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隽:禅宗历史上的“方便通经”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29 次 更新时间:2021-05-03 2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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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隽  

达摩大师到六祖慧能大师,这一时期在禅宗历史上叫做“早期禅”,也叫“初期禅”。早期禅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修禅的人或禅师要不要读经典?或者要不要读佛经?”

这个问题在达摩大师一直到六祖慧能大师这个阶段都有一些变化,特别是达摩大师刚来中土的时候,对于修禅法的人要不要读经是很有争论的。现在不管在哪个庙里僧人都要念经,但在达摩大师来的时候,对于禅师要不要念经?怎样念经?这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达摩大师来之前,中国就有佛教了,佛教在汉代传入中国,在六朝时期佛教就非常发达,但是那个时候禅宗并未兴盛。禅宗是达摩大师来了以后才发展、弘扬起来的。当时中国的佛教是一个什么状况呢?那个时候还没有禅宗,大量印度佛教的经典被翻译成中文,我们现在念的很多经,很多都是在达摩大师来之前都已经翻译过了,很多出名的经都被翻译过了。那个时候不仅有很多翻译的大师,还有很多研究经典的出家人,这个叫做“经师”,或者叫“论师”。在六朝时期,有专门研究《华严经》的,有专门研究《法华经》的,有专门研究社论的,这些人都是出家人,都是专家,他们叫某经某论的“经师”或者“论师”,他们都非常精通于这些佛教的经典。所以当时的佛教界认为你要修学佛法,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就是根据经典,经典上怎么讲就按照经典上来修,这在达摩大师来之前已经在佛教界非常的流行了。当时佛教界最出名的就是经师、论师和那些翻译经典的大师,那个时候禅宗在佛教界还并不显得特殊。

“经法”就是经典上所讲的道理、所讲的佛法,而禅宗所讲的“心法”本来与“经法”是一样的、没有矛盾的。因为就像过去很多人讲的,佛所讲出来的“口”和他的“心”都是一致的,但是这个问题没有这么简单,对于修禅、习禅的人来讲,他们认为经典上讲的东西是第二义的,不是最根本的。习禅的禅师认为最重要的是找到“心法”,你读懂了心法,找到自己的本性,再去读经典才读得懂。但是经师不这么看,他们认为我们一般的凡夫还没有证到活佛,还没有证到菩萨,还是按照佛菩萨的经典来做,不要一开始就找心法,所以二者之间有不同的看法。

禅宗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禅宗在初期,达摩大师来的时候,也不是说完全不要读经。从达摩大师一直到六祖慧能大师的门下,禅宗对经典有一个基本的态度,习禅的人要不要读佛经?要读!但是又和一般人天天研究佛经,一个字一个字的解释不太一样,佛经只是做参考而已,这是对于一些习禅的人而言,这就叫做“方便通经”。这个是神秀大师用的词,实际上过去用得很多。

什么叫“方便通经”呢?就是习禅、找到本性是我们最重要的功课,但是我们也可以参考一下看看经典是怎么讲的。所以说经典不是最重要的,这是第二义。

达摩大师用了一个词“二入四行”,其中有一个“入”就叫“理入”,后来神秀大师就概括为“方便通经”。就是通教,教就是宗教,宗就是宗门。达摩大师讲我们最重要的是找心法,但是也可以通过经典的方式来悟宗。这里面有两层意思,一个是透过经典,经典是方便不是对证,但是你透过经典读经典又不能死在句子下,又不能说我读经典就是跟那些经师论师一样的,这个经这样说我就这样做,这样就变成了死句。怎么样通过经典又能够不被经典的文句上的意思所绑住?那只有去了解我们自己的心法,这就是禅宗从达摩一直到慧能大师整个的初期禅。所以有的禅师说完全不要经典也不是!但是说禅师要靠经典也不是,它是借一个经典来学习佛。我们也不妨读一些经典来作为参考,但是不要一天到晚像经师论师一样死在句下,禅师和经师是不一样的。所以在六朝佛教时期,在六朝达摩大师来的时候,当时佛教界是有斗争的。早期的材料里面讲,达摩大师来到中国的时候很不顺,佛教界的人基本上不理解他,一直到慧可、僧璨、道信才开始慢慢在湖北黄梅那个地方稳定下来。

