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英民:新发现的《太公遗书》残抄本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37 次 更新时间:2021-03-28 2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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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英民  


笔者最近有机会见到一个题为《太公遺书》的手抄本复印件。这个太公指西周初的大政治家、军事家太公望吕尚,民间则称为姜太公、姜子牙,其人可谓大名鼎鼎妇孺皆知。关于他的著作,以前只听说过《六韬》,而现在忽然有此发现,确实是一件令人惊讶、好奇和充满期待的事情。  


一、《太公遗书》的产生和流传

这抄本的原件是用钢笔抄在一般的白纸上,共30页。竖排,每页10行,满行约23 字,行书,基本清楚可辨识。全部约7000字。内容按顺序分五部分:

一是清代学者牛运震的《太公遗书序》(见本文附录一)。

二是《太公遗书》,这是此抄本的主体部分。文分《农旨》《治旨》等十二篇,合计1600余字。

三是题为"滋阳牛运震撰次"的《太公世家》,是有关太公望史料的汇辑,其体例是正文叙太公事迹,每段落后低行列资料来源或作者按语。(见本文附录二)

四是王小隐1941年作于上海的《太公遗书新序》(见附录三)。

五是此抄本手录者牛德辅作于1956年的《跋》(见附录四)。

梳理三篇序跋并参考其他材料,可以大致还原出这个抄本产生和流传的来龙去脉。

《太公遗书》最早是在清雍正十三年(1735)由邹县(今山东邹城市)人吕一口述,滋阳县(今山东济宁兖州区)人牛运震记录整理成书的。

吕一的生平不详。他自称是太公后人。说本来家中藏有一部称为《周府宗志》的抄本,但不幸遇水浸毀。所幸吕一对此书的内容能背诵十分之三。于是他请牛运震记录整理。牛运震在所作序中说,"予为笔其口载,凡三千五百余言","编定其次为上下二卷,表曰《太公遗书》。"

牛运震,字阶平,又字真谷,号空山。雍正十一年进士。任甘肃秦安等县知县,有政声。事迹见《清史列传》及《清史稿》的《循吏传》。他是著名学者,在经学、史学、文学和金石等方面都有著作,后人编为《空山堂全集》近百卷。

现存的牛运震《甲寅年谱》(收入山东大学出版社《山东文献集成》第4辑第14册)和《牛运震日记》(收入学苑出版社《历代日记丛钞》第21册)中,对此事有简单但确凿的记载。前者雍正十二年九月二十四日和二十六日均记"吕一来";后者雍正十三年五月十五日、十六日和十七日,均记"辑《太公遗书》"。据此可以推知,是雍正十二年的九月吕一造访牛运震,谈到了《太公遗书》的事情。到次年(1735)的五月,牛运震用了三天时间,完成了辑录工作。此后作《太公遗书序》,序又载《空山堂文集》卷三。另外,他还撰写了《太公世家》约两千五百字,《空山堂文集》未收。

雍正十三年五月的《牛运震日记》中,有他每天的读书记录,那是因为当时他正为参加乾隆元年举行的博学鸿辞科考试作准备。他所读的多为子部书,从五月初七到二十六日,有十六次是读《管子》。如初七日:"读《管子·牧民》……"初十日,"读《管子·七法》……"十五日,"读《管子·幼官》,辑《太公遗书》……"十六日,"读《管子·幼官》,辑《太公遗书》……"十七日,"读《管子·宙合》,辑《太公遗书》……"我们知道,旧题管仲撰的《管子》一书,是齐文化的代表著作,而太公望是齐国历史的开创者和奠基者。那么,牛运震在辑《太公遗书》时的深入阅读《管子》,恐怕也不是偶然的。

牛运震所记录整理的《太公遗书》文本,似未刻印。其后的二百多年中,这个文本的下落未见记载。 1935年,邹县县长臧家禕领衔编纂的《邹县新志》的《艺文志·书录》,收有牛运震的《太公遗书序》,而未及《太公遗书》,看来其时是认为书已失传。

但在1941年,兖州人王小隐得到了一份《太公遗书》的抄本。他为此写下《太公遗书新序》。其中说:"兹吾所得,乃千零四十言,较空山所云又减其三之一。固知辗转传写,脱讹益多。"(按此说不甚准确,当是他计算错误。抄本现存一千六百余字,是减少了约一半。)可知他所见的并不是牛运震当年手定分上下二卷的原本,而是一个残缺的转抄本。

王小隐(1895-1946),名迺潼,字梓生,1922年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是民国时著名记者。其父王景禧是光绪进士,民国时曾任北洋政府国务秘书长。王小隐的祖父王薪传,费县人,大约在同治年间娶牛运震玄孙女为妻,故落籍兖州,王牛两家成为姻亲。可以推想,王小隐是从牛家抄得《太公遗书》的。

王小隐转录的这个抄本,后来落入宁阳县石碣集周翰庭处。宁阳与滋阳为邻县,清代同属兖州府。周翰庭(1918-2000),字凤羽,五十年代起任教于曲阜一中,为著名书画家,著有《鲁人随笔》《曲阜旧事》《天籁集》等。他和王小隐也有姻亲关系。

周翰庭收藏的王小隐抄本,后来被牛德辅见到,他据以抄录后并作跋语,就是我们现在见到的这本。牛德辅名如骥,在《牛氏大宗谱》属十八世,是牛运震的六世孙。其父牛效伊,曾为牛运震的《尚书评注》撰《校正尚书评注讹字表》《校正尚书评注阙疑》,可称牛运震后人中能克绍箕裘者。牛德辅的跋撰于丙申桐月,即1956年春,从他自称"年届耳顺"看,当生于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前后,比王小隐小两岁,故称其为表兄。

牛德辅的跋中说自己"兄弟俱无,儿女终鲜";据了解他的出身和历史都比较复杂,所以他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的处境可想而知。大约在七十年代末,他到兖州找到族兄牛云玉先生,希望能为自己谋个生活门路。牛先生无能为力,只送给了他一些钱和食品。他临走前把这份抄件留给族兄,此后便不知所终。

牛德辅的跋中又说:"世无所传之秘籍……于晚年无意见之,直欲喜而不寐;继思年届耳顺,衰苶日迫……虽得此书,无力梓行……一念及此,不知涕之所由至也。虽然,弃而不录,良所不忍。故谨缮副本,冀传万一。或因此而传诸剞劂,固属幸事;抑或隳于俗子之手,终归湮没,亦不敢必。斯二者,任之耳!……希藏是书者倍加珍护,阅者且勿以等闲视之,则余馨祝无量矣!"其抄录此书时的复杂感情溢于言表。这是一个对文化传承有着高度自觉的读书人的抉心之言,不必追问他本人有何背景,也不管这个抄本是否真地有多么大的价值,他的这种精神是应该得到尊重的。

