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立志:“留发泪”与“剪辫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90 次 更新时间:2019-10-14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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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立志  


清军入关,多尔衮大军横扫华夏,什么南明小朝廷,大顺土皇帝,大西张屠夫,如秋风落叶,许多汉族官员纷纷匍匐称臣,这与后来的日本侵入中国,没有什么两样。不同的是,清廷下达"剃发令"之后,激起了汉族人民的强烈义愤,似乎剃发(也称"薙发")比投降还要屈辱。由此爆发的抵制与反抗以苏沪周边地区最为强烈。


顺治二年(1645年)六月,清军攻占南京,南明覆亡,多尔衮认为天下已定,指示多铎:"各处文武军民尽令薙发,傥有不从,以军法从事"。六月丙辰(7月8日),清廷正式下达了"剃发令":"今中外一家,……若不画一,终属二心,不几为异国之人乎?自今布告之后,……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该地方文武各官皆当严行察验,……不随本朝制度者,杀无赦。"(《探微集》,中华书局,1980年,页82-83)现在有"不换思想就换人"的说法,其实,古代早就有了"不换发型就换头"的实践了。


就文明程度而言,满族人作为通古斯人的一支,在当时仍处于渔猎阶段,之于农耕文明的汉民族,他们是野蛮族群。满族入侵者的"剃发令",严重冲击了儒家文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圣训,不仅引发了满汉之间的民族冲突,同时引发了二者之间的文明冲突与政治冲突。服从这一命令,不仅意味着中央向边鄙的臣服,华夏向蛮夷的臣服,也意味着文明对野蛮的臣服,先进对落后的臣服。正是这种政治与文明的双重冲突,付出的代价才如此高昂,造成的后果才如此悲惨。"剃发令"实施不久,清兵在江南各地实施多轮大屠杀,仅"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和"江阴屠城"三大惨案,死难人数就超过百万。嘉定、江阴的屠城事件,其导火索就是清军强迫汉人剃发。汉人的口号是,"头可断,发决不可薙","为我保此发肤",以对抗清廷"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野蛮政策。清人韩菼的《江阴城守记》记述:"虽经易代,尚不改衣冠文物之旧。岂意薙发一令,大拂人心。"江阴"乡城老幼,誓死不从,坚持不二",全城百姓奋勇抗清81日,就有17万多人遭到屠杀,全城只剩下老小53口,10多万百姓的碧血为一条辫子染红了江水,抗清英雄阎应元绝笔曰:"八十日带发效忠,十万人同心死义"(《中国野史集成》第33册,巴蜀书社,1993年,页149),壮哉,悲哉!然而,在官方电视播出的《康熙王朝》与《雍正王朝》中,满清皇帝几乎都是英主、明君。


顾炎武先生在诠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时,指出了"亡国"与"亡天下"的区别。他针对的正是清军入关这一历史事件。他指出,"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正是因为"亡国"与"亡天下"的不同,因此,"保国"与"保天下"的责任是不一样的,"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日知录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页756-757)满人入关,其所带来的不仅是朝廷的改姓易帜,而是成千上万华夏百姓遭到屠戮,悠悠千年华夏文化遭到毁损。当时的中国人是继宋亡之后又一次从整体上成为亡国奴。正是在这一点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成语才是成立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屠城"中视死如归,前赴后继的人们,面对的正是"亡天下"的危局,他们才真正实践了"匹夫有责"的使命。


朱明王朝覆灭,取而代之的,如果是大顺朝的李自成登基,或者大西国的张献忠篡位,不过是城头变幻大王旗而已。满清入关就不一样了,作为野蛮落后的异族侵略者,在开始阶段,他们不仅要占领汉民族的土地和家园,而且要泯灭汉民族的文化形态和生活方式。"留发"还是"剃发",不仅仅是简单的衣冠装束,首先,它是文化征服的象征。发式是民族习尚的传承,是民族精神的符号,是民族文化的标志。其次,它也是政治征服的象征。如果说朱明王朝的国家军队打不过多尔衮的八旗劲旅,那么,汉民族的精神、文化和意志,从历史比较的角度看,还是颇为自信与傲岸的。有鉴于此,清人才决心通过血腥屠杀,彻底征服汉民族的反抗意志;通过剃头易服,彻底奴化汉民族的民族精神。正因如此,虽然明朝军队不堪一击,清军却在汉族地区遭到地方与民间武装的激烈抵抗,他们遇到的抵抗是史无前例的,他们制造的惨案也是史无前例的。


