊,湖南人对地理很有研究,包括左宗棠在家里没事就研究地图。王船山这个“经世致用”的思想传给了谭嗣同,谭嗣同又有了这么一个新的体验,洋务运动的体验,新的西方的自然科学的体验,所以他非常的重视经济。维新前期,他在湖南参加湖南的维新运动,陈宝箴把他请回来,他在这做维新运动,自己鼓动周围的朋友、同事,拿自己的钱去投资,办起算学馆,办时务学堂。那么这样的话他实际上的启蒙思想表现在重商,他对商业的重视,对机器生产的重视。

讲他的启蒙思想,有一些思想跟别的思想家有一个继承的关系,有一部分思想完全属于他的创新,所以后来我们把他列为维新时期的启蒙思想家。我的观点,在当时的启蒙思想家里面,他要排在第一位。他的思想的博大和精深,实际上他没有来得及展开。梁启超说过这样的话,他如果再活20年,他的学问都在我们之上。他是非常有思考和学习的才华的这么一个年轻人。

谭嗣同思想启蒙的影响

他的影响,其实直接影响到了辛亥革命,鼓舞了无数的年轻人。谭嗣同的维新思想有一个特点,就是和他的殉道的精神和他的热血一起在传播。那么很多人是接受他的思想,很多人是接受他的精神,这个精神和思想融合在一起,他像一只泣血的杜鹃,在我们中华九州上面哀嚎、啼号,所以无数的年轻人跟着他走。钱穆在《师友杂忆》中回忆说,他在读高中时读到《仁学》这本书,他当时正准备退学去经商,读到这本书以后,重新回到学校,好好的读书,成为了中华文化的一个大师。吴樾,就是炸清廷派出的出洋考察的五大臣的那个人,不幸殉国,他也是受到了谭嗣同的事迹的鼓舞和激励。辛亥革命前后,湖南人敢于用自己的血去唤起民众,如陈天华、姚宏业、易白沙、杨毓麟等,一年之内,五个湖南年轻人舍身取义。谭嗣同的这种维新的思想,成为向革命的思想转变的一个重要的力量。李泽厚讲谭嗣同是激进主义的鼻祖。

总之,谭嗣同是改革家、思想家,湖湘赤子,知行合一的人,所以他的维新思想值得我们认真的研究,认真的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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