达摩大师来的时候,讲的多的就是直指心法,他认为经典只是参考而已,不是那么重要。但是达摩大师的这种想法,在当时的佛教界被认为是很革命的,其实哪里是革命,达摩大师是要回到佛陀的本意。因为当时在中国的佛教界里面最流行的都是经师论师,大家认为我都是专注于某个经某个论才是真正的佛教。达摩大师突然跑过来,他说经典没有那么重要,经典只是参考。在后来所发现的达摩大师的一些作品中有所论述,这些作品在学术界有争论的。我建议大家去读一读,虽然很多学者认为这些作品可能不是达摩大师的,可能是后来的禅师所写的。比如“二入四行”所反映的达摩大师的思想并不完整,后来有日本学者把达摩大师留下的作品收集起来,这里面有些是达摩大师的作品,有一些可能不是。

比如说像达摩的《达摩血脉论》、《破相论》,还有他的《观心论》,这些都跟达摩的思想有一些关系,虽然学者有不同的争论,我们不去管它。在《达摩血脉论》里面达摩大师用的一个词很好,他叫做“闲文书”。我们现在读书要洗手,洗好手要闻香,要沐浴等等。达摩大师当时怎么讲的?若不识得自心,诵得闲文书都无用处。这是他在《血脉论》里面讲的。经典只是闲文,你有空的时候翻一下参考一下,就是这个意思。这个就是所谓的“藉教悟宗”。当然达摩大师这样讲,让当时很多的佛教界的那些僧众,很多经师、论师受不了,我们天天在这儿讲经念经,你竟然讲我们念的经是闲文书还得了。所以从当时的比较可靠的《续高僧传》关于《达摩传》里面我们可以看到,达摩大师当时来的时候,他在中国佛教界并不受欢迎。比如说像道玄律师特别批评禅宗的,一直到唐朝都对禅师有很多的批评,禅师不像律师一样资历那么严格,又不像经师一样那么有学问,可以读那么多经典。道宣律师,他是律师,道宣律师在写《高僧传》时对达摩大师的评价其实不高,他评价最高的是天台智顗大师,虽然他有为达摩大师写传,但是评价不高。所以《达摩传》里面也经常讲,达摩大师刚来中国的时候,经常被人批评得很厉害,被佛教界批评得很厉害。所以说当时达摩大师来中国传禅宗的时候,佛教界完全还不能理解他。那些经师论师认为,你带来的东西好像和我们的不一样,所以就批评达摩大师。特别是那些天天念佛经的那种人,佛教本来是几百年这样传的,达摩大师你怎么这样讲。一直到现在,还有很多学者,包括西方的那些学者,包括我们中国的那些学者,包括汤用彤先生,他是最著名的佛教史家,连他都说达摩大师的东西不太像佛教,他说像婆罗门教,他说达摩大师所传的教是婆罗门教,所以达摩大师一直是被误解的。

经师和禅师的冲突一直到唐朝还非常严重,所以我们看唐朝有一个很重要的佛教史家叫做宗密,他怎么写的呢?禅讲相逢,吴越之隔。什么意思呢?他说禅师和专门研究经典的和尚,只要碰在一起完全谈不到一起,一个是吴一个越。那些很懂得经典的那些和尚,就一天到晚地骂这些禅师,诋毁批评这些禅师,说你们这些人没有文化,不懂得经典。然后习禅的人也批评这些经师说你们不懂心法,习禅的人觉得讲经的人不是佛教了,专门研究佛经的人也认为禅宗是别法了。所以说我们不要认为禅宗的发展历史是非常顺利的,好像是没有思想分歧,其实这个分歧很严重的。这个分歧甚至比道家、儒教里面的分歧还严重。

《续高僧传》里面记载,二祖慧可大师在讲禅法的时候被人攻击得非常厉害。慧可讲经的时候,别的法师派人去偷听他讲经,然后回来骂慧可法师,说慧可法师的讲经是魔语,这是在《续高僧传》里面所记载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的佛教内部,经师和禅师的观念有很大的不同,这个最大的不同在于怎么看待佛教的经典。禅师对待经典的看法和一般的经师、论师对待经典的看法是不一样的。

