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朴民: 揭“大一统”真谛,倡“张三世”新声

————东汉著名经学家何休其人其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14 次 更新时间:2021-02-05 1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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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自古就是出名贤的地方,除了孔子、孟子、孙子、管子、墨子、诸葛亮、王羲之这些名闻遐迩、老孺皆知的不朽人物外,还有许多在特定领域作出杰出贡献、同样对中华文明的发展产生过积极影响的英杰豪士,东汉后期卓越的经学家、《公羊》学大师何休,就是其中的一员。何休,字邵公,东汉任城樊县(今山东济宁市东北)人,生于汉顺帝永建四年(公元129年),卒于汉灵帝光和五年(公元182年),是当时著名的今文经学家。他出身于一个具有相当文化修养的封建大官僚的家庭,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为人质朴讷口,而雅有心思”。潜心治学、锲而不舍。师从当时有名的今文经学家羊弼,接受系统的儒家思想及经典的教育,尤其是重点学习今文经学的最重要典籍——《春秋公羊传》,很快就在当时的学术界崭露头角,享有声誉:“精研《六经》,世儒无及者”。

作为纯正的儒者,何休同样富于“兼济天下”的入世精神,从内心深处渴望着将自己所学到的知识贡献于社会。当时,东汉社会正处于大动荡的前夜,土地兼并剧烈,农民游离失所,宦官专权,政治日趋黑暗。为了挽救摇摇欲坠的东汉政权,以陈蕃为代表的正直官僚,联合窦宪等外戚势力,与宦官集团开展了坚决的斗争。何休坚定地站在陈蕃等人的一边,参与了这场关系到东汉王朝存亡的政治角逐。

但是,陈蕃等人对宦官势力的反抗,遭到了宦官们的疯狂反扑和残酷镇压,终于酿成了震惊古今的“党锢之祸”的爆发。陈蕃、窦宪、李膺等人被杀,东汉知识分子受到严重摧残,一代文化精英遭致空前浩劫。何休受到牵连,被革职为民,废居于家。在“废锢”居家期间,何休全身心投入治学与著述活动之中,经过整整17年“覃思不闚门”、潜心治学,他终于撰就代表作《春秋公羊传解诂》一书,为早期《公羊》学派的义法作出集大成式的总结。与此同时,何休还用余力从事其他著作的撰写,先后“注训《孝经》、《论语》,风角七分”,撰写《春秋汉议》、《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春秋公羊文谥例》等著作。这些著作虽然已大多散佚了,但在当时却是颇受学者推崇的,被认为是极有价值、富有新见的文献。何休由此也为时人所赞誉,与同时代的著名古文经学大师郑玄并驾齐驱。

面对来自社会各阶层对党锢的强烈不满和抵制,灵帝光和二年(公元179年)朝廷决定部分开解党禁。何休因此而得以恢复自由之身,并很快为中央政权中的司徒所征辟,再次步入仕途。担任了一个闲职——议郎,不久,又升迁为谏议大夫。逝世于任上,终年54岁。

何休之所以能在中国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在于他丰富和发展了《公羊》学的理论,完整地建立起自己的思想学说体系,对中国古代思想的演进尤其是儒学思想的发展作出了贡献。他的代表作《春秋公羊传解诂》出色地总结了早期《公羊》学的理论,他在《春秋公羊文谥例》中所概括的“五始、三科九旨、七等、六辅、二类”等一系列“义例”,事实上已成为后世《公羊》学的理论核心,并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

何休的思想学说,体系庞大、内涵丰富、逻辑严谨、思辩深刻、义理蕴长,代表了东汉后期儒家今文经学派理性认识的最高水平,其最重要的内容和最显著的特色,大致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坚持并发扬以“尊王”与“统一”为宗旨的“大一统”理念。统一是中国历史发展的主流,是中华民族高于一切的理想追求和道德情感。造就中华文明这一鲜明个性特征的重要因素,是中国历史上历经数千年而不衰的“大一统”思想的潜移默化。而何休对“大一统”思想的阐发和弘扬,则在其中发挥过重要的作用。何休继承《公羊》先师在“大一统”问题上的立场,于《解诂》一书中进一步阐发其坚持统一、反对分裂的观点。他认为“大一统”是上天意志的集中体现,即所谓“上系天端”,“故假以为王法”。强调指出,“大一统”是事物发展变化的客观结果,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具有历史的合理性与哲学的神圣性,这主要体现为天子拥有至高无上的一统权力。所谓“大一统”实际上就是社会政治生活的“大一统”,而社会政治生活的“大一统”,又是以天子为中心的政治上的“大一统”。在何休眼里,这一切乃是宇宙的法则,万物的根本。为此,何休提倡“尊王”大义,主张维护中央权威,“重本尊统”,“一法度,尊天子”,反对大臣擅权,贵戚秉政,以巩固封建中央集权的统治秩序。何休的“大一统”思想,表达了人们追求统一,反对分裂的意愿,堪称为何休思想中的精华。