1956年距今并不太久,这个抄本说不上多么古老;但是考虑到这个抄本是近三百年前形成的那个整理本的唯一遗存,考虑到抄成之后六十多年中间经历了那么多社会动乱而终于未被湮没,我们还是应该感到庆幸,应该感谢它的转抄者和收藏者。

如果将来真能证明这尚存的一千六百余字是先秦文献,那它的价值有可能是石破天惊的;即使仅作为曾经牛运震整理的佚文,而能终于昭显于世,也具有重要的意义。

牛云玉先生现已八十多岁。他感到应在有生之年把这份抄本公之于世,于是找到牛钟玉先生。牛钟玉先生是牛运震七世孙。

笔者就是从牛钟玉先生处见到复印件的。


二、现存《太公遗书》文本及其内容略述

以下是《太公遗书》残抄本的整理本。只规范了用字和标点符号,保留原句间的空格。笔者又撰有《太公遗书残文译注》,将另文发表。


农旨

维上厥孔,维下厥重。二气冲冲,质就形成。维钦维钦,以生以养;无亏厥营,惟仁惟命,以养以成。安安佚佚,拟其浮律;钦钦勤勤,甫定其候基。利种利植,此逆彼逆。五色八风,相土验生。人功夺气数。

治旨

孑孑天民,作君司之;体天则地,兆民赖之。帝政天政,罔弛厥七,慎审厥八,范闲厥九。德运广,其圣神;皇极眷,天下君。

兵旨

大道有肃,人事有绌。仁以见德,义以成仁。仁者体天之道,备人□事,甲兵有设。兵道天道,兵机天机。神其神,通其人,短其节。

大法

都数数:一乃辟,五乃既,十乃极。克远广,广远无极。微哉微哉!惟兹惟兹!  都五行:生而化,化而生,不增不减,不生不灭。微哉微哉!惟兹惟兹! 都彝伦,乃厥首;皇建极,作亿则。  吁!绥厥天良,殄厥天虐。  吁,密密!克振厥武,克武克文;  吁,平平!无拂厥人,克武克文!  右缮厥能,无难厥国!

大纪

无上上,弗上尊;三公孤,弗绝伦。  惟日孜,节厥性,慎厥居,爵厥德。官官能进贤是急。  纳谏圣,下下贤。上灾厥下,德弗穀;下逆厥政,民弗淑。弗淑弗穀。  皇天罔亲,亲厥德;下民罔念,念厥仁。 民性艰裕,政惟大德。 处心惟仁,制事惟义。刑小法严,罪逃益滋。法当匪忍,刑戮止天。惟政乂,君臣艰。明德戒佚,恤祀寅威。钦六府,郑三事,殷九功,宅三咸吉。三事惟修,六府其遑,九功厥殷。  泽死劳禦,捍大烖祀。  忠孝廉洁,愆则有辟。 聚族咀愿,闻歼叨櫍。允是则后。  厥统惟一,厥职惟三,厥官惟六,厥爵惟五,厥级惟九,服章十二。德咸如,端拱重,万邦咸宁。

政则  

正正整整(一作"清静平整"),情因物生。太上乾若,君子坤若,万物奂若。赋敛已如,刑罚已如,劳苦已如。罔逾厥爱。  温润严凝,咸七乃復。   亿抑气郁,天不若。风雷厥震,岁饥。  君子厚德:承健如万彙,亿兆各依向,四外无邪异。阴阳殊,上下分。风条不鸣,雨块不破。亿万兆,兆吉则吉,凶则凶。毋为下贱,毋为上贵。毋意毋固,安上全下。  七门冲,人物安;二仪顺,风雨调。  视听厥民,明威厥民。慎哉钦哉。  

相度

天下治,仁圣昌。天下乱,仁圣藏(一作"天下平,非圣不穷;天下荒,非圣不当")。仁圣不行,大道不明。贤奸不辨,国必生乱。释近谋远,国势必险。亲贤远奸,国乃可安;释远谋近,国乃常存。推贤让能,无名有名。群材竞进,无功有功。江海纳污,天地有容。  虚虚乾元,人心有灵,物物有明。崛起大智,灵人之灵,明物之明。度理相情,治定功成,天地安宁。诚哉坤元,万物资生,人在其中。卓彼仁圣,条教号令,抚字裁成。各安其所,各遂其生,天下太平。  无地之明,弗能安天下之物;无天地之德,弗能享天下之福。能救天下之祸,能据天下之安,事在非常,惟圣惟能。

国忌

雲发爱施,蔓敷厥政。里司不典,开方田石。贡土不及,工商惸惸。里巷作议,狱囚切凄。君言自是,司言自是,国之大忌。  亲贤任能,不时日而事利;贵功养劳,不祷祀而获吉。竖子任职,国事败;赏罚不明,人心怠。

土宜

山水土植,禾实坚嘉。火山土植,禾实亦佳。平洋之禾,实不淑于平原;沃土之禾,实不淑于瘠土。沃土味芹,瘠土味果。粪土不惧劳,力勤不惧旱。  气生东作初,五色青居首。

物则

天地以静命,人性多惰;以动生,人情多贪。愚蠢无欺心,奸盗多智人。阴阳诚流,人宜诚,成天德。五行赋人全,物偏;全多纯,偏多杂。物物有长,人其弗如。天厥信笃,不我下欺;知天知地,凭栏视基。  维天维虛,有形无质;在天在地,道常无异。有异人异,异则不利。

