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华:困在“政治正确”中的乡村治理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76 次 更新时间:2021-05-08 1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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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政治正确性束缚的基层政府,追求的不是“服务”农民,它追求的是不出事,追求的是社会稳定,追求的是没有上访,追求的是避免被“一票否决”。从少数农民不合理的诉求也被满足,和大量的公共治理资源被耗费在应付少数“钉子户”的角度看,被政治正确性束缚的基层政府,为追求“不出事”的秩序而牺牲掉了政治原则。只顾“摆平理顺”的基层政府,追求的是平庸而没有矛盾的秩序,而非政治正义。

1、越来越难的乡村治理

过去二十年间,我国农村基层治理发生了巨大变化。常在农村调研的人都会感受到,大概是在2000年左右,国家与农民的关系突然缓和。这一时期国家逐步取消了农业税费,开始给农民补贴。另外,伴随着80后一代成为生育主体,计划生育政策也逐步被农民主动接受,农村计生工作开始好做。之前农民与政府激烈冲突的局面,似乎一下子就过去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日渐严重的基层紧张关系,戛然而止。

在一般人的想象中,这之后国家不找农民收钱,还向农民发钱,乡村治理工作应该变得好做。实际情形却是基层干部普遍反映农村工作比过去更难,现在乡村干部的压力比过去大的多。当前年轻人都不愿意到乡镇基层工作,一些考取乡镇公务员的大学毕业生,过不了几年就千方百计地从乡镇调走。

从工作内容上看,2000年之前农村工作中的硬任务多,“收粮派款、刮宫引产”,尽管做起来不容易,但是乡村干部却有办法执行。之后,农村工作是服务性质的,国家对基层政府的要求高,处处设“红线”,基层干部缺乏执行政策的手段。农村基层治理从强制执行走向了“摆平理顺”。基层干部的压力反映基层治理逻辑的变化。

2、基层治理的政治正确性发生大逆转

税费改革是触发农村基层治理变化的直接因素。与之相关,国家、基层政府与农民的三方关系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税费改革之前,国家能力有限,无法直接为农村供给公共服务,也无法建立起自上而下统一的农村治理体系。当时国家要向农民收税,基层公共服务和治理成本由农民承担,“三提五统”由基层收取,用于基层治理开支。我自己在九十年代读初中,当时中小学老师的工资由向农民收取的“教育统筹费”开支。乡政府收不齐钱,拖欠老师的工资。笔者记得中学老师曾集体“罢教”,将我们赶回家,要求乡政府发工资。突然学校宣布“放假”,让学生们十分激动。这样的事件令人印象深刻,而这距今不过二十年。

那个时期,国家依靠基层政府向农民收税和执行计划生育政策,对基层政府的控制较松。基层政府在工作中具备自由行动空间。乡镇政府每年只要完成县政府下达的主要工作任务,再保证下面不发生恶性事件,一切OK。

武汉郊区一个乡镇干部回忆当时的工作状态,说那时的政府口号是,“民不为国分忧,国不为民做主”。意思是,农民如果不遵循国家政策要求,不按时缴纳税费,不按照计划生育,就是“不为国分忧”。对待这样的农户,政府可以采取粗暴政策,纵然是伤害了农民,国家也不会追究责任。

这个说法鲜明地反映了税费改革前的基层工作状态。当时国家与农民关系体现为“国家本位”和“农民义务本位”。种田纳粮,天经地义,计划生育亦是基本国策。不交税,不按照计划生育,就是没有尽到农民的义务。国家不保护这样的农民。

在“国家本位”和“农民义务本位”的政治正确性下,承担国家政策任务的基层政府,执行政策时,可以采取粗暴的手段对付农民。当时农村基层工作中流传着“宁添一座坟,不增一口人”一类的不可思议口号。

调查中,乡村干部回忆起当时收税费,从农民家中搬粮食的场景,还有政府开办“学习班”对付“钉子户”的事情。我们曾在河南调查,当地九十年代执行计划生育政策,采取邻居亲戚“连坐”制度。一户违反计划生育,不仅要将其父母、岳父母抓去参加“学习班”,而且四周邻居也要受到牵连。用拆房子来惩罚超生户的事情,当时在全国很多地方也都发生过。