那么不一样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说我们佛教的那些经论大师们只是读经典不要讲修行了,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他们也要讲修行。只是他们这个修行不敢直下承当,他们认为要修行的话,必须通过经典上所讲的步骤一步一步来,不能从心法里面讲,而必须通过经典绕一个圈再回到心法,这是经师论师的说法。但问题是我们读经多了,我们研究经典多了以后,你怎么样回归到自心上面呢?禅师认为应该把直指心法放在第一位,而把经典的研读放在第二位,甚至认为经典上有些东西可能是讲错了。禅师认为佛陀所讲的法,所讲的这些经典,你要理解它,你也必须把它放在我们自己的参照当中去理解,自己的经验当中去理解。我们知道经师、论师解释经典,有时候会说什么是心什么是法,禅师不管这一套,禅师怎么理解经典呢?他们用了一个“天坛宗”所用过的观点叫做“观心释经”,他说你要懂得经典先看自己的心,你看懂了自己的心以后,你去解释经典才解释得了。所以很多禅师讲经、解经比较随意,经典这样讲,为什么禅师解释和我们理解得不一样,太随意了,但是这个是正常的,因为禅师认为通过文字表达出来的东西,那都不是第一义,那不是真实的东西,所以说你必须先观照自己的本心,你了解了本心以后你的经典就可以随意了解。所以在我们很多经师和论师来看,这些禅师太随便,太自由了,经典哪可以随便按照你这样写那样写的啊,其实对禅师来讲是可以的。

所以达摩大师来中国,他其实是有意识的要破除当时中国佛教界对经典的执着,达摩大师来中国传禅法的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这样。这个话不是我讲的,而是我们唐代的宗密大师讲的,宗密大师早就看到了这一点。他怎么讲的呢?他讲道,达摩大师在印度得到了法,然后他亲自来到中国,见此方学人多未得法,唯以名数为解,事相为行。达摩看到中国虽然佛教好像六朝四百八十寺,那么多出家人,好像看起来很风行,但是达摩说这些所谓的佛家人都没有得到正果,这些佛教都没有得到正法,对佛教理解的只是皮毛,了解的是佛教的表面。你能讲很多的经在达摩大师看来都是表象,都不是佛法真正的核心,所以他才特别强调,佛法的关键在于以心传心,不立文字,他说佛法虽然有经典,但是我们不能执着于文字。达摩大师来到中国,就有意识地针对当时佛教界的那种状况,说你一天到晚念经也没有用,都是执着于表面上,而佛法的核心心法你们根本就不懂。

达摩大师的《血脉论》、《破相论》里面对于当时的批判很多。他居然讲人家读经是“闲文书”,他甚至讲,你如果找不到本性,即使你可以把佛教的经典讲得很好,你讲的还是魔说,不是佛说的。所以达摩大师的这些言论在当时看来非常具有革命性,难怪他会被当时的很多人攻击,这个就是因为他对经典的看法和经师是不一样的。

但是达摩大师也很重视《楞伽经》的,当时他传法给慧可大师的时候,他同时也传播经典给大家参考,这部经就是《楞伽经》。他说这部经典可以参考,但是只是参考而已。

另外,从“二入四行”来看,达摩大师一方面鼓励修禅的人可以参考一下经典,同时他又警告大家,不要过于狭隘的去依靠经典。他认为我们读经典只要了解大意就可以了,不要咬文嚼字,不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辩,这个就是禅的精神,也是以前我们中国玄学的精神。陶渊明曾说,我读书不求甚解。看起来他好像讲得很谦虚,我只学大意就好了,不要咬文嚼字,好像你很有学问懂很多字一样,禅师不讲这一套,所以叫做唯意相传。我们读经典,了解大意就好了,没有必要去钻每个字的意思,这些都不重要,我们了解经典的大意核心就好了。