礼乐

阴阴阳阳(一作"阳阴阴阳"),羲帝所见。厥二实一,动静其殊。不化不长,迭相为远,转相为本。圣人以之为礼乐,礼阴乐阳。定节为礼,中节为乐。彝伦攸叙,天下乃治。

杂言  

人秉于天,事从于人。事有大小,通则大,弗通则小。小变通,大弗变。因厥变,治功生焉。遹求厥宁,遹观厥成。  大同小同,哲人则明。  底九德而咸吉。  天道有五,六气载之;人内有五,六府修之。同时转移,职牧念之。明微哲机,胞民与物。否是犹之瞽辨色、聋审音、哑歌功也。万物始于气,成于形。故皆怀阴负阳。万物本乎天,形成厥帝。人人本乎祖,形成厥父。天地:万物父母,万物皆具天地形。万物生于天,死于天;成于地,化于地。化而不化,愚人莫知。  人生当守礼,死当守义。死之于人重矣哉。五行有生有克。明乎相生相克,则治道明。圣人为治,体天地,端阴阳,柄四时,纪日星,量阴月,徒鬼神,质五行,器礼乐,由人情。  蚀,微也。日蚀,变也;月蚀,正也。  发白齿落,示老也;天灾人害,示乱也。  阴生而燠炽,阳下而逼人。物阳生则寒冽。亦以其然。  温润之气,发于艮,盛于巽。严凝之气,起于坤,冽于乾。山水皆发源于西北。西北天高,东南地下。人所以左滞于右,右强于左。左目明于右,右目昏于左。   火能发动,木能摇动,水能流动,故右强。金重土重,故左滞。天圆以运,地方以成。惟独则圆,惟偶则方。无为成象,无欲成能。象而无远,能而无隐。治道乃成。    乾男坤女,夫妇其始。冀祖移祖,无弗忠;以爱移爱,无弗孝;冀敬移敬,无弗友;妇顺夫比,无弗宜;冀信相信,无弗协。大彝原于天,流于性,达于人。千圣祇厥成,百王发厥生。大忠罔逾于德君,大奸莫过于蔽贤。富贵自天,荣辱自人。  尊非自尊,人尊为之尊;贵必自贵,人贵之非贵。天视民视,天听民听。天弗培倾,圣必殄恶。   先神先鬼,先稽我智。分不分,为縻阵;合不合,为羁旅。   欲胜人,必绌己。君能绌已为圣君,士能绌已为贤士,民能绌已为俊杰。


从上录《太公遗书》文本,大略可以看出此书的内容及特色:

一,不少篇章可说是对官吏以至君主的告诫或纪律、行为守则,指出应如何从政,怎样处理各种关系。在思想上体现了儒家政治观,强调天命和仁德,如《治旨》篇说"孑孑天民,作君司之;体天则地,兆民赖之。"《大法》篇说"绥厥天良,殄厥天虐";《大纪》篇说"皇天罔亲,亲厥德;下民罔念,念厥仁。""处心惟仁,制事惟义";"惟政乂,君臣艰,明德戒佚,恤祀寅威";《相度》篇说"天下治,仁圣昌。天下乱,仁圣藏";"仁圣不行,大道不明"。《兵旨》篇说"仁以见德,义以成仁。仁者体天之道"。重视礼乐教化作用,书中专有《礼乐》一篇,认为"定节为礼,中节为乐,彝伦攸叙,天下乃治"。《杂言》篇说"人生当守礼,死当守义"。重视个人道德的修养,《大纪》篇强调应该"惟日孜,节厥性,慎厥居,爵厥德";提倡"纳谏圣,下下贤","忠孝廉洁,愆则有辟";《相度》篇的"亲贤远奸""推贤让能";《国忌》篇的"亲贤任能""贵功养劳";都是强调礼贤下士,尊重人才。强调个人道德修养,《物则》说"人宜诚,成天德",《政则》说"君子厚德",《杂言》说"富贵自天,荣辱自人","尊非自尊,人尊为之尊","欲胜人,必绌己",等等。当然,文中也有黄老道家以及兵家、农家等方面内容,此不具引。

二,有关宇宙观和认识论的内容颇为引人注目,如《农旨》篇说"维上厥孔,维下厥重。二气冲冲,质就形成。"《杂言》篇说"万物始于气,成于形,故皆怀阴负阳……万物皆具天地形";又说"阴生而燠炽,阳下而逼人,物阳生则寒冽";"火能发动,木能摇动,水能流动,故右强;金重土重,故左滞";多有用阴阳、八卦、五行来解释气候和人体功能的内容。《大法》篇说"都五行:生而化,化而生,不增不减,不生不灭";这些都是作者对物质世界产生和形成方式的认识。《礼乐》篇说阴阳"厥二实一,动静其殊。不化不长,迭相为远,转相为本。"《物则》篇说"天地以静命,人性多惰;以动生,人情多贪。"又说"阴阳诚流,人宜诚,成天德。五行赋人全,物偏;全多纯,偏多杂。物物有长,人其弗如。"这里以静和动、全和偏、纯和杂等对立的概念来解释宇宙和万事万物,指出阴和阳是同一事物的不同侧面,是在不同情况下的表现形式,在一定的条件下可以相互影响转化,可以视为朴素的辨证法。《大法》篇说"都数数:一乃辟,五乃既,十乃极。克远广,广远无极";《相度》篇关于"释近谋远"和"释远谋近"结果的不同,《杂言》篇说"事有大小,通则大,弗通则小。小变通,大弗变。因厥变,治功生焉。"又说"天圆以运,地方以成,惟独则圆,惟偶则方。无为成象,无欲战能。象而无远,能而无隐。治道乃成。"都可以视为政治哲学。其中些到今天也还有借鉴意义。

三,书中有关于农业、种植、兵事等一些专门内容。如《农旨》《土宜》两篇以农业为主题,前者提出"人功夺气数",后者提出"粪土不惧劳,力勤不惧旱"。充分表现了古人思想中积极进取的精神。后者说"山水土植,禾实坚嘉。火山土植,禾实亦佳。平洋之禾,实不淑于平原;沃土之禾,实不淑于瘠土","沃土味芹,瘠土味果",都是古人对农业种植规律的总结。《兵旨》篇说"神其神,通其人,短其节",《杂言》篇关于家庭伦理的说法等,都是很值得重视的见解。

四,《太公遗书》的文字风格,整体上比较古奥,似有意摹仿《尚书》中的谟诰文字,多用四字句、陈述句,较少用"矣""也"之类虚词,使人想到古之箴铭。有的篇章在遣词造句上有追求形式美的倾向,有不少押韵、排偶的文句。《大法》篇对玄深微妙的社会规律的由衷感叹,《杂言》篇为強调"胞民与物"而作的生动比喻,《相度》篇整齐的句式和谐调的韵脚,等等,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关于《太公遗书》的真伪