满清入关之后,在267年的漫长岁月中,虽然各地断断续续也发生过反抗剃发的斗争,比如康熙年间的"三藩之乱"与咸丰年间的"长毛之乱"(太平军运动),清廷的政策其实也在不断地调整与变化,从最初的政治高压与暴力威胁,逐步转变为"满汉一体"、缓和利用,汉民族则从最初的忍气吞声,到后来的习以为常,这条丑陋的辫子,已经从"头顶上"进入"心灵中",从排异反应到欣然接受,从被动接受到主动维护,辫子终于从"外来之物"变成"内在之物"。


辫子的确是满清政权和统治民族的政治符号与文化符号。从满清入关时的血腥剃发,到清廷垂死时的纷纷剪辫,一条辫子纵贯267年的满清王朝,一条辫子寄寓着满清王朝的兴衰。满清几乎可以称为"辫子王朝"。时间进入20世纪,清廷已是油尽灯枯,各地抵制辫子的运动此起彼伏,影响最大的剪辫运动,首先是从海外华人与留洋学生开始的。1903年出版的《黄帝魂》,收录一篇由留日学生撰写的《论发辫原由》,文章控诉了满人强加于汉人头上的辫子,"夫汉人之形状,所以特异于外人者,莫如发辫事耳。……汉人则头薙其半,背曳其辫,如绳索,如锁链,如兽尾,自顾亦觉形秽矣,何况外人!其于身体种种之不便,于家计种种之不便,于国家种种之不便,游外洋者莫不备尝其害,深恶而痛绝之。"(《辛亥革命前十年时论选集》第一卷,三联书店,1960年,页746)1905年,有人在一次剪发事件中发表演说,"这头发本是一种烦恼的东西,弄成一条辫子,搁在脑背后,已经不成个体统;如今人把他挽在头上,作了个盖顶势,好好个头颅,让他盘居在上面(影射中央政府),压制得全身不爽快(影射国民不自由),如今请大家下一个决心,痛痛快快地一刀两断,剪除了他(影射发动革命),不但一头圆光,而且通身快活,大家有什么顾忌,不肯决然舍去呢!"(《辛亥革命》第2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页246)这已经隐讳地将满清王朝视为令人厌恶必欲去之而后快的革命对象。


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在武昌爆发。12日,武昌军政府在《宣布满洲政府罪状檄》中,指斥满清的血腥推行辫子之罪云,"垂狗尾以为饰,穿马蹄以为服,衣冠禽兽,其满清之谓。入关之初,强汉族蓄尾,不从,死者遍天下,至今受其束缚,贻九州万国羞。使吾衣冠礼物,夷为牛马,……"(《辛亥革命在湖北史料选辑》,湖北人民出版社 1981年,页149)辛亥革命的爆发,使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皇权专制政体--满清王朝轰然倒塌,与这个王朝形影不离的辫子,理所当然地应当被剪除。然而,中国人脑后这条丑陋的"猪尾巴",经过200多年的"进化"与"嬗变",已经成了精,除了少数觉悟了的民族精英,它似乎成了融入大多数中国人血管里的精神与文化,满清用屠刀与鲜血强加到中国人脑袋上的辫子,反倒成了中国人精神上的"通灵宝玉"。满清虽除,辫子不可除;满清已死,辫子不可死。在反对剪辫的逆流中,有这样一条理由,"若发辫,乃我朝制度所系,倘并此并改革,将何以殊异外人?"(1911年11月28日《大公报》)这个理由很有"中国特色"。与他人不一样,才是国人的立国之本。更加意味深长的是,在满清王朝崩塌70多年后,在共和国的银幕上,那条丑陋的辫子却成为扶清灭洋、所向无敌的《神鞭》。


1912年3月5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南京)下达剪辫通令;"满虏窃国,易于冠裳,强行编发之制,悉从腥膻之俗"。"今者满廷已覆,民国成功,凡我同胞,允宜涤旧染之污,作新国之民"。(《辛亥革命》第8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页25)民间的剪辫团发表宣言:"辫发之制,始自满奴;豚尾之讥,著于万国。嗟我汉民,以衣冠文明之胄,从彼夷狄之俗……今幸天不亡汉,民国成立,驱彼异族,还我河山,拯同胞于水火,造共和之幸福。凡我汉族,自应一律剪去辫发,以雪前此之耻辱面表,示我民国独立之精神。"(1912年1月1日《申报》)在反清共和的过程中,不免有一些民族主义的口号,这大体属于斗争策略,并不意味着当时的国人如同清军入关一样,也要对满人血腥报复。比如孙中山先生,不仅主张"驱除鞑虏",也曾主张"五族共和"。