到慧可的时候也是这样,《续高僧传》里面讲慧可大师讲经的重点是“陈其心要”,他只讲要点,不会罗罗嗦嗦,讲得很复杂,讲得让大家觉得他很有学问,慧可大师只是讲心要而已。慧可大师的这种直陈被当时的佛教界指责为“魔语”,被当时的佛教界批评得很厉害。到东山法门的时候就开始有一些变化了,但其基本精神一直是传承达摩大师的基本精神。当时的弘忍大师特别主张有两个词,一个叫做“心法”,一个叫做“经法”,心法就是我们自心的心法,经法就是经典上的意思。过去大的祖师他们大都不爱读书,历史记载上说五祖弘忍也不喜欢读书,经典上说他,为世少看书,他也很少看经看论,达摩大师提出的把经书看成闲文书。弘忍大师虽然不读经,但他可以“闻皆心譬”,你一给他讨论经典他就知道经典的重点要点在哪里。弘忍大师也留下一本著作,实际上这不能说是他的著作,是他的弟子根据弘忍开示而记录下来的,一本叫做《修行要论》,也有叫做《最上乘论》,这是在敦煌发现的。

在《最上乘论》里,弘忍大师把经师和禅师怎么样对待经典做了这么一个说法,他说如果那些一天到晚读经典的人,通过文书而得的知识,不能称之为知识。如果我们了解佛法,只是通过经典,《华法经》这样讲,你不是这样讲,那你错了。他说这些人囿于文字,执着于文字,这样的人就不能够了解佛法的真正的宗脉、真正的心法在哪里。他说这种人不能够得到解脱,你虽然懂得很多经典,但是你不能解脱。他说,还有一种禅师对待经典的方式,那是直接从心法上去了解。所以弘忍大师他说,我们怎么样才能读经典呢?要“守心第一”,守住你的本心,他认为你懂得本心就懂得了经典。所以他甚至这样讲,他说,守本真心是十二部经之中也,就是你只要守住你自己的真性、本性的话,你就能了解所有的佛经最核心的地方。所以他说“千经万论莫过守本真心是要点”,什么意思?他说佛经讲来讲去它的重点无非也是要叫你守住本真。所以用禅解经很紧要,对佛教三藏十二部类的经典,他几句就解决掉了,他说经典讲得那么多、那么复杂,其实没有那么多,没有那么复杂,讲得最重要的就是守住本性。这是弘忍法师讲的,你只要能够把自己的本心守住,就能读懂这些经典。

六祖慧能大师就是这样,他不识字,但是因为他能够守本真心,你问他什么他马上能把经典里最重要的意思解读给你听。禅宗不是说完全不要经典,而是禅宗对待经典的态度和经师对待经典的态度是不一样的。还有一个非常有名的《传法宝记》,这是敦煌文献里面关于早期禅的一些历史记载,这个资料很珍贵,它里面是怎么来讲东山法门呢?东山法门是怎么看待经典呢?同样一本经典你和我了解的意思是不一样的,你没有得到本心,你这个人没有修证到本心,你读了好像你也理解,但是你所读到的句子不是最上乘的句子,你只是读到了表面的意思。你只有了解了本心你再去读经典的话,你才能读里面最上乘的句子,所以后来禅宗讲的死句活句就是这样的,你能够了解本心去读禅宗的经典,那些经典里面的句子都变成活句子了,你可以用了,经典里讲的这个我可以把它用在我的日常生活当中,用在我的心情当中,这个就是叫做活句。如果你读经典,经典这个意思是这样的,你又不是真正的结合到你的本心,结合到你的日常生活来了解经典的话,那么你仅仅只会讲经典,这个叫做死句,活句就是我们讲的最上乘的句。