1.牛运震和王小隐的判断

牛运震和王小隐作为记录整理者和转抄者,在各自所作序文中对《太公遗书》的真伪提出了判断。两人生存年代相距二百年,观点也并不完全一致。

牛运震之所以答应吕一记录整理《太公遗书》,是因为他认可吕一之所讲。他尽数天之力完成记录并写了序,还又翻检史籍编成《太公世家》,这证明他确是当做一项学术事业认真来做的。他高度赞扬此书是"正大奇伟宏阔深远之旨",认为"虽古《尚书》《老氏经》无以过也"。为证明吕一所述确是太公所遗,他提出的最重要理由,是说吕一的文化程度并不很高、也没有读过甚至根本不知道有《汉书·艺文志》一书,却能对《太公》一书的篇目和篇数有正确的了解,这说明他认为吕一所述确实是另有根据。总之,牛运震称该书是"先周元老之典训",意味着承认《太公遗书》是太公吕望之遗。

王小隐的新序作于1941年。文章一开始就指出了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独特现象:古书作伪。这似乎意味着,认为《太公遗书》是伪书已进入人们的潜意识。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在王小隐作此文的时代,以钱玄同、顾颉刚等为代表的疑古、辨伪的学术观念早已深入人心。他们继承了清代乾嘉朴学的治学传统,对一切古人的成说都要问一句为什么,绝对不会盲目相信。王小隐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对此当然有深切的了解。尤其是1926年,顾颉刚在《古史辨》上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概念。1931年,罗根泽的《管子探源》出版,书后附有著名的《战国前无私家著作说》。这些颠覆旧史学观念的学术思想,必然会给王小隐以影响。

王小隐说:"往古圣哲,立德、立功者,不必立言……太公既己声施斓然矣,宜无所取乎有无而后传。"这是对牛运震序中"故不应无书以载法轨"之语的反驳。接着他又说此书"正不必远溯成周之始出自太公亲录",这就彻底否定了牛运震的说法。他最后的结论是:"是以兹篇纵伪,必不伪于《汉志》成书之时,而必在秦灭六国之前。而空山先生所见于吕一者,必不伪于吕一之口述,而必为《汉志》所录之残余也。谓为二千三百余年之旧籍,则审矣。"他的意思是,书不会真的出自太公之手,但也不是凭空捏造。其渊源可以追溯到战国时候。

中国自古就有"疏不破注"的传统,即后人的解释一般不会突破前人的观点。但王小隐毕竟是接受过新文化洗礼的学者,他事实上是否定了牛说,只是说得较为宛转而已。

2.笔者的一些看法

从上文介绍来看,书中有很浓厚的儒家色彩。而在太公生存的西周初年,严格意义的儒家学说还没产生。儒家的思想源头固然是西周初的周公制礼,而终于形成完整的理论体系,要到五百年后春秋时的孔子。而最终在整个中国政治思想领域取得绝对统治的地位,还要等到西汉武帝时的罢黜百家之后。所以,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太公遗书》绝不可能产生在太公生存的时代。

(一)关于《周宗府志》

关于《太公遗书》的来历,牛运震在《太公遗书序》中说:"邹县吕一自言太公裔,世藏太公书,曰《周宗府志》。经大水浸没其籍,而一尚腹其十三,予为笔其口载,凡三千五百余言。"可见《太公遗书》就是《周宗府志》一书部分内容。从其十分之三有三千五百余言来计算,原书大约有一万两千字左右。遍查各种书目,没有《周宗府志》一书,此书很值得研究。

在这个抄本中题"滋阳牛运震撰次"的《太公世家》中,《周宗府志》这个书名出现了多次。不妨以之为切入点,弄清此书真面目。

《太公世家》的一条按语说:"'文王梦天帝'一段出《周宗府志》。魏汲县碑引之,谓'《周志》云',文辞质古,《周志》之为古书,于此益信。"

所谓魏汲县碑,即汲县《齐太公吕望表》,晋太康十年(289)汲县令卢无忌刊。碑文在明万历《卫辉府志》、清冯云鹏《金石索》和王昶《金石粹编》中都有收录。牛运震所说的那段是:


太康二年,县之西偏有盗发冢,掘得竹策之书,书藏之年当秦坑儒之前八十六岁。其《周志》曰:"文王梦天帝服玄禳衣,立于令狐之津。帝曰:'昌!赐汝望!'文王再拜稽首。太公于后亦再拜稽首。文王梦之之夜,太公梦之亦然。"(据《金石索》)


可见他认为汲县碑中的《周志》就是《周宗府志》。但据《晋书·束皙传》所载的汲冢竹书七十五篇中,并没有《周志》。略微沾边的只有属于"杂书十九篇"中的《周书》。

《周书》,《四库全书总目题要》称《逸周书》,并认为不是汲冢所出。通检《逸周书》十卷,也沒有上引那段话。

由此可以证明,《周宗府志》并不是汲冢书中的《周志》,《周宗府志》与汲冢书其实无关。

让我们再看另几条引到《周宗府志》的内容:

①吕既封齐,入春秋,皆以姜为姓。《周宗府志》云:"太公父讳湄,母姜氏。"

②《周宗府志》:"授文王敬天、勤民、亲贤三策。"

③按《周宗府志》亦云:"武王命太公作《太誓》"。与今《太誓》不同。篇中"天视民视"、"天听民听"、"刑戮止天"、"法当非忍",皆《太誓》之文也。

④《周宗府志》以为八十二岁辛酉秋遇文王。按《通鉴》:"文王得太公在纣十五年,"自廩辛至纣十五年,乃八十二岁也。

⑤《周宗府志》:"太公身长大,丰额高颧,髯三百六十五根,长一尺一寸三分。"

⑥《一统志》《青州府志》并云:"太公墓在临淄城北二十里。"《周宗府志》亦云。又《周宗府志》云"太公娶马氏。"《马氏女训》云:"难慎贞驯顺逊俭,劝教雍穆,由己及人。"马氏葬于邹。

⑦《周宗府志》曰:"太公曰:'世物不长,世贵不尊,因作志以训子孙。曰'系吾法,吾不死。'"命子伋守国,子守法。守国者见《齐世家》,守法者至今七十四代,吕氏皆有世谱云。


这七条中,第②第③都是撮述诸如《史记·齐太公世家》《六韬》等常见史传典籍中语;第⑥条的《一统志》《青州府志》应是明或清康熙时的刊本;第①第④第⑤第⑦甚至可能出自戏剧或者小说。尤其第⑤条,可称荒诞。并且,从文字风格看,这些文字也与《太公遗书》毫无相似之处。