满清的辫子文化渗透到汉民族的灵魂与骨髓之中,是以两个著名汉人为代表的,坚持保皇主义的辜鸿铭,以辫子表明其对清廷的文化认同;实施皇权复辟的张勋, 则以辫子表明其对清廷的政治认同。从网上看到一段故事,"辫帅"张勋率领"辫子军"策动清廷复辟失败后,辜鸿铭送了一副对联为其祝贺生日,对联借用东坡诗句,上联是;"荷尽已无擎雨盖"。"下联是;"菊残犹有傲霜枝"。辜鸿铭故作神秘地问胡适,这副对联有什么含意。胡适笑答;"菊残犹有傲霜枝,当然是指张大帅和您老的辫子了。但不知雨盖是指什么?"鸿铭答:"雨盖就是清朝的大帽子。"于是两人抚掌大笑。


上层如此,对于极易接受洗脑的下层民众也是如此。剪辫的最大阻力当然来自满清王朝的遗老遗少,即使曾在旧朝廷得过些许好处的乡绅、差役,也成了极力反对剪辫的守旧人物。一些盲从愚昧、"作稳了奴隶"的普通中国人,则是反对剪辫的群众基础。1912年农历五月十八日,山东省昌邑县发生了一起残害剪辫宣导人员的惨案。这是一场留辫与剪辫的血腥冲突,也是守旧与革新的文化冲突。五月十七日,山东督都周自齐特派宣传员到昌邑宣传新政,劝导剪辫,当场剪掉了当地两个乡绅的辫子。不料第二天一早,城隍庙钟声大鸣,在那两个乡绅的策动之下,一群人喊打喊杀,打杀的对象就是已经剪掉辫子的民众。结果,导致宣传员及已剪辫者27人不幸殉难。(民国社会大观》,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页54)


对于下层民众,无论从政治还是从文化来说,满清王朝的辫子都是奴隶脚上的镣铐,奴隶头上的草标。鲁迅先生曾经指出:"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他给出了一个"直截了当的说法",一部中国史,无非是两种情况:"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历史只是两种时代的循环往复而已。(《坟·灯下漫笔》)明末清初,中国人因剃发遭到屠杀,那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一当汉人被迫为留头而剃发,成了满清的顺民,才进入"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鲁迅先生所论及的奴隶,主要指政治、制度、社会意义上的奴隶,比如清朝前期的汉人。其实,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奴隶,那就是思想、文化、精神意义上的奴隶,比如清朝后期的汉人。政治、制度、社会的奴隶是以人身依附为特征的,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毫无尊严、毫无自由地苟且偷生。人身依附关系的解除,并不等于奴隶命运的解除。思想、文化、精神意义上的奴隶是以思想依附为特征的,这类奴隶,通常是智力愚昧、思想僵化、行尸走肉、任人驱使地苟活于世。鲁迅先生洞悉中国人的国民性,按照他的说法,奴隶其实可分为三类,一类是"不平着,挣扎着"或"'意图'挣脱以至实行挣脱"的奴隶,这些都是"不愿作奴隶的人们";另一类,"就是真正老牌的奴隶,也还在打熬着要活下去"的奴隶,这大约可算作"既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奴隶;第三类是"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的奴隶,这一人群已经不仅仅是奴隶,"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南腔北调集·漫与》)


辫子作为政治的、文化的象征,康有为上断发易服折要求清廷改革辫子制度,孙中山筹款起义发动革命要推翻辫子制度,鲁迅等留日学生毅然剪辫以脱离辫子制度,这些人都是不想做奴隶的人们。如果说张勋是政治上的辫子军,那么,辜鸿铭则是文化上的辫子军。至于山东省昌邑县残杀剪辫人士的旧式人物,他们则是"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的奴才,辜鸿铭如此钟情这根辫子,"你看我的发辫,那是一个标记,我是老大中华的末了的一个代表"。


我国历史悠久,有大量的历史遗留,不仅有精华,也有糟粕。就政治、文化来说,既有皇权、廷杖、太监,也有缠足、纳妾、辫子,等等。贯通中西文化的辜鸿铭,明知西方文化的先进,却对中国传统的糟粕,比如帝制、慈禧、缠足、纳妾等不吝赞美。的确,政治的、制度的、物化的枷锁,一旦"升华"为精神的、文化的、心灵的羁绊,就因耳濡目染而潜移默化,从习以为常到融入骨髓,从"异己之物"变成"自我之物",成为挥之不去、断而难绝的精神绞索与文化鸦片。于是,枯木依恋樵夫,韭菜赞美镰刀,蠢猪歌颂屠夫,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异象。从世界到中国,从近代到当代,极权主义、皇权崇拜、思想控制、权力垄断,恶名昭著,仍然常常地隐藏在当代人的心灵深处。这一点或许辜鸿铭说的有道理,"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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