慧能大师在《坛经》里面讲,一个比丘问他《法华经》,他说我不识字,你念你不懂的地方给我听。他念给他,他就解释给他听,解释完了,慧能大师就说“心悟转法华,心迷法华转”。什么意思呢?意思是你如果不了解本心的话,不能够直下本心的话,你读《法华经》也是被经典所转,如果你了悟本心以后,你再去读《法华经》了,你就能够转得动经典,就是说经典是第二义,你可以用你的意思去改变它。按照我们中国经典里面的话就是,“我注六经”和“六经注我”是不一样的。在宋代以前,儒家里面有一个叫陆九渊,他和朱熹不一样。朱熹很有学问,一天到晚注了很多经。陆九渊就说注那么多经干什么,六经皆是我的注脚,圣人讲的那些经典都是来解释我的本心,所有的那些都在我的本心里边,我为什么要注释六经啊,六经我只是参考参考而已。禅宗早就是这样讲的,弘忍大师在他的《最上乘论》里面讲,他说你如果能够自识本心,了解自己的本心,念念常转,你读佛经就是转佛经,不是跟着佛经跑,读什么经就陷入到某经典里面去,而是你读什么经都是经典为你所用,而不是你一天到晚地研究经典而不能够把经典转活。这个就是我们讲的一个是“死”,一个是“活”,我们说你能够识得本心,你懂经典就变成了活句了,就变成了最上乘句了,这个经典就来解释你的本心了,你就可以在你的生活当中,在你的修行当中去活用经典,而不是一天到晚死背经典,经典不是给你死背的。

另外一个方面,我们很多人说经典是绝对不会错的,经典是一代一代的传下来的,其实我们忘记了,西方学者留下了很好的方法,最初的经典都是口耳相传的,先由口传,然后再由弟子记录下来。我们认为口传和书写是不一样的,比如我现在在这里给大家讲课,你们在现场的感觉与别人看我的讲课笔记,这二者的效果是不一样的,不一样在哪里呢?

我们知道以前早期佛教里面传了很多经,我们的很多祖师都不写东西,都是讲,后来弟子觉得师傅这个讲得很好就记下来。口传和书写文本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呢?当口传的时候,是有一个“在”字,那个讲的人和大家都“在”,这个我用文字很难表达,就是在场的意思,在场和不在场是不一样的。我同样讲这句话,你可以记下来我的话,但是我有手势和表情,我这个手势和表情你没有办法记录下来,我的这个手势和表情是有意思的,不是没有意义的。就比如我们后来很多学者研究禅宗的经典也是这样的,我们不能够那么死板。这次少林寺的“机锋辨禅”活动,里面有很多话头很多公案,实际上是我们现在没有办法用你的意识去理解它是什么,因为有一个最重要东西是什么呢?当时的公案参禅都是师徒之间的一种默契,师父在,徒弟在,都在现场的时候,那个语言所传递的力量是不一样的,这个口传和书写是不一样的。实际上我的这个想法是现代学者的研究,但是我们古代禅师早就已经看到这一点了。

有一个法聪法师曾说,佛法的道理我用语言给你讲就已经变得很粗糙了,一定要用文字来讲,已经很粗糙了,已经没有办法把禅的意思,佛的意思讲得很清楚了。他说旷书在此,就更粗糙了,意思是说更何况你还要把它写出来,那就是粗中之粗了。那就是表示口传还有一些精华,我什么都不讲,你也听不懂,结果你把我讲的东西还要记下来就更糟糕了。这就是我刚刚讲的,口传的东西和书写下来的东西,口传更重要。佛经多少年以后都是被传的,但是在禅师看来那个不是很重要了,那就是粗中之粗了。所以我们能够理解后来有一些禅师把经典都可以烧掉,甚至是烧佛经。他有他理解的一个东西,在口传的时候,你是流动的,你是在场的,你是活泼的。这里面很多原始的意义是你没有办法通过书写的方式把它流传下来。这个有很多学者研究,国外的学者诸如欧美的学者、日本的学者都研究过,从“马祖禅”开始之后,更少用字体,甚至用了一种新的跟弟子交流的方式,这种交流的方式后世叫做语录,重视口语,不重视书写。经典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呢?佛经没有办法把佛祖和菩萨当时“在”的那个语言口传的力量保存在那个经典里面,所以说对经典我们可以去参考,但是不要太迷信。这个就是禅师对经典的态度。

为什么它对经典叫方便通经呢?就是方便的东西,那不是最重要的,为什么?像我们今天辩论里面就有一个法师,没有绑腿就有人批评,按照律宗的讲法你这样是不对的,你没有按照律宗上的去做。那个法师就说,那个不重要,重点是我能够找到心法,了解真正的核心在哪里?所以到唐代你看那个《传灯录》,那些禅师经常消解那些历史,消解词律。不要一天到晚抓小节就看不到大的方面,禅师经常批评的就是一天到晚抓小节就抓不到大的东西,就是这个意思,对经典也是这样的,所以禅师批评经师和律师一天到晚在文字里面咬文嚼字,辩来辩去。要抓住心法,还辩来辩去干什么?所以才叫方便通经,要去汇通这个经典就是方便。

