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袭有错吗?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767 次 更新时间:2019-11-23 13:56

吴万伟  

阿格尼斯·卡拉德 著 吴万伟 译

本文是作者主持的公共哲学专栏的第10篇文章。

我曾经在六岁的时候犯下了学术界的首个罪恶。它的出现是因为有更广泛的犯罪背景,也就是说受到了父母的影响,他们从共产党国家匈牙利先伪装前往维也纳“度假”,随后在罗马难民营短期停留,最后非法偷渡到纽约市。

至于我自己犯下的罪恶,可以说开始于学习英语的必要性。我在罗马的幼儿园学过一点儿意大利语和俄语,因为那是我们居住的难民营使用的语言,但是在家里,我们还是说匈牙利语,父母的英语不是很好。在很小的时候,甚至早在我读书识字之前很久,我就已经喜欢记忆和背诵匈牙利诗歌了。所以到了美国之后,母亲为我购买的第一件物品就是一本诗集:谢尔·希尔弗斯坦(Shel Silverstein)的儿童诗歌《阁楼上的光》。

快进到小学一年级。到了我们来美国几个月时,我的英语已经很好了:当老师要求我们在课桌前坐好写诗的时候,我已经能很好地理解她的话了。我很骄傲地第一个完成了任务,然后急匆匆地将我的作品交给老师看。她读了之后,对我在这么短时间里写出一首押韵的诗印象深刻。但是,她的面部表情很快就发生了变化。她问道,“这是你写的诗吗?”是的。(多么愚蠢的问题---她明明看见是我写的!)“每个字都是你写的?”是的(谁能帮助我呢?)“这是你写的诗?”是的(她难道看不出来这是我的字体吗?)“这是你刚刚写的诗,就在几分钟之前写的?”是的(她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有些不高兴了,而我也越来越感到困惑了。)

窗体底端

她命令其他学生都停下手中的活动,他们都还在忙着写诗呢,让我站在全班学生面前,面向大家大声地朗读我的诗歌。然后,她告诉同学们,这不是我本人写的诗歌。我反驳她的说法,坚持认为这是我自己写的。她说,“不,这不是你写的,是谢尔·希尔弗斯坦写的。”她接着把我描述成小偷---一个一再撒谎来掩盖自己剽窃行为的贼;她向全班同学严厉地宣告,我的行为被称为“抄袭”。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抄袭的含义,我背诵的诗歌不能算“我写的诗”。

在学术界,抄袭的不道德性是人人都认同的少数原则之一。我们许多人愿意辩论比较细腻的问题,比如“在什么情况下允许以此折磨他人?”只有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即将别人的观点或者用语当作自己的东西是一种犯罪,而且永远是一种犯罪,这是无可争辩的共识。如果在课堂上你抄袭被抓了个现行,你会感受到道德法庭的重锤真的就像锤子一样砸在你的头上,正如我在小学一年级时的遭遇一样。

老师叫家长到学校来,当面和我母亲讨论我的行为。在那次见过家长之后,她慷慨地决定将此事件定性为“误解”,这意味着不再有进一步的惩罚,虽然当众羞辱一番是必要的。对此挫败,母亲像我一样感到困惑。我记得她的评论是“在背诵诗歌方面,美国儿童太笨了,他们嫉妒你背得太好了。”

请注意在很多情况下,我非常理解这个状况。我很清楚我背诵了谢尔·希尔弗斯坦写的诗歌;书的封面上他那庞大的面孔,我记得清清楚楚,怎么会忘记呢?更多时候,我只是不认为谁最先写下这首诗在道德上是多么重要的问题。我认为,当我成功地背诵这首诗,将其烂熟于心,它就变成了“我的诗”。我究竟错在哪里?

