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一日北大,终身北大

——《北大与时间之外》自序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180 次 更新时间:2021-04-02 0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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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毓方 (进入专栏)  


跨进北大南门的那一刹那我有点目炫,仿佛正仰脸对了晌午的太阳。那是老生敲锣打鼓在热烈欢迎,配上标语横幅的大红大绿,夹道的树木都婆娑得那么好看,有一座带点古派又带点洋气的大楼在一遍又一遍地致欢迎词,我的耳朵听不到,我的心是听到了。往前看,所有的空地都站满了人,所有的窗口都挤满了人,所有的建筑顶上也是人挨人。我一愣,随即释然,那是北大历史上的人都聚齐了。今天,一九六四年八月三十,是我的节日,也是全体北大人的节日。那一刻,我恍悟什么叫岁月流金,天也好,地也好,房屋也好,一切都像是彩色画片,明晃晃地耀眼。当时还没兴彩色电视,我无法预支更为形象的比喻。当我跨步,我初次领略了水泥地的热情,布鞋踩上去,每一步都嗤嗤擦出火花。蓦地,我停下脚步,不忍再向前迈,因为水泥地面的色泽、纹理、气孔,外加雀斑似的尘埃,三片两片乍黄犹青的落叶,以及匆忙赶路的蚂蚁,嘴上叼着一粒白生生的粮食,都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此种晶莹剔透的视觉效果,唯有老来做白内障手术,揭开蒙在眼上沙布的瞬间,差可比拟。

此间有一个张冠李戴的故事需要更正。若干年后,我写了一篇散文《蔼蔼绿荫》,里面提到季羡林先生的一件逸事:

“某年秋季,大学开学,燕园一片繁忙。一名新生守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站在道旁发愁。他首先应该去系里报到 ,但是他找不到地方。再说,带着这么多的行李,也不方便寻找。正在这当口,他看到迎面走来一位清清瘦瘦的老头儿,光着脑袋瓜,上身穿一件半旧的中山装,领口露出洗得泛黄的白衬衣,足登一双黑布鞋,显得比他村里的人还要乡气,眉目却很舒朗,清亮,老远就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似乎在问:你有什么事儿要我帮忙的吗?新生暗想:老头儿瞧着怪熟悉怪亲切,仿佛自家人一样。这年头谁有这份好脾气?莫不是——老校工?他壮着胆儿问了一句:‘老师傅,您能帮我提点行李吗?我一人拿不动。’老头儿愉快地答应了。他先帮新生找到报到处,然后又帮他把行李送到宿舍,这才挥手再见。数天后,在全校迎新大会上,这名新生却傻了眼。他发现那天帮自己提行李的老头儿,此刻正坐在主席台上,原来他不是什么工友,而是著名的东方学教授、北大副校长季羡林。”

读者的想像力过于丰富,竟然有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大片,把那位新生当成了我。一次旅行德国,连德国的朋友也那么认为。本人声明,完全误会,我入学时,季羡林先生的官职仅为东语系主任,还要经历“四清”、“文革”、“拨乱反正”的漫长熬炼,才能当上故事中的北大副校长。

北大的日月并不如想象。想象是我内心勾画的,现实是由时势导演的。书嘛,总归还是念,尽管念的是日本语,不合我的口味。满打满算只念了一年零九个月,就连味同嚼蜡的日本语也没得嚼了——举国进入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说白了,就是革文化的命。彩片一变为黑白,群体的歇斯底里,文斗加武斗,大打出手。此中狂热、狂怪、狂暴、狂悖、狂癫、狂瞽,非亲历者,难以想像。于今定论,请看中国共产党十一届六中全会的决议。我作为过来人,旁观者,目睹许多才华横溢、青春傲人的学子,崛起于积极表现,终格在暴戾表演,自炫本色,舍我其谁,其实是为强力扭曲,毒火攻心——历史的脚步走到这门槛,是逃不过去的一劫。

后贤若是责怪我们这一代平庸无作为,毫无疑问,那是因为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虚抛了大把光阴。

闲看他人的回忆录,每每从童年落笔,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嘛,举凡名流贵客,“出马三相”,吮指头玩泥巴都不同凡响。也有从祖宗八代叙起,那多半是有来头有说道的,或是名门后裔,或是望族余脉。

我本凡夫俗子,祖上,虽然有宗亲续家谱,也搬出何朝出了宰相,何朝出了将军,但那与我跟陌生人没有区别,他们不会预测到后世有我这样一个碌碌的子孙,我也享受不到他们半分的余荫。我能接触到的,往前只及祖父,名永进,字少伯,生于一八八七年,是一个乡村型的知识分子,以看风水为业,俗称地理先生。至于我的曾祖父,我只查到他的大名叫奎连,做过乡董,相当于乡长,听母亲说,人很封建,且专横,说一不二,家人多畏惧。再往上,就进入视域的盲区了。

因此,当我动笔写回忆录,思来想去,决定以北大为杠杆。我这一生,有幸进了北大,如今回忆,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壮年、老年,莫不与之扯得上来龙去脉。就像一棵大树,早先扎下去的根须,是为了茁发躯干,后来伸展的枝叶,是托福于躯干,北大五年有半,就是我生命之树的主干。

我与北大,曾经很近很近,现在则愈来愈远,也可以说愈来愈近。远得咫尺天涯,近得没有距离。

我在北大五年有半,我这一届及下一届的同学都没有取得文凭,理由冠冕堂皇,说是革命者不需要什么学业证明。那是特殊时期,让一帮小学、初中水平的工、军宣队掌握教育、改造、分配大权,你还能指望有什么“盛唐景象”。我原谅北大,尽管她没能把我培养到毕业。后来虽然补发了毕业证,早不知道扔到了哪里。在我需要的时候,她没有给我。在我不需要的时候,她又象征性地寄来。因为谁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发或不发,有或没有,对我既无妨碍,也无裨益。旁人怎样我不知晓,我知晓自己。

离开北大,步入社会,与其他院校出身的人混到一起。很快发现,北大就是北大。那年头,大家都没有学到多少业务,但是北大毕业的人,总有一种异于他人的气质,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一九七九年,我在湖南省委《新湘评论》,回忆往事,写过一篇日记,大意是:家庭背景很重要,它是你的后台,靠山。立足的岗位很重要,它是你施展的平台。组织能力属强项,人是群居动物,聚到一起就要管理。同理,交际能力也很重要,它使你如鱼得水。业务是硬件,没有金刚钻,就揽不了瓷器活。思想是软件,是比上述所有条件更高的层次,它塑造了一个人的精神气度,孕育了一个人的文化秉性。

如今,一晃大半生过去。我老实承认:这一生,成是北大,败也是北大;爱是北大,痛也是北大。北大于我,就像一栋房子的大梁,若是抽去它,整个屋子都会垮塌。

是以,我在动手整理回忆录时,就用了上述标题。“北大”,这不用多说。“时间之外”,既是实指,书中有一篇短文,题目就叫“时间之外”,我借用的是它结尾的一句话,一件往事,“使我留住了那一代人,那一份自由阅读的空气,那一坨凝固在时间之外的时间”;也是虚指,此处“北大”,决不仅是我待过五年半的那个北大,也不局限于我所触摸到的北大,它超脱具体岁月,囊括既往,直观现在,透视未来。

是为序。


《北大与时间之外》,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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