讲到经典,禅师还有一个讲法,就是我们怎么去读诗,过去禅师有很高明的地方,经典不是说你只懂得这些经典的文句就了解经典的意思了,不是这样的。就像我们现在研究佛经,在国外我们要做佛教学,按照国际学的惯例,我们在国外研究佛教的时候,其实里面要花很多年去学语言,去学习梵文,巴利文,藏文,这是最基本的,有的还要学习蒙文,学习这些不同的文字。佛经是从那些语言翻译过来的,你先要了解佛教的意思,你首先必须要了解那些文字,好像这些文字了解清楚才能了解佛经的意思。问题是这样吗?好像这个已经成为学术界公认的了。在学术界里这个人懂得梵文就懂得欣赏了,你们不懂得梵文就不要研究,你们没有资格研究佛教。你不懂巴利文还谈什么佛教,很多人流行这个观念。问题是,是不是你了解文字后就能够了解经典呢?没有那么简单,我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就像一个文字学家去看中医的处方,处方每个字都认识,但是你不知道这个处方的意义在哪里。

佛陀讲经和我们不一样,虽然用白话,但是佛陀讲经他用了很多的比喻。我们看《法华经》里面讲过,佛是种种因缘譬喻,多以譬喻明义,经典里面很多都是譬喻,我们现在的讲法叫隐喻,好像是讲这个东西实际上不是指这个东西。所有的经典讲的都是隐喻譬喻,所以不要死在譬喻下面。你看《坛经》里面慧能大师就了解这一点,慧能大师人家问他《法华经》,他怎么讲的,《法华经》无多语,需见尽是譬喻因缘。慧能大师说,《法华经》不是很复杂的,没有讲很多话,全部是打比方而已。这一点我这里简单提一下,我以前专门做一个研究,我专门去研究天台智顗大师所解释的那个《法华经》里面普门品,因为普门品在佛教是最流行的,很多佛教徒都可以背的,就是《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我们都认为观世音菩萨是指这个。我建议大家去看看天台智顗大师《天坛经》里面怎么讲的这个意思。你们读错了,你们读的经典都是表面的意思,智顗大师说真正里面都是比方了,不是真的那个样子。禅宗也是这样讲的,都是比喻了,所以说达摩大师也认为说,经中有了秘密之意,这是他的原话。他说,其实任何一个佛经都有密码在里面,秘密之意就是你懂得里面的文句是没有用的。那些语言学家懂梵文也没有用,拿一个经典给你,《法华经》里面我每一个字都懂,然后我懂《法华经》的意思,没有那么简单,你还没有解密,经典里面有秘密在里面,这个秘密怎么去解,这个就是要观心。

有一篇著作叫做《观心论》,据说是达摩大师所作,但是后来学者考证说是神秀大师所作,这个有争论,这本书里就是讲读经是怎么读的。你认得字就可以读经吗?没有那么简单。经典里面有秘密之意,要你去解。比如观世音论里面讲,我们修行要修很久,要千万年才能成果,实际上达摩大师讲并不是那个意思,你们看经典只是看字面,看错了。他说三大阿僧祗劫就是指“三毒心”。比如说在经典里记载说佛陀曾经以三头六身才成佛道,后来就有解释说,三头是指三聚净戒,六身是指六波罗蜜。什么叫做燃灯?什么叫做烧香?我们知道表面上的燃灯就是点灯,烧香就是点一个香。达摩大师说经典这样讲其实是比喻而已。