当然,我的确不知道“知识产权”之事,但即使我知道,也仍然不能帮助我解决困惑。知识产权是法律概念,是管理专利、版权和商标的法律所具体规定的东西。那些法律保护你的脑力劳动成果的权利,赋予你“拥有一种观点”所蕴含着的确定且具体的意义。比如,我要出版一本《哈里波特》(the Harry Potter)的续集就是非法的。那个权利专属于作者本人罗琳(J.K. Rowling)。但是,如果我想引用《哈姆莱特》中的话语,并宣称这是我的话呢?这就没有剥夺莎士比亚及其后人的合法财产权的问题了。就是在这个地方出现了反对抄袭的学术规范问题。

反对抄袭的学术规范是在知识产权法留下的开放空间内运行的:它们执行法律之外的制裁,目标是要防止我在法律没有具体规定所有权人的情况下将别人的东西宣称是“我自己的”。每当我们发现一个共同体严厉执行一整套法律之外的规范时,我们就有理由怀疑究竟是谁犯下了“误解”的罪恶。

我们反对抄袭的制裁乍一看似乎是为评定成绩和学界晋升的机制所发挥的作用背书。我们设计了一种将抄袭看作欺骗的制度,当然靠抄袭进行欺骗是错误的,正如考试前获得试卷内容的(非抄袭的)欺骗也是错误的一样。任何种类的竞争都要求一整套法则来确保所有人的公平参与。问题在于这种骄傲自大,即非欺骗的从属法则得到道德禁令的背书---在此案例中,这个道德禁令就是反对“剽窃”他人观点。

我们不妨考虑将试卷带回家的考试的可能性。你在两个小时内完成考试和在两天内完成考试从本质上来说没有任何毛病,人们需要的不过是找到一种具有现实操作性的办法。人人都提前考试也不是问题。同样的,如果一个制度不再要求我们注明观点的最初源头,这制度本身也没有毛病,人们只是需要找到一种具有现实操作性的办法。禁止抄袭的规定并没有道德基础作为支撑。

但是,注明出处难道对读者不是很有用吗?有时候的确有用。但是,让我们不要假装读者的需要在抄袭警察的使命中具有实质性作用:反对抄袭者的愤怒主要是要保护观点的创造者而不是要方便读者的。如果我们最担忧的是指导读者而不是保护作者的虚假权利,对没有适当注明出处的反应就完全没有现在这样的情感价值了。

学界将学术规范与道德法则混淆起来,而这种混淆决不是没有个人动机的。我们在学界工作的人不能从表达自己观点的书籍和文章中赚取多少银子,观点无法获得版权,所以我们创造出一种道德法则,来给我们提供一种法律制度拒绝赋予我们的“财产权”。

在此,我们不妨做一个类比。假设在我合法拥有的地产边缘长着一棵苹果树,但是,对于落在大路上的苹果,我并没有法律意义上的权利。我可能创立一整套规范来寒碜那些捡拾这些苹果的人。如果你想要捡拾落在路边的“我的”苹果,你就必须首先向我鞠躬或者按我的门铃。否则,我就称你是小偷,如果你坚持你捡的苹果属于你自己的,我就奉送你一顶帽子“大骗子”。

学界的问题是所有苹果都是掉到地上的。学界信奉荣誉文化,学界的认可---在某种形式上就是引用和注明出处---就相当于人造货币。在古希腊,有一个词叫贪欲(pleonexia),意思是“捞取比你的份额更多的东西”。反抄袭的学术规范就是在鼓励贪婪之手不断向外扩展。人们能够看到手伸得太长的事实,那些拥有工作的绝对安全性---著名的终身教授们---如果“他们的”观点被人引用而没有注明出处的话,似乎并没有减少其敏感性和容易生气的毛病。恰恰相反。一个人的地位爬得越高,要求别人臣服的呼声就越大:按我的门铃!妖魔化抄袭行为其实就是在服务于居高位者。

但是,那些创造出杰出思想成果的人,难道没有某种形式的奖励吗?---尊重、感激、崇敬、英名永载历史记忆中等。

没有。如果你是大学教授,你想亲身感受到一波又一波的感激之情,我可以给你一个简单的建议:那就是从事给本科生上课这个不怎么体面的工作吧。你不需要---很可能不应该---给他们讲授“你的”观点,如果你能够用过去几千年来的伟大思想帮助塑造他们的心灵,他们会对你感激不尽,只不过不是用注明出处的方式:而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他们会挤满你的办公室,十年之后还给你发电邮来怀念读书的时光。你要是去世了,人家还会前来参加你的葬礼,向你的子女诉说你的过往。