第⑦条说"守法者至今七十四代",这句话中的"今",从牛运震序中说的吕一"受其祖书者七十世"来看,当然是指清代。我们知道孔子的世系是清晰有绪的。从公元前551年孔子诞生,到他第七十四代嫡孙孔繁灏清嘉庆十一年(1806)诞生,其间2357年,平均每代31.85年。太公吕尚的生年和寿数有多个说法,我们可以从他指挥牧野之战的公元前1046年起算,比照孔氏家族的代际指数,则从公元前1046年到清雍正时有两千七百八十年,则吕-并不是七十四代,而应已是八十七代。太公的七十四代孙大致应生存于公元1307年左右,即元代至大年间。其时下距清雍正时有四百多年。这种种矛盾都说明,这《周宗府志》实在是很难令人置信。

比较合理的猜想,上引那些所谓《周宗府志》中的文字,其来源应是第⑦条所说的《吕氏世谱》。年代不会早于明末清初。看来,吕一所述的所谓《周宗府志》年代很晚,内容也多不足取。与现《太公遗书》所载绝不相类。


(二)《太公遗书》的文字来源

虽然疑点很多,但也不能不承认,现存《太公遗书》中确实有很有价值的内容,即牛运震所说的"正大奇伟闳阔深远之旨"。如《大法》《大纪》《政则》《相度》等篇,其"约文奥义",似也不是晚近庸碌无聊之辈所能造。所以,这些内容的来源应该必较古老。我想或许是来自《太公》中未亡佚的部分,以及其它先秦著作,也可能又经过了牛运震的整理和加工。

吕望的著作,《汉书·艺文志》道家载有《太公》二百三十七篇。其后的《隋书·经籍志》,在兵家部则有《太公六韬》、《太公阴谋》、《太公阴符钤录》、《太公金匮》等多种。而这些书后来传下来的只有《六韬》六卷。

《六韬》至少在南宋就认为是伪书。定为伪书的理由主要有两点,一是因为《汉书·艺文志》未载其名,二是如牛运震在《太公遗书序》中说:"马端临《文献通考》盖深纠正乎《六韬》之伪谬,而二百三十七篇之兴亡颠末,顾亦未悉考,则太公之书其亡久矣。"按《文献通考》载《六韬》六卷,引南宋晁公武、高似孙、周端朝、陈振孙、叶适诸家语,皆认为其为伪书,(当然他们也都提出了各自的证据,此不具引);清初姚际恒的《古今伪书考》说:"其辞俚鄙,伪托何疑!"但上世纪二十年代顾实撰《重考古今伪书考》,说"太公《六韬》在《汉志》二百三十七篇之内者,《太公》书甚多,而《六韬》即《太公》书之篇名,以总包于《太公》书之内,《汉书》不著其别目。非无此书也。"其说不能说没有一定的道理。并且,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西汉墓和1973年河北定县八角廊西汉墓都出土了有《六韬》内容的竹简。这可以证明《六韬》以及《汉书·艺文志》所载的《太公》二百三十七篇,虽然不是呂望所著,至少应该是战国时候的著作。

与《六韬》相似的还有《三略》,《三略》又叫《黄石公三略》,据说是秦末隐士黄石公在下邳圯上传授给张良的。而《史记·留侯世家》载圯上老人所传的书叫《太公兵法》。姚际恒说《三略》"其伪无疑",而顾实认为其说不确,并从《三略》中屡引《军谶》而认为,"谶语起于六国之间,《三略》多志《军谶》,亦足为秦汉古书之证。"

从作者的角度看《六韬》《三略》,当然是伪书;说它们是先秦人著作,已是大多数学者的共识。

在《六韬》和《三略》以及其他先秦古籍中,有时可以见到《太公遗书》的影子。如以下所举:

《六韬·文韬·守国》篇有:"太公曰……天下治,仁圣藏;天下乱,仁圣昌。"而《太公遗书》的《相度》篇则有:"天下治,仁圣昌。天下乱,仁圣藏"。两者意思相反而句式相同。又《六韬·文韬·大礼》篇有:"太公曰:为上难临,为下惟沉,临而无远,沉而无隐。"《太公遗书》的《杂言》篇有:"无为成象,无欲成能,象而无远,能而无隐。"末两句只有两字不同。《六韬·武韬·文启》说:"古之圣人聚人而为家,聚家而为国,聚国而为天下,分封贤人以为万国,命之曰大纪。"《太公遗书》中则以《大纪》为篇名。《三略·下略》有:"释近谋远者,劳而无功;释远谋近者,佚而有终。"《太公遗书·相度》篇有"释近谋远,国势必险;……释远谋近,国乃常存。"《三略·下略》有:"夫能扶天下之危者,则据天下之安;能除天下之忧者,则享天下之乐;能救天下之祸者,则获天下之福。"《太公遗书·相度》篇有:"无(天)地之明,弗能安天下之物;无天地之德,弗能享天下之福。能救天下之祸,能据天下之安。"相似度比较高。

在《太公遗书》中还可以找到-些与其它先秦古籍相关的例子。如:

《大纪》篇有"宅三咸吉",见《尚书·立政》:"宅乃事,宅乃牧,宅乃准,兹惟后矣。"《大纪》篇又有"德咸如,端拱重,万邦咸宁",《尚书·大禹谟》有"野无遗贤,万邦咸宁。"《大纪》篇的"忠孝廉洁,愆则有辟",《国语·鲁语下》则有"社而赋事,烝而献功,男女效绩,愆则有辟。"《政则》篇有"毋意毋固",《论语·子罕》则有"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国忌》篇有"亲贤任能,不时日而事利;贵功养劳,不祷祀而获吉。"《尉缭子·战威》有"举贤任能,不时日而事利;明法审令,不卜筮而事吉;贵功养劳,不祷祠而得福。"(同书《武议》篇亦有此语。)《礼乐》篇有" 彝伦攸叙,天下乃治。"《尚书·洪范》则有:"惟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我知其彝伦攸叙。"《杂言》篇有" 遹求厥宁,遹观厥成。"《诗经·文王有声》则有"文王有声,遹骏有声,遹求厥宁,遹观厥成,文王烝哉。"《杂言》篇有"天视民视,天听民听",《尚书·泰誓中》:"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等等。

以上所举,至少能说明《太公遗书》与这些典籍之间有引用、沿袭或影响的关系,说明其文字风格和时代特色有其统一性。我们知道,在先秦时代诸子百家等各种著作很多,但后来大部分亡佚了,现《太公遗书》中或许就有已经亡佚的某种或某几种著作中的片断。

从牛运震的序文中我们知道,现《太公遗书》中的内容来源于吕一背诵的《周宗府志》,但上文我们已经证明了《周宗府志》的不可靠。那末,这些材料又是通过什么方式流传至今的呢?

