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胜:乡镇政府与乡村治理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05 次 更新时间:2019-10-28 2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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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胜 (进入专栏)  


陈文胜,原任衡阳县三湖镇党委书记,2005年10月调至湖南省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为“三农”问题的专职研究人员。12月16日在湖南省会长沙,本报记者与经济日报记者与他相聚谈“乡村治理”。


记者:你以前认为乡村问题,多因居住在城里的政策制订者们,出台了名目繁多加强对农村管理的法律法规,从县城到京城的各个居住在城市的强势部门纷纷印发红头文件,大举进入乡村。各个部门招兵买马,在乡镇建立了各部门系统相对应的站所机构,抢夺乡村资源。今天你居于城市,对农村问题,会是个什么姿态?


陈文胜:我自己是一个长期在基层的基层干部,现在专门从事研究,对湖南省其他一些地方进行调查,我感觉首先乡镇政权要不要存在,乡政府这一双鞋子还是要农民来穿,合不合适也只有农民知道。乡镇政权也不是为了要让上面哪一级政府政策的需要而存在,也不是哪一个权威专家说不要就不要了。因为乡村治理问题的主体是农民的问题,农民需不需要乡政府存在,这就是问题的根本。


取消农业税以后,这个三农问题还存不存在呢?农业税的取消并不意味着三农问题解决了,农业税这个农民的负担只是一个极少的部分,而现实中农民的需要,从目前这个情况来看,首先是公共产品一个短缺的问题,象很多地方的水利设施已经基本不能运转了,很长时间没有维修了。我这次到湘北去调查,有一些乡间道路只能走人不能走车了,还有一个乡政政府的本身它就是一个公共产品的问题,也是国家为了农村生活在社会提质的一个产品,象城市社区,国家都要提供一个财政的保障。问题不能说它没有财政来源,而要宣布取消它。这是一个公共产品的问题,包括乡政府它本身就是一个公共产品;第二个问题就是农村需要一个人身安全的保障,从这个意义来讲,现在的派出所警力很少,象几万人一个乡镇就是五六个人,根本无法保障几万人的人身安全,这就需要乡村组织来保障。


随着城市化和工业化的加快,很多年轻的劳动力,特别是16岁以上,35岁以下,绝大多数村在70-80%,低的也有30-40%,全部转移到城市去了,打工去了。而留下来的都是老人、妇女、儿童,这样一些弱势群体在农村生活、生产,基本上这个人身安全存在一个重大的危机,这是第二个方面的需要。


第三个方面的需要,农业的科学技术的推广,基本上也陷入停滞了,很多地方买了一些假化肥、假农药、假种子,根本无法鉴别这样一些东西。加上一个十分严重的技术推广的问题。有些地方一些种子已经是一百多年还是种那个老种子,比如蔬菜之类的,这样一些科技的推广的问题现在已经在农村刻不容缓了,可以说政府在这方面本身就存在一个公共产品的供应不足的问题,这些也需要乡政府来供应,但还有其他一些弱势群体的照顾的问题,还有其他文化建设,民主政治的问题,特别是保障农民在村民自治中的民主权利应该是乡政府的法定职责,这都需要政府来有所为,我就想乡政府在思想政治上还是需要作为一个首要的角色。


但实际上呢,现在的乡政府,全国从西部到东部的一些乡镇都一样,它大多处于一个无奈的状态,无非是两个字,一个是钱字,另一个是权字,这两个字都非常的缺乏。一个是钱,钱的问题,农业税取消以后,基本上就没有任何收入了,而每一个乡政府打开大门都是油盐柴米,都要开门七件事,每天都要开支,保运转,保其他方面,而收入呢,没有多少来源,这是钱的问题。而且他本身原来就负下一些债务,大多数乡镇都这样。我前些日子在湘北调查的时候呢,发现一个县的29个乡镇有不少的乡镇财政负债在五千万元以上,有5个乡镇在1亿元以上,那一些乡镇都是一万多到两万多人的乡镇,所以说这个债务触目惊心。


记者:你在三湖镇当书记的时候负债多少?


陈文胜:三湖镇负债也是700多万,主要是基金会、镇中心中学的工程建设、镇干部工资及垫付税费这三大块。这债务的问题本来就需要化解了,可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每年都在增加,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权的方面,象国土部门一些比较有利益的部门,它基本上上收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乡镇面对农民的需要他已经无法满足了,按照现在这样运转下去,他不需要被人去取消就会自我取消了!