在当时的国家与农民关系中,国家政策是没有错的。执行国家政策的基层干部也是错不了的。

任何事情一旦绝对化,就会走向的它的反面。当“国家本位”的政治导向太强,农村基层治理也因此走向了它的反面。九十年代以后,农民负担一路攀升,基层组织恶性膨胀,乡村干部乱作为现象丛生,强制执行政策引发农民反抗,最后导致“三农”问题爆发。到了农村税费时代后期,国家与农民关系失衡。国家对基层政府控制弱化,造成基层政府侵犯农民利益的事情屡禁不止。在此背景下,国家开始在政策上“拨乱反正”,启动了农村税费改革。

取消农业税最直接的效果是减轻了农民负担,更深层次的效果是调整了国家、基层政府与农民三者间的关系。

取消农业税之后,国家不再依靠基层政府向农民收税,因此有条件强化对基层政府的监控,并倒逼基层政府改变作风。这一期间,国家提出了建设“服务型政府”的目标,依法治国逐步推进。基层治理也被纳入到这个大的进程中来。

税费改革之前,国家依靠基层政府来治理农民。税费改革之后,国家联络农民来督促基层政府向服务型和法治化转变。

这一转变带动了基层治理的“大气候”发生调整。即,国家与农民关系从“国家本位”和“农民义务本位”,调整为“农民权利本位”。

伴随着国家与农民关系调转,基层政府与农民关系也调转,之前“民不为国分忧,国不为民做主”的说法,调整为“国不为民做主,民不为国分忧”,之前基层政府从强制执行政策,调整为服务农民。基层治理中的政治正确性彻底变化。

3、被政治正确性束缚的基层治理

九十年代后期,“三农”问题爆发。“三农”问题有宏观体制上的原因,也与基层政府执行政策时的不规范行为有关系。改革的板子最后打到基层上。

税费改革之后,启动了农村基层综合配套改革,一大批乡镇临时工作人员被清退。同时,国家启动惠农政策和投入惠农资金,如今“三农”财政支出已经超过了两万亿。国家在农民心目中的形象越来越正面,而农民对基层政府的看法,还停留在九十年代。现在在农村调研,处处会听到农民说“中央政策好,基层干部坏”。

国家对农村基层的印象,也是一定程度上停留在九十年代。例如,农村经管部门中一直保留有农民负担科,监督基层收费行为。实际上,现在农村干部连“一事一议”这类符合政策的筹资酬劳任务都难完成,更别说找农民收费。现在对基层的考核上,农民负担依然是重点,对其实施“一票否决”。

不找农民收费之后,乡镇基层政府也被定位为“服务型”。问题是中央提出建设“服务型政府”,更大程度上调整政府工作理念,是政治话语。在实践中,想要在基层建立起完整的“服务”体系,并非一朝一夕能完成。

税费改革之后,通过国家与农民关系的调整,基层政府丧失了过去在农民面前的强势地位。现在农民很容易地通过信访、市长热线等渠道,投诉基层政府。12345市长热线体系,正逐步向农村铺开。若有乡镇工作人员,在农民找其办事时态度不好,农民拿起电话就可以投诉。

通过这一套体系设置,基层政府工作的作风有很大转变。乡村干部的官本位思想逐渐退出,农民在基层干部面前的强势地位也逐渐树立。这相对于税费改革之前,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

现在的难题在于,就像过去政府与农民关系是单向的,现在农民在基层政府面前的强势地位,也是单向的。即,基层政府与农民是在政治正确性的层面上,建立起“服务型”关系。但是在治理实践中,基层政府对于农民的“服务型”关系,缺乏制度上的约束。

譬如,凡是农民拨打12345市长热线反映诉求,相关部门都要按照规定在限定时间内处理和回复,并且处理后还有其他部门回访,从被服务对象的满意度方面考核政府相关部门。农民可以为任何事情拨打市长热线,无论诉求合理与否,都要处理。对于不合理的诉求,甚至那些对乡村干部有意见而恶意拨打市长热线的行为,也都没有手段约束。在正常的制度体系下,权利与义务是对等的。只讲保障农民权利,不讲农民义务,这样的基层治理关系,无法长久维系。

真正成熟的“服务型”关系,建立在基层政府与农民关系制度化的基础上。当前国家倡导的“服务型政府”目标和依法治国理念,主要针对的是基层政府,对农民的要求还比较低。

与之相关,在政策和学术话语中,“农民”具有很强的意识形态色彩。绝大部分的研究作品和影视作品,将“农民”等同于“底层”和“弱者”,赋予“农民”过多的政治色彩,而未注意到农民在基层治理实践中的具体特征。