更笼统地说,如果我自己沉溺于道德规范中,我将坚持认为谁也没有资格获得感激、怀念和崇敬,除非你写出一些值得让人去阅读的东西。把你的想法表达出来,希望有人能利用它做些什么。将你的想法拱手送出去吧,别再老想着你应该得到什么样的回报。创造出让人觉得值得去偷的东西,你应该感到幸福和开心才是。未来并不欠你什么情。

我至今依然记得谢尔·希尔弗斯坦写的诗歌,有时候仍情不自禁地朗读一番。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我将他的诗歌烂熟于心并化作自己的东西更深刻的表达感激的方式了,它已经成为我的生活的组成部分,它现在已经成为我的诗歌了。

为了读者的利益着想,特做如下注释:

1。本文与布莱恩弗莱尔(Brian L. Frye)即将发表的文章“抄袭此文”(IDEA: The IP Law Review)如有任何雷同,那可能是因为我在若干地方抄袭了它的缘故。

2。布莱恩弗莱尔没有写这个专栏,是我阿格尼斯卡拉德写的。但我写的文字并不全是我自己的东西,本刊《要点》的编辑安娜斯塔莎伯格(Anastasia Berg)帮助我写的,就像她帮助我写了从前的专栏文章一样。我感激她。

  1. 我上次在没有任何人帮助下全凭自己写的文章是在什么时候?或许就是在我六岁时写的那首诗歌。那首诗歌是这样子的:

    指责

    我为你写了这么漂亮的一本书

    雨后的彩虹、明媚的阳光和成真的梦想

    但山羊走过来将它吃掉了---你知道它常干这种事

    所以我尽快写了另外一本

    不过它当然不能像愚蠢的山羊吃掉的

    那本漂亮的书一样好

    所以,如果你不喜欢我刚写的新书,

    那就指责山羊好了

作者简介:

阿格尼斯卡拉德(Agnes Callard),芝加哥大学哲学系副教授。1997年芝加哥大学学士,2008年伯克利哲学博士。主要研究兴趣古代哲学和伦理学,目前是本科生教学部主任著有《志向:生成的力量》。

译自: Is Plagiarism Wrong? by Agnes Callard 

  https://thepointmag.com/examined-life/is-plagiarism-wrong-agnes-callard/

附上谢尔·希尔弗斯坦写的另外一首诗歌:

小孩与老头

小孩说,“我有时候拿不住调羹”

老头说,“我也是。”

小孩悄声说,“我会尿裤子”

老头笑笑说,“我也会。”

  小孩说,“我常常哭。”

老头点点头,“我也是。”

小孩说,“最糟糕的是,大人们似乎并不怎么关注我。”

他马上感受到那双满是皱纹的手的温暖

老头说,“我懂你的意思。”

这首诗的原文:The Little Boy and the Old Man

Said the little boy, "Sometimes I drop my spoon."

Said the old man, "I do that too."

The little boy whispered, "I wet my pants."

"I do that too," laughed the little old man.

Said the little boy, "I often cry."

The old man nodded, "So do I."

"But worst of all," said the boy, "it seems

Grown-ups don't pay attention to me."

And he felt the warmth of a wrinkled old hand.

"I know what you mean," said the little old man. (引自网上:http://www.lxwc.com.cn/blog-17-1047.html

本刊发表的其他文章,请参阅:

“哲学家还搞什么请愿签名?”《爱思想》2019-08-14 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7692.html 

 “哲学是拳击俱乐部吗?”《爱思想》2019-05-04  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6157.html 

“情感警察”《爱思想》2019-05-04  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6156.html  

“公共哲学好不好?”《爱思想》2019-03-02  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5321-3.html )                                 

                                               ---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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