所以有些人提出取消乡政府,包括设立办事处,就顺理成章了。但是有一些观点认为说要加强乡政府的建设,那就是基于我们国家要从农业社会转向农业化、工业化,还是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这样一个判断,这不是短时间能够实现的,我们农村有八亿多人口,还有大多数人口要生活在农村,那么乡政府就还未能完成他的历史任务,在目前农村也还没有哪一种组织能够替代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提出要改造乡政府,乡政府的职能就要转换。


记者:我们在一些乡镇采访时,有些乡镇干部反映一个问题,你比如现在考核的都是计划生育、稳定这些东西,而农民迫切需要的是修路、修塘这些公共产品,而这些东西大多没有列入考核的范畴,那么这个怎么处理呢?


陈文胜:这个问题呢,上面的目标和群众的目标是不一致的,比如计划生育可以讲是用减少人数实现效率优先,因为计划生育不仅有国家的效率,还有基层政府的效益,因为整个计划生育在执法的过程中还可以给财政带来收入,所以他的利益是双赢,既能达到考核的目标,又能给财政带来收入,而公共事业它不仅没有效率,还没有基层政府的效益,不仅不给财政带来收入,财政还要付出,能不付出的尽量不付出,因为考核干部,不是群众说了算,而是上级说了算。


记者: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村里面因为取消农业税以后,基本上村里面想办事都比较难,因为没有钱,这个问题该怎么处理?


陈文胜:现在根本的问题就是乡村两级镇债务的问题,中央出台了政策,公益事业是可以用一事一议来解决,而一事一议农民为什么不肯出钱呢,就是因为乡村两级的债务太多了。你交了钱,还不知道它做什么去了,对政府也好对村干部也好,也失去了信任,这是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呢,为什么没有钱呢,也是由于县政府也好,特别是农业地区的县乡政府,乡政府都没有钱,就是上面即使有一些转移支付资金,包括一些专项经费、项目经费都难以达到真正的项目去,都是打着这个牌子去搞钱,维护财政的基本运转,因为很多乡村干部的工资都拿不到,还有乡村组织基本的生存不能保障,提供公共产品就只能纸上谈兵了。


如此一来农村的公共产品非常短缺就不足为怪了。乡镇乡村债务的问题,我们了解有些乡镇,在我这个调查中,有一些乡镇原来发动各个村为了完成上面的任务,发动农村借的钱,其中我到湘北的一个乡,那个乡17000多人,负债了1100多万,其中有400多万就是借农户的钱,就是说乡政府统一安排并给村委会下达借款任务,村干部用高利息的诱惑把少数富裕的钱借上来的,这个钱交农业税交了,其它的尾欠现在又不许收了,那么说这个问题怎么处理呢?其实乡镇债务的问题也牵系到一个尾欠,牵系到一系列的问题,现在问题是尾欠你可以不收了,那么说那些已经交了的要求退了。湘北农民已经提出了这个问题,没欠税费的村,欠少的村,它就要求退回这个税,欠很多的,你不要交,那么那些你就要退。


造成一个什么问题呢?原来交了税的,它由三部分组成,一是国家观念很强的这样一些农民,二是乡村镇干部的及亲戚、共产党员,再一个是乡政府采取强力的措施征收上来的,包括拿谷子收上来的,为什么公益事业农民不肯出钱呢,造成了老实人就吃亏了,不老实的就争光了,还有哪个国家观念强的就吃亏了,没有国家观念的就争光了,在农村造成了一个很大的负面影响。


所以我们在底下探讨的时候,跟一些村支部书记特别是湘北的一些村支部书记,他跟我讲,还有一些党员跟我讲,能不能分类的处理?比如说这个税费改革以前,税费改革以后怎么样分别的处理,还有一个针对不同的时期作出一个政策,不能一刀切。还有一个就是对特困户、贫困户交不起了,可以免掉它,即使有一些老欠税费的,人都死了,这一户都没有人了,还有一些全部走了,不知道人在哪里去了,长期打工户口都迁走了,这样一些人属于呆帐的问题,就化掉它。对于实际能够交得起的,国家每年有补贴给他,就应该交上来。


如何减少乡镇的债务,我在湘北的时候发现,乡村两级的组织,正在稳定这些方面的工作。如果没有乡村组织稳定这方面的工作,农村矛盾会很突出,农村社会将会出现大的倒退。但这个矛盾迟早会暴发的,我就感觉到说不定哪天这些人会风起云涌,我们现在对乡村债务这样一个重大的安全问题,整个国家和整个社会要引起高度的重视,如果这个问题不处理好,那就会成为农村一个非常大的定时炸弹。


记者:农民欠的老欠没有收上来,不光是乡村干部,包括农民很多人的反响都比较大,老欠已不当是一个经济问题,这方面你是怎么看待的?