我认为,《周宗府志》这个书名中应该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吕氏的宗谱和世系,一是有关太公的资料包括著作。前者必须定期续修,后者具有相对的稳定性。这其实是自古以来族谱家乘的通行体例。上文证明不可靠的是前者,而不是后者。在漫长的岁月里,家族分枝越来越多,各支派只能记本支派的世系,这就是上引第⑦条中的《吕氏世谱》;而有关资料汇编的部分则能附于众多的族谱版本而流传下来。吕一背诵的就是这部分内容。从《太公遗书序》可知,《太公遗书》这个书名也是牛运震取的。


四、《太公遗书》的出现时间

那末,这个《周宗府志》,最早应形成于何时呢?也就是说,《太公遗书》的文本是什么时候被作为太公资料搜集编撰成帙的?对此只能作大胆的假设。

我想,应该是在晋太康二年(281)以后,即公元三、四世纪。

作这样假设的理由,一是因为经过汉末到三国长时期的战乱,各种谱牒典籍损毀严重,而当时社会上又特重门阀。太公的后人为了显示出身的高贵和流传有绪,必然有编造族谱家乘的冲动。二是汲冢竹书在晋咸宁太康间出土,这会给太公的后代们以启发。《齐太公吕望表》的刊刻者汲县令卢无忌也是太公后人。据记载历史上因太公得姓的有姜氏、吕氏等数百个姓氏,他们都渴望从祖先的辉煌历史中得到好处。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一部以太公为始祖的谱牒,可说是势所必至。这就是为什么要把《周宗府志》说为《周志》再伪托为汲冢书的原因

另外,《太公遗书·大纪》篇开头说:"无上上,弗上尊;三公孤,弗绝伦。"这句话颇有佛教色彩。"弗上尊"即"无上尊",见《涅槃经》,而这经是晋代翻译的。

这个包括所谓太公著作的族谱却叫《周宗府志》,很令人费解。周自然是指太公辅佐建立的周朝,但周朝是姬姓;而太公姓吕或姓姜,为什么不叫"吕府宗志""姜府宗志"?

《周宗府志》传到吕一手上时,大约已是清康熙时。吕一知道其中所附的太公著作具有学术价值。所以在原本毀于水后,他决心凭记忆把这一部分记录下来,以传之后世。雍正十二年时牛运震刚中进士,因山东巡抚岳濬的举荐正准备参加博学鸿辞考试。其学术声望在当时可谓如日中天。吕一慕其声名,所以请他做记录整理的工作。

不难想象,吕一的记忆未必能准确无误,牛运震在记录过程中,审音辨字,体会文义,补充罅漏,纠正错误,甚至以己意而加以完善增补,都是意料中事。所以,我们所见到的文本里,会有牛运震有意无意地"再创作"。

关于这一点,有以下二事似可证明。在《杂言》篇,有"明微哲机,胞民与物"句子。按此似出北宋张载的《西铭》:"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远远晚于先秦或者魏晋(当然也许此语有更早的出处。待考。)还有上文说过《相度》篇句式的整齐和所用韵脚的和谐,也不像是两千年以上所能有。这些都有可能是出于牛运震的手笔。(牛运震《空山堂文集》也有几篇有意模仿《尚书》的文章,以之与此对照,看不出相似处。)

另外,现在《太公遗书》的残抄本上有三处文字有异文,如《礼乐》篇的"阴阴阳阳"句后有原注:"一作'阳阴阴阳'。"这说明曾经有过不同的抄本流传。在一次次的转抄中,也很可能发生文字的改变。并且,我们所见到的是一个残本。有的篇章只有几十个字,显然有散佚。但却没有残损到无法读通的程度,这说明牛运震在记录时己做了刪补订正的工作。

综上所述,现在我们看到的《太公遗书》文本是不纯粹的,其中有先秦时的文字,也可能混有后世的文字。其实这在先秦古籍中是很常见的现象,例如《庄子》《管子》《墨子》等著名子部书中都有后人著作的掺入。


五、关于伪书

《太公遗书》不是太公所著,可以称之为伪书。

中国古书造伪有极悠久的历史,有造伪就有辨伪,历代学者早就揭发出一大批伪书,如前面说过的《六韬》和《三略》。

古人造伪的动机和方法多种多样,固然有王小隐所说的"利禄之途使然";但也有如罗根泽所说的为了"坚人之信",即借用名人效应来推广自己的学说。《六韬》应就是这样。这样的造伪是"托古传道,借名传学"。故书虽伪,其所托之"道"、所传之"学"未必毫无价值。正是基于此点,很多公认的伪书依然受到学者的重视。如历代学者都把《六韬》视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兵家著作,在北宋时朝廷还将之列入《武经七书》而颁行于天下。如前所述,《太公遗书》现存部分中也有不少内容是很有学术的、史料的价值的。值得学界从不同角度深入研究。

关于伪书,罗根泽先生的一段话最为中肯:"著书托名古人,斯诚卑矣!然周秦诸子,靡不托古改制,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皆宜保存。惟疏通明辨,使还作主,而不赝伪古人,乱学术之系统已耳……故余以为与其辨真伪,必益以考年代,始为有功于古人,有裨于今后之学术界也。"(《管子探源·序目》)  

罗先生提出的"还作主"和"考年代"这两条,对于《太公遗书》而言都是极为困难很难完成的课题。笔者不揣浅陋,在公布、介绍此书残抄本的同时勉为其难地作了以上推测,自知可能存在很多谬误。只能是拋砖引玉,希望能引起读者的兴趣和讨论。


