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与发牢骚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73 次 更新时间:2019-07-05 15:06

吴万伟  

西奥多·达林普尔著 吴万伟 译

感恩不是现今时代的首要特征,无论我们的内心多么充满感激。事实上,我自己就是把发牢骚当作开创自己文学生涯的东西的。我没完没了地找茬、抱怨和批评,话题广泛,涵盖世界的以及居住在世界上的人的种种缺陷和毛病,或者被认为的缺陷和毛病。事实是我以发牢骚为乐趣。我有一位姨妈,在被问到日子过得怎么样时,回答说“一定不要发牢骚”,但是她回答的口吻本身与说出的话正好相反。不过,她的优雅之所以得以维持就在于她总是意识到其中的反讽味道,常常以此自嘲。说实话,我们很多人除了发牢骚,可能就不知道该说些没什么了。

不过,我越来越多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是多么幸运。虽然不是出生在豪门或享受特权的贵族家庭,但我的整个人生从来没有遭受巨大的不公,也很少受到厄运的冲击。就算遇到种种不公,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正好用以增强而不是毁灭我的生存能力。我没有遭遇任何大不幸,虽然有时候犯下愚蠢的错误(我们大部人在人生的某个时候都会做傻事),我也没有因为愚蠢的错误而承受巨大经济风险。我也没有遭受其他很多人承受的种种人生灾难。

站在巴黎的窗户边往外观看,我看见一个身患帕金森疾病的男人以越来越快的小碎步蹒跚前行,有一个护士搀扶着他防止摔倒。当然,我的人生还没有终结,未来说不定自己也会患上这可怕的疾病。不过,到现在为止,我逃脱了这个劫难,我得的那些疾病都不是不治之症。

接着,有个慢跑的年轻人每天数次经过我的窗户。显然,他患上了神经性厌食症(anorexia nervosa。瘦骨嶙峋的样子让人觉得与其说是活人倒不如说是一具骷髅。更糟糕的是,他身穿着紧身的莱卡弹性服装。他看上去如此恐怖,很多人可能像我一样不忍心看,赶紧扭过脸去回避一下,那种感受不好描述,反正真的让人受不了。显然,他的减肥已经上瘾,还在一门心思地试图变本加厉再减下去。走在街上,人们可能害怕看见他的眼睛,他走着走着即便突然倒地身亡,一点儿都不会让人觉得吃惊,那简直就是一堆骨头在移动。

当我步行前往300码之外的地铁车站时,看见一位女士年纪有六七十岁的样子(我猜的)坐在入口的台阶上,双手捧着一个碗在讨饭。我看出来,她显然患上了慢性精神分裂症,因为她常常做出不由自主的举动,这是治疗那种病的药物留下的后遗症。每次看见她,我都会给她一些钱,她在接受这些施舍时有些冷漠,药物在治疗其症状的同时也已抑制了她的面部表情。

每当我看见这三个不幸的人,我都感到一种令人觉得好奇和非常有说服力的内疚感,虽然并不是十分强烈,这的确有些莫名其妙。之所以感到怪异是因为我个人对这些不幸者并不承担任何责任,无论他们的不幸是什么。  

那个神经性厌食症患者,就他的情况而言,至少在开始的时候纯粹是心理性的,他本人应该对其不幸承担责任。如果他现在面临生命危险,那是因为他选择了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自恋性目标,至少是在刚开始,要不顾一切地追求苗条。当然,纯粹的心理异常状况在将来某个时候也有可能为其怪异的人生目标选择承担责任,不过,同样有可能的是,什么理由都找不到。