陈文胜:这个老欠税费的问题,只要你问到这个村干部的话,特别是村支部书记的时候,他们都非常激动,因为这个基层组织原来为了这个包括完成任务的都作出了很多牺牲,包括亲朋好友的钱都借尽了,而这个老欠是怎么样组成的呢,基本上由这样几个部分组成,一部分是三基教育达标,这占了很大的部分,第二个部分是完成上面的税费的任务,都是借钱垫税的,无论是村还是乡镇,都是这两个部分占了主要的部分,第三个部分可能有些地方比较大,就是村办企业、镇办企业、乡办企业,办企业的时候负下的债务,办企业的地方有这些情况,其它的就是修公共设施建设,什么修路,还有这个修水库,包括这样一些债务的形成,其次是在乡政府村里面,都是打下的工资欠条,那么从债务组成情况来看,特别是教育,还有公共设施,这样一个公共产品的提供,应该由国家提供的,当然也有财务管理上的黑洞。


而这个债务已经形成了,在某种程度上,按照温铁军的观点,就主张公共产品应该是由国家来买单的。乡村两级现在心里有一股很大的怨气,为什么呢?就是原来那些组织观念太强的,借钱完成税费任务,现在却不知道谁来还自己的钱!那些不服从上级、没有组织观念、不完成税费任务的干部反而增光了。造成一个什么样的问题?在党组织内部就是说,谁听了上级的话,谁服从组织观念,服从上级安排的,能把任务压倒一切,这样的人最终会吃亏,这是令人深思的负面导向。一个政策问题造成的负面导向。


第二个方面在农村社会造成一个什么样的影响呢,凡是有国家观念的,能够听政府的话,那些人把任务交了,这些人就会吃亏,也在农村造成一个对政府公信力的怀疑,对今后政府的公信力造成了很大的危机,它他们说反正政府变来变去,老实人会吃亏,所以政治上的危机包括失去了政府的诚信。而且政府负债,这个债有很多是欠农户的,欠其他一些单位的,这个政府欠债不还,那么讲政府的诚信也就没有了,这也是一个政治的危机。


而社会危机是什么危机呢?将会造成重大的群体性事件的发生,这是非常有可能的。针对中国这么样一个农村社会,而且债务多是欠农民的,现在都是一拖再拖,原来农业税没有取消的时候,他们不仅有希望收回来,还可以从自己的农业税,从亲朋好友的农业税中抵扣。现在你不收了,就没办法了,取消农业税他就看不到希望了。现在他们还在看、等,等待中央,等待上面出台一些政策,出台一些有利益他的政策,包括转移支付,政策这么好,感觉到还有奔头,一旦这个希望破灭了,而乡政府的自身还有县政府的自身都没有这个能力来还这个债,包括村都没有能力来还这个债,那么农村群体事件就会一触即发,法国巴黎的骚乱我们应该引以为鉴!


所以这个债怎么化解呢,要赶快采取对策。比如欠银行的,银行的债如果由国家买单的话,还好一点,如果国家不买单,就会造成重大的金融危机,因为金融部门的欠款,他不仅包括政府借的一些钱,还包括镇干部、乡干部、村干部都是借钱交税的,都立借据在那里,如果你起诉他们的时候,他们就起诉政府,他也是借这个钱交税的。


再一个就是造成法律上的危机,因为农业税你当时不管怎么样,觉得他不合理,取消了,但是在当时法律的情况下,都是合法的,包括农民负担,有中央的农民负担条例,还有农业税的条例,他都是合法的,你现在取消了,只能说取消之后不再有效,取消之前的法律效力并没有消失。如果法律所执行的有效期都被后来所否认,就可能引起普遍性的连锁反应,就意味着现在的法律和政策过几年也很可能被取消。农民说,现在政策是这届政府否认上届政府,这次会议否认上次会议,所以凡是守法的人都吃亏了。