附录1:牛运震《太公遗书序》

按《汉书·艺文志》,太公谋言兵二百三十七篇,载于道家。隋《经籍志》、唐《艺文志》并阙其目。马端临《文献通考》盖深纠正乎《六韬》之伪谬,而二百三十七篇之兴亡颠末,顾①亦未悉考,则太公之书其亡久矣。窃惟尚父起侧微谬幽,权为文武师。身仗黄钺,殪殷昌周,卒报于齐。后世兵权形势、阴阳百家,皆尸稷焉。故不应无书以载法规②。然乃③厪厪见目④于《汉志》,譬之电光随灭。而《金匮》《阴符》诸书杂出于齐、梁⑤,又皆诡妄不可问,盖⑥天之深忌阴谋、不欲彰其术;抑岂神经奧籍出见⑦有时?《尚书》古文而晋出,《文苑》周、汉文而唐显,古固有宓极蕴久而发为世宝者矣。邹邑吕一自言泰⑧公裔,世藏太公书,曰《宗周府志》⑨。经大水浸没其籍,而一尚腹其十三。予为笔其口载,凡三千五百余言,皆正大奇伟闳阔深远之旨。其约文奥义,虽古《尚书》、老氏经,无以过也。其书于天地阴阳、政权兵法无所不统纪,惜其文义断漏,不可条属。然其卮言绪论,犹必度越诸子矣。一又述其篇目:《谋》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并与《汉书》合。一固不知有《汉书》者,而其受祖书者⑩七十世,殆不如《素书》、《三坟》之依托傅会,可征也。世传《司马兵法》,裒11其术者犹以为三代之揖让,况于先周元老之典训乎。予故编定其次为上下二卷,表曰《太公遗书》,用以伤《周志》之不完,尊崇古篇12以黜《六韬》。若乃搜求遗典,疏达奥义,以章明太公至教,永永辅翼世法,诚非末学所敢任也。愿俟后世圣人君子。滋阳牛运震谨序。

(整理者注:以《空山堂文集》卷三《太公遗书序》(下称刻本)与此抄本相校,有不同处:①抄本无此"顾"字,刻本有。②规,刻本作"轨",是。③抄本无此"乃"字,刻本有。④抄本无此"目"字,刻本有。⑤齐梁,刻本作"梁隋"。⑥盖,刻本作"岂"。⑦出见,刻本作"见出"。⑧泰,刻本作"太"。⑨宗周府志,刻本作"周宗府志";此抄本之《太公世家》中此书名共出现9次,皆作"周宗府志",是此为误抄无疑。⑩抄本无此"者"字,刻本有。11.褒,刻本作"裒",是。12.篇,刻本作"编"。)


附录2:牛运震撰辑《太公世家》

太公姓吕,名望,字尚父。

按,父者,男子之美称。《诗·大雅》:"维诗尚父",尚字无疑。《史记》以为吕尚,号太公望;《竹书》曰"尚立变名曰望";并非。谯周以为姓姜名牙,尤无据。魏汲县太公庙碑:"太公姓吕名望",从之。①

东海许城人也。

《孟子》云:"太公居东海之滨",《史记》亦曰:"太公,东海上人。"《吕氏春秋》云:"太公东夷之士",注:"太公河内人"。按,河内不得为东夷。魏汲县碑云:"太公,此县人也。"按,太公学困于棘津,太公实不得为汲人也。

始祖炎帝神农氏。后十馀世,尝为四岳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际封于吕,太公其后裔也。本姓姜氏,从其封姓,故曰吕望。

吕既封齐,入春秋,皆以姜为称。《周宗府志》云:"太公父讳湄,母姜氏。"

太公盖尝穷困。年老矣,太公尝屠牛于朝歌,卖食于棘津。

谯周云:"孟津"。

年八十,闻西北②仁圣,乃归西岐,钓于磻溪。

《吕氏春秋》云:"太公钓于兹泉,遇文王。"《水经注》:"磻溪中有泉,谓之兹泉,积水为阵,即太公钓处,今谓之凡谷。东南隅有石室,盖太公所居。水次盘石,即太公垂钓之处,其投竿跪餌、两膝遗迹犹存。"按磻溪在凤翔府宝鸡县,《尚书》中候太公钓于磻溪,得玉璜,刻曰:"姬受命,吕佐之,报在齐。"《竹书纪年》:"太公钓得玉璜,其文要曰:'姬受命,昌来提,撰尔洛钤③,报在齐'"。《说苑》云:"吕望钓于渭,三日三夜鱼无食者。望即忿脱其衣冠。上有农人,古之异人,谓望曰:'姑复钓。必细其纶,芳其饵,徐徐而投,勿令鱼骇。'望如其言,初下得鲋,次得鲤,刺鱼腹得书,文曰:'吕望封于齐'。"

西伯将出猎,卜之,曰:"所获非龙非螭,非虎非羆,所获霸王之辅"。史编贺曰:"将大获。天遣大师以佐昌。臣太祖畴为禹卜畋,得皋陶,其兆类此。"于是西伯猎,果遇太公于渭之阳,与语,大悦。初,文王梦天帝服元穰立于令狐之津,帝曰:"赐汝望"。文王再拜稽首。文王梦之之夜,太公梦之亦然。其后文王见太公而讶之,曰:"名为望乎?"曰:"唯,为望。""吾如于有所见女。"太公言其年月与日,且尽其言,"臣以此得见也。"文王曰:"有之。"与之载之以归。

按,"文王梦天帝"一段出《周宗府志》。魏汲县碑引之,谓《周志》云文辞质古。《周志》之为古书,于此益信。《史记》云文王谓太公曰:"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适周,周以兴。子真是邪?'故号曰太公望。"《竹书》:"太公钓于涯。王下趋拜,曰:'望公七年,乃今见光景于斯!'尚立变名曰望。"按此二条语乃诞,似出附会。又《竹书》:"尚出游,见赤人自洛出,授尚书,命曰:'吕,佐昌者子!'"更不经。

或曰太公尝事纣,纣无道,去之。游说诸侯,无所遇,而卒归周。西北④文王之脫羑里归,于太公阴谋修德。太公进文王敬天、勤民、亲贤之道。

《周宗府志》:"授文王敬天、勤民、亲贤三策。"

文王政平,断虞芮之讼,及伐崇、密须、犬夷,大作丰邑,太公之谋计居多。

《通志》:"问太公孰可伐⑤?太公曰:'密须。'管叔曰:'其君强明,伐之不可。'太公曰:'先王伐逆不伐顺,伐险不伐易。'遂自阮徂共而及密须。密须之人自缚其君以归。"

文王崩,武王即位,太公授武王丹书。

《大戴礼》:"武王召师尚父而问焉:'黄帝颛顼之道存乎?意亦忽不可得而见与?'师尚父曰:'在《丹书》。'王欲闻之,则斋矣。三日,王端冕,师尚父亦端冕;奉书而入,负屏而立,王下堂南面而立。师尚父曰:'先王之道不北面,'王行,高折而南,东面而立,师尚父西面,道书之言,曰:'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灭,义胜欲者谨,欲胜义者凶'。"