第二,阐发与弘扬“仁义”为先的民本主义原则。提倡“仁义”,坚持民本主义立场,是儒家学说的核心内容,何休继承了这一传统,并在东汉末年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加以发扬光大。何休认为,为政的中心任务就是推行仁政,实施德治,为此,他要求统治者本于“仁义”的立场,努力做到“爱民尊老”、“忧民之急”,以“合诸天道”。他坚持早期儒家“民贵君轻”、“国重君轻”的思想立场,指出“诸侯国体,以大夫为股肱,士民为肌肤”。何休认为反抗暴君,乃是广大民众的天赋权力,是合理正义的行为,“著其自亡者,明百姓得去之,君当绝者。”何休强调,统治者要想达到“不失众”的目的,稳固自己的统治,就必须清明政治,以民为本。具体的做法是:关心民众的疾苦,倾听下层的意见,不废“刍荛之言”;选拔和任用贤能,远离奸佞,“尊贤者”,“达贤者之心”,“不使壅塞”;限制兼并,轻徭薄赋,使民众能够获得基本的生存与再生产条件。

何休的“民本”思想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他提倡“仁义”是直接对着东汉后期不仁义之政而发的。所谓“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反衬出桓帝、灵帝等人的荒淫无道;所谓“废选举之务,置不肖于位”,其矛头所指则是东汉末年的贤与不肖相混淆,豪族擅权,贵戚秉政。正是这种敏锐的现实意识和战斗精神,决定了何休的“民本”观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第三,积极倡导“夷狄进至于爵”,天下一家的民族融合主张。我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多民族的共同体,各兄弟民族都是中华民族的有机组成部分。何休继承儒家尤其是《公羊》学派有关民族问题的正确认识,结合自己所处的东汉后期社会现实,提出了富有鲜明特色的民族融合主张,极大地丰富和发展了中国历代的民族思想。

何休认为,“夷夏之辨”并非种族和地理之辨,而是道德之辨。夷狄与中国、诸夏的区别,实际上是野蛮与文明的分界。这种关系,不是一成不变的,夷狄如果能慕仁义行礼乐便可以摆脱野蛮状态,逐渐融入文明社会,成为中国和诸夏的一分子。这样,何休便从夷夏对立的现实大地上一举而升华到了夷夏混同,“王道太平”的理想境界,为未来的“大一统”社会描绘出一幅美好灿烂的图画:“至所见之世,著治太平,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小大若一”。毫无疑义,何休这一思想包含有极其丰富的时代文化意义:首先,它超越了狭隘的夷夏之防,肯定了夷狄向文明进化的历史必然性。其次,它清除了夷夏之间绝对对立的界限,强调了夷夏关系的可变性。其三,它完整地描绘了大一统理想政治之下的民族平等局面,“天下远近小大若一”。强调夷狄一旦告别野蛮,走近文明,就能受到尊重,就能和华夏民族平等和好相处。这样,便为后世开明的统治者推行“胡汉一家”的进步民族政策,维护大一统格局,奠定了思想上的基础。可见,这是一种具有明显平等意识,视天下为一家的民族观,是中国古代民族思想发展史上的光辉篇章。第四,全面深化以“张三世”为中心的进步历史哲学观念。以“张三世”为中心内容的历史进化观,是《公羊》历史哲学体系中的主导倾向。作为《公羊》学大师,何休正是以“张三世”说为自己历史哲学体系构建的逻辑起点并赋于其新的内涵的。他提出了“衰乱世、升平世、太平世”这一系统化的历史哲学理论,把242年的春秋历史划分成为三个不同而又前后递进的发展层次,从而揭示历史不可能倒退,而是由低级阶段逐渐向高级阶段演进的,人类社会总的趋势是进化,即从衰乱走向升平,再从升平走向太平,历史变易,社会进化乃是普遍规律,不可逆转。由此可见,由衰乱而升平,由升平而太平的历史进化理论的提出,是何休对《公羊》先师“三世说”的创造性发展。它在历史哲学问题上实现了质的飞跃,代表着儒家历史哲学理论的最高成就,体现着何休对人类社会的终极关怀。作为一种美好的理想和理性的启示,何休的“三世说”新义,曾深深地鼓舞了后世追求社会进步的儒生,尤其是启发了清代进步的《公羊》学者,使他们沿着何休的思路,结合当时的实际从事社会改良活动,在中国近代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页:戊戌变法。

何休的学说体大思精,胜义迭呈,是一笔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即使在今天,仍不无借鉴和启迪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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