在乡村治理工作,并非所有的农民都是“弱者”,也并非凡是农民提出的诉求都是合理的。很多农民打市长热线是毫无理由的,还有很多农民上访也是无理的,甚至还有一些上访专业户,以上访要挟基层政府。

在基层治理中,农民是具体的,农民的需求也是具体的。真正意义上的依法治国,是按照政策法律来回应农民的诉求和处理农村矛盾。当依法治国和“服务型政府”还更多的是政治理念,而未转化为具体实践制度时,它们作为政治正确性,只能单向地约束基层政府,却不能规范农民的行为。

当前的农村基层干部感觉工作压力大,原因在于,国家基于依法治国和“服务型政府”这类政治正确性,处处设置“红线”。这些“红线”针对基层干部,而不对农民。在基层治理新的政治正确性之下,农民是“无错的”。“无错的”、“底层的”和“弱者的”农民所提出的所有诉求,都要被要求满足。目前,基层政府被“农民无错”的政治正确性所束缚。

4、 “摆平理顺”的基层治理逻辑

正常的治理活动,是基层政府满足农民提出的合理诉求,不满足农民的不合理诉求。或者说,基层治理要对农民以及农民的诉求,进行分类。有效的基层治理,既表现为回应农民的合理诉求,也表现为不回应农民的不合理诉求。农民合理的诉求得不到回应,或是农民不合理的诉求被回应,都是基层治理无效。

现在的矛盾是,被政治正确性束缚的基层政府,既回应农民的合理诉求,也要回应农民的不合理诉求。

我们在基层调查发现,每个地方为数不多的几个老上访户,耗费当地80%以上的信访维稳精力。当基层人力物力过多地耗费在应付农民的无理诉求上时,基层政府回应农民的合理诉求的能力,自然是打折扣。

现在农村基层工作中流传着“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说法。也就是说,越是不讲道理的农民,越是会闹的农民,他们的诉求就越是得到满足。这反映了基层治理的不正常逻辑。

首先,国家没有赋予基层政府区分农民合理诉求的能力。譬如农民上访,无论合理不合理,基层政府都要回应。上访只要到了北京,不论缘由,基层政府都是被问责。

其次,在基层治理中,越是满足农民不合理的诉求,就会产生越鼓农民争当“钉子户”的风气。基层干部尽管也知道这一点,却是无计可施。

再者,现实的情况是,很多农民抓住基层政府的软肋,拿着政治正确性要挟基层政府,借此获得利益。前几年,很多地方大量的农村低保指标,都被用于安抚上访户。

基层工作因此出现农民越来越难治理、农民“无公德性”高扬和农民只讲利益而不讲政治的发展趋势。

基层政府被政治正确性束缚,基层治理陷入疲于应付的局面。税费改革之后,基层信访考核的压力越来越大,国家试图通过信访考核来监督基层政府。在此背景下,基层治理的第一要务是减少农民上访。

减少上访,无非是让基层不出事。为了减少上访,基层政府通过各种手段应付农民。面对农民合理与不合理诉求,“摆平理顺”就是道理。在此背景下,利益安抚就成了基层工作的最有效手段。基层工作中就出现了“人民内部矛盾用人民币解决”的办法。

被政治正确性束缚的基层政府,追求的不是“服务”农民,它追求的是不出事,追求的是社会稳定,追求的是没有上访,追求的是避免被“一票否决”。从少数农民不合理的诉求也被满足,和大量的公共治理资源被耗费在应付少数“钉子户”的角度看,被政治正确性束缚的基层政府,为追求“不出事”的秩序而牺牲掉了政治原则。

只顾“摆平理顺”的基层政府,追求的是平庸而没有矛盾的秩序,而非政治正义。

5、结语

目前的农村基层治理,距离建设“服务型政府”目标和依法治国落地生根,还有较长的路要走。

当前要做的是,打破对基层治理的想象,打破对基层干部的刻板印象,放弃对农民形象的过度政治化塑造。从实践的角度建立国家、基层政府和农民的相对平衡关系。

这其中的第一步是,基层治理不能再秉持“农民无错”理念,要按照法治原则,对农民诉求作出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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