武王九年,东伐,以观诸侯集否。师尚父左仗黄钺,右把白旄以誓,曰:"苍兕苍兕,总尔众庶,与尔舟楫,后至者斩!"遂至孟津。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皆曰:"纣可伐也。"武王曰:"未可。"还师,与太公作《太誓》。

按《周宗府志》亦云:"武王命太公作《太誓》"。与今《太誓》不同。篇中"天视民视"、"天听民听"、"刑戮止天"、"法当非忍",皆《太誓》之文也。

居二年,纣杀王子比干,囚箕子,武王将伐纣。卜龟,兆不吉,风雨暴至,群公尽惧。唯太公强之,劝武王,武王于是遂行。

《说苑》:"武王伐纣,卜之龟(兆昔),占者曰凶。太公曰:'龟兆(兆昔)以祭则凶,以战则胜。'《六韬》:"王时寝疾,太公贞而起之。周公为御。"诞异不足信。

十一月⑥正月甲子,及纣师。战于牧野。纣师败绩。纣反走,遂追斩纣。明日,武王立于社,群公奉明水。师尚父牵牺以告神,讨纣之罪。迁九鼎,修周政,与天下更始,师尚父谋居多。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封太公于齐营邱。东就国,道宿行迟,逆旅人曰:"吾闻时难得而易失,客寝其⑦安,殆非就国者也。"太公闻之,夜衣而行,黎明至国。莱侯来伐,与之争营邱。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⑧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

按太公举贤尚功,周公知其有篡弒之臣,及太谋二华士,皆后世附托之言,不足信。

管蔡作乱,淮夷畔周,乃使召康公命太公曰:"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七霸,女实征之。"齐由是得征伐,为大国,都营邱。太公生于商廩辛五年庚子岁,己卯月节寅⑨,八十钓于磻溪,八十二遇文王。

《说苑》云:"太公望年七十而相周。"东方朔云:"吕尚七十二乃设用于文、武。"《周宗府志》以为八十二岁辛酉秋遇文王。按《通鉴》:"文王得太公在纣十五年",自廩辛至纣十五年,乃八十二岁也。

九十馀佐武王东伐纣,以康王六年岁戊辰卒,年百五十岁。

《周宗府志》:"太公身长大,丰额高颧,髯三百六十五根,长一尺一寸三分。"

葬临淄。

《檀弓》:"太公封于齐,比及五世,皆反葬于周。"且太公东海人,狐死正首邱,于周无谓。《一统志》《青州府志》并云:"太公墓在临淄城北二十里。"《周宗府志》亦云。又《周宗府志》云"太公娶马氏。"《马氏女训》云:"难慎贞驯顺逊俭,劝教雍穆,由己及人。"马氏葬于邹。

太公封齐传二十八世,至康公田和篡国除。

《周宗府志》曰:"太公曰:'世物不长,世贵不尊,因作志以训子孙。曰'系吾法,吾不死。'"命子伋守国,子守法。守国者见《齐世家》,守法者至今七十四代,吕氏皆有世谱云。

(整理者注:①此处上有眉批:"按《国语》灵王二十二年太子晋曰:……'祚四岳国,命为侯伯,赐姓曰姜,氏曰有吕。'"②"北"疑为"伯"之误。③"铃"字应为"钤"字之误。④"北"疑为"伯"之误。⑤抄件此字难识,据《通志》卷三下补。⑥"月"字应为"年"字之误。⑦"其"字似应为"甚"字。⑧"商"字下似夺"工"字。⑨"节寅"上有眉批:"疑系甲寅"。)


附录3:王小隐《太公遗书新序》

先秦晚周之际固已多伪书矣。汉兴,广开献书之路,遗文坠简,往往而出。利禄之途使然。故以《汉志》所录,即谓是古己佚籍,信为未少。然存十一于千百,未为无所受之,则确然其为可信也。往古圣哲,立德、立功者,不必立言;且也,徒托空言,不如见诸行事。孔子尝慨叹之。太公既己声施斓然矣,宜无所取乎有无而后传。即书之不传,要亦无关宏诣。丹书之授见诸《戴记》,其言深切简要,于立身行事,裨补滋多。《戴记》出六国时人。率七十子之徒受诸所师,故孔子大义微言,遗文坠绪,多赖以不沫。则兹篇之流传,纵不出于东海之表,而渊源所,自必不后于东汉;使其不出于太公,亦必六国以来之旧简。空山先生有"度越诸子"之言,其见实卓。是以兹篇纵伪,必不伪于《汉志》成书之时,而必在秦灭六国之前。而空山先生所见于吕一者,必不伪于吕一之口述,而必为《汉志》所录之残余也。谓为二千三百余年之旧籍,则审矣。正不必远溯成周之始出自太公亲录,如后世著书之通例耳。第以二百三十七篇之书,清雍乾之际,据空山所记,凡三千五百余言,固已存焉者寡,兹吾所得,乃千零四十言,较空山所云,又减其三之一。固知辗转传写,脱讹益多。又不为世所珍惜,未至荡然无存,亦复深幸。予既校录其书,述其所怀,至书之所当六国之际,九流之说未立,《七略》之别不具,宜就其义而识其旨焉。毋以异同之说绳之,固三代之遗文也,是亦好古敏求之士所乐与研讨者欤!中华民国三十年闰六月,王小隐识于上海兆丰别墅之寓楼。


附录4:牛德辅《跋》

夙闻空山公有所录之《太公遗书》,惜未之见。忽于宁阳石碣集周子翰庭处得之。且为表兄王小隐手录。内分《农旨》《治旨》《兵旨》《大法》《大纪》等十二篇。共一千零四十言。后为空山公所撰次①。盥诵之下,悲喜并臻。所可喜者,世无所传之秘籍并先德所撰次、小隐之遗墨于晚年无意见之,直欲喜而不寐;继思年届耳顺,衰苶日迫,伏枥之志虽存,奔踶之愿何偿。虽得此书,无力梓行,兼之兄弟俱无,子女终鲜,藏之又何所遗?一念及此,不知涕之所由至也。虽然,弃而不录,良所不忍。故谨缮副本,冀传万一。或因此而传诸剞劂,固属幸事;抑或隳于俗子之手,终归湮没,亦不敢必。斯二者,任之耳!惟目眊齿脱,笔砚久疏;讹漏之弊,知所难逃。后之君子,谅而宥之!希藏是书者倍加珍护,阅者切勿以等闲视之,则余馨祝无量矣。滋阳牛德辅识于丙申岁桐月之上浣。

(整理者注:①此处疑有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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