最后就是造成社会的诚信的危机,你现在要建立一个诚信社会,和谐社会,那么现在村级债务不化解,不找出一个路径,和谐社会在农村就根本无法建立。还有一个心理不平衡,那些很多有钱的,很多富裕的农民反而不交一分钱,那些国家观念强的,老老实实在家的农民基本上都交得清白了,农民认为,应该按照比例,互相平一下头才公平。


常德市开人大开会的时候,对一些人大代表提出的以化解村级债务的一个提案,市长是这样说的,这是一个全国性的问题,也是一个普遍性的问题,我没有办法作出解释。但我是这么想,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就会无法进行新农村建设。我的想法就是基层干部的一种声音。农村政策执行的主体是基层干部,可一些政策的制订和研究却不把他们纳入视野,这是很不正常的!


他们的观点我认为有几分道理,你过去是农业税,你当时都是合法的,要么你就国家有能力,把已经收上来的都退回去,那就比较公平了,要么就出台一些政策,对税费改革以前,对确定老农业税哪些部分收,哪些部分不收,对税费改革以后的,必须要收,都要收上来,对于确实比较困难的,比较交不起的,那些就免掉,对目前有困难的可以缓一步征收,缓步还清。因为国家本身就有各种补贴,另外一个观点国家对于农村的财政投入,要逐渐加大,这样一些财政转移支付,直接拨到乡镇,减少中间的环节和成本,以免被截留。


现在乡村债务就已经不得了,现在不仅不去减轻乡村负担,好让乡村从沉重的税费压力下走出来以后,有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反而在不断地增加负担。比如说报刊款,比如说形形色色的会议和检查,不切实际的达标升级考核,乡镇的核心职能应该是构建和谐社会,提供公共产品和公共服务。


比如一些公益设施的建设根本没有作为考核的重心,那些考核的目标有多少是能够实现的东西?有些考核内容根本就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无非是要造成文山会海和公款接待吃喝,拉动一下“政府经济”。比如什么阵地建设,什么牌子墙报,形式主义的东西花了很多钱,一个乡干部对说,看到他们一来,我们就说鬼子进村了!尽管我们在心里骂娘,表面上还要装孙子,因为各路神仙我们这些穷土地爷是谁也得罪不起。


这样一来债务就增加得更多,应该要尽快禁止。第三个方面,国家还是要出台一些政策对乡镇各个方面的债务,特别是要界定债务的内容,比如说象银行借款可以暂时挂帐,临息挂帐,再不能征收利息了,国家要承担这个责任。确实是那些义务教育的,包括三级达标的,那些义务教育的教育基础工程欠债,包括交农业税国家还是要承担这个责任,这个不应该由乡镇和村来承担责任,几个方面综合配套,应该这个问题可以化解。


取消农业税以后,尽管大家都认为三农问题很严重,但是农民也认为基层干部也认为,我个人也认为中国农民是中国历史上处于最好的最自由的时期,特别是取消农业税以后,对乡镇的民主提供了一个坚实的经济基础,没有这个经济基础,你县政府乡政府都要向农民要钱,这样要收税收钱收粮,这个特别是对村民自治有很大的影响,现在乡镇就超脱很多了,对村里面的民主,你随便选哪一个都可以,我反正不要你收钱了。


记者:中央免征农业税,在政治文明方面给我们一个什么信号灯没有?


陈文胜:中国解放以来,农业为工业的积累和城市化的积累,积累得太多了,付出的太多了,现在是两个基本的判断,现在是工业要反哺农业,城市要反哺农村的时候,现在再收税已经不符合国际惯例了,中国已经加入了WTO,加入了世贸组织,不仅不要收税,它还有一个补贴的问题,中国的补贴按照世贸组织的标准都还没有达到,当然现在国家的财力还没有能力,以后逐渐会提高,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本来农业税征收,后来矛盾也比较大,特别是基层干群的矛盾非常的尖锐,收上来的也没有多少了,特别是成本也很高。


记者:免征农业税前后,乡村干部的工作有什么区别?


陈文胜:取消农业税以前他们主要的精力是为了去收税,他去做好事,去做公益事业,帮农民做事,目的也是为了收税,他这样改变工作作风都是为了去收税,所以农民就对政府不信任,你这样好,为我服务,都是为了收我的钱,现在你农业税取消了,你的服务是真正的服务了,作为基层政府特别是乡政府它除了服务就没有其他的职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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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衡阳日报 2005年12月,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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