比如讲三界,达摩大师在《悟性论》里面解释的三界就是贪嗔痴,都是从我们的心法去理解的。他说如果我们能够把贪嗔痴解决掉了就是超三界,超三界不是指外面的境界,就是把你的贪嗔痴解掉就是超三界了。他说三大阿僧祗劫就是讲“三毒心”。你有一个念头,一个念头就是一阿僧祗劫,就是这么简单,这是从心法上解释的。达摩大师说我们一般的解法就是不解如来三大秘密之说,我们都是只读表面的意思。他说佛所说经都是无量方便,要我们方便理解,不要把所讲的那个文字看得那么死板,因为一切众生智慧还没有那么高,直接讲你听不懂所以就打比方,但是我们不了解佛陀的意思,所以假有为欲无为。佛陀讲的经典都是比方而已,他是比方你是怎么样无为,如果你不去修内心,只外求的话,这样就不对了。什么叫做伽蓝?伽蓝是梵文,寺庙的意思,我们中文翻译成为亲近地,寺庙原来就是亲近的地方,是指永脱三毒。我们的修行读经不能够死在句下,所以达摩讲,佛不诵经,佛不持戒。我们对待经典如果不能够见性,就不明善知识,所谓善知识并不都是很能讲经的人。若不见性,纵说得这十二部经,讲得头头是道,但是最终还是不免轮回。佛教历史上的善心比丘,就是这样的,很厉害,所有的佛经都记得,但还是要轮回,更何况能够解释一部经两部经有什么了不起。这里面就可以看到禅师我们怎么对待经典,怎么读经,读经不是懂得文字就可以读得,经典里面很多秘密之意,如果你不了解观心,你读经典就容易理解错误。这个错误不是说你不懂文字,不是说你不懂得梵文,不是说你不懂得巴利文,不是说不懂得藏文,不是说你不懂得中文,而是因为你不懂得观照自己的本心。

你要读经典,知道文字上的意思那个是隐喻,隐喻有很多的譬喻的因缘。你要了解真的意思是什么,而不是掉在他的本喻里面。一般我们讲慧能大师就会讲到《坛经》,其实还有一本著作,这本著作是不是慧能大师的著作有争论,但是这里面很多思想一定是接近慧能大师的,这本著作在日本有很多人研究,中国的学者几乎都没有提到,这本书就是《金刚经解译》,这本书在《大藏经》里面找得到,是解释《金刚经》的。这里面就解释的很清楚,禅宗是怎么看待经典的呢?什么叫做经典呢?经者境也,他说经典就是我们入境的境,是成佛之道路,经典是让你去成佛的。应当内修般若波罗蜜经以示修行,如果你只能诵经,不能按照那个修持的话,就不叫真正的慈济。慧能大师经常讲十二部经在人心中本自具有,所有的佛经都在你的本性里,你本来就有,只是你不往内找,却到经典上找,所以就找不到。我们读经典读不懂的地方是什么原因呢?不只是因为文字的原因,就是因为你的心不明白。他说你读不懂经典不是因为你没有文化。那慧能大师也没有文化,什么经典佛经他都懂的。不是因为你没有文化,不懂梵文巴利文才不懂经典的,是因为你的心里面还不够开悟,所以读经典才读不懂。所以他讲,我们要怎么样才能了解经典呢?必须要先亲近自己的本心才能了解经典。

如果这样来看,经典就是第二义,也就是说,经典的话在禅师看来不仅可以说只是注解你的本心,而且禅师可以根据自己修行的过程,依据自己的本心随意解释经典。你说随意也不是随意,它是按照本性,在我们看来不太符合文字的意义。所以禅宗里面经常讲,如《坛经》里面讲道:诸佛妙理非关文字。真正的佛法妙理不在文字里面,而在于真正的观心。当然到曹溪门下,就是慧能大师门下的弟子,他门下的五叶,我们说“一花开五叶”,各家对经典的用法都不太一样,这个因为篇幅的关系,我们没有办法详细加以解说,但是有一个重点我们可以看到,整个禅宗的传统对于经典的态度,不是我们一般所了解的完全不读经典,也不是像一般的经师论师那样去看待经典。

禅师对于经典有他非常独到、非常深入的地方,以后我们习禅,怎么样去看待那么多经典,我想我们从祖师大德,特别是从早期祖师对于经典的看法里面应该可以得到很多的启发,这里面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观心释经”,先观照自己的本心,通过观心的方式去了解经典真正的意思。

龚隽,中山大学比较宗教研究所教授、副所长,中山大学人文学院佛学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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