不管怎么样,对于承受痛苦(他看起来当然令人觉得心疼)的人来说,得到同情还是应该的。如果人的痛苦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自己造成,我们据此收回对他们的同情和关爱,那么我们在这个生活中就不应该有多少同情了,因为人类的大部分痛苦尤其是当今的痛苦往外都是咎由自取,属于自作自受的范围。万一需要的话,我们自己也不应该成为别人同情的对象。偶尔,我很少怀疑此人可能给他人带来很多痛苦,我们不妨假设他有爱他的家人如父母或兄弟姐妹等。因为很少有什么事情比劝说厌食症患者吃饭或者仅仅试图理解他的痴迷更令人感到疲惫、沮丧和恼火的了。尤其是对于厌食症患者的母亲来说,人生简直就是延长的噩梦,这个厌食症患者陶醉在他或她的自我痴迷中,甚至不能承认自己患病,更不要说去试图改善了。他或她已经自我上瘾,不可救药了。

但是,如果我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应该为上文描述的三位不幸者负责的话---他们当然是世界上承受不幸的人中的很少一部分,我的内疚感受又从何而来呢?不是我没有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因为实际上我能为他们做的事很少。或许,我可以对那位患精神分裂症的女乞丐更慷慨一些,但也仅此而已。患有帕金森疾病的男人已经有护士在照顾他,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去看过神经科学家医生了,人家比我对他的病情了解更多。而患上厌食症的年轻人不会感谢我可能做出的任何干预,事实上正好相反,他可能会觉得受到严重的冒犯。所以,内疚肯定不是因为我没有能做什么,而是来自其他源头。

我拿自己的生活和他们相比。显然,我更幸运,但这幸运并不是因为我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的美德。我本来可能很容易拥有像他们一样悲惨的生活,虽然自己并没有做任何坏事导致这样的下场。我不过就是运气好而已。

但是,运气,无论好坏,都与功过美德没有任何关系。因此,好运气不是内疚的适当对象,即使我周围挤满了遭遇不幸的人。我没有患上帕金森疾病不是我的过错,虽然我不幸的邻居患上这个疾病。或许我的内疚感完全没有任何逻辑性---人们有可能对自己不应该承担责任的东西感到内疚,但是我仍然觉得我的内疚可能源于其他东西。

我对世界上的事情没完没了地发牢骚产生了一些影响,掩盖了我是多么幸运以及到现在为止仍然很幸运的真相。当然,这种幸运的状况可能明天就会发生改变,或者一个小时后甚至一分钟之后就发生改变。正如十七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邓恩John Donne)所说:

人的动荡不定和悲惨可怕的条件是多么令人吃惊啊。这一分钟,我还好好的,再过一分钟,我就得病了。我们研究健康,我们精心考究吃的肉、喝的茶、呼吸的空气,我们定时锻炼,我们经营自己的健康,就像建造房子时开辟和磨光每一块儿石头,但是保持健康是长期和规律性的工作,一分钟之后大炮就突然发动攻击,颠覆一切,毁灭一切。一场疾病就把我们付出的所有辛苦和努力毁于一旦。我们就算十分好奇却根本没有任何察觉,我们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人之事,只要想想灾难,我们就明白它可能在瞬间传唤我们,抓住我们,掠夺我们,毁灭我们。

在这个段落中,我们可以用生命本身替换健康,因为健康不是在瞬间就出毛病的唯一东西,糟糕的健康状况并非唯一在瞬间传唤我们,抓住我们,掠夺我们,毁灭我们的东西。

在面对上文描述过的这些不幸时,我感到内疚,因为我没有充分认识到自己的好运,没有对自己的好运充满感恩的心。我认为是理所当然,这是我应得的,即便不是应得的,我也不认为自己只配得到更糟糕的运气。哪怕遇到微不足道的不方便,我也会大发牢骚(虽然我一再下决心再也不这样了),当我没有太过分的时候,或者长时间从记忆中寻找因为别人的高贵和英勇所承受的更大苦难时,我的不知好歹曾让我感到惊骇。

但是,我究竟应该对谁表示感激呢?因为什么事而感恩呢?当然,很多人可能回答说“上帝”,但这个答案并不能令我满意。毫无疑问,如果没有痛苦就没有欢乐,此言不虚,因为这样的情感只有在对立的其他情感的比照下才能清楚地感受到:但事实上,世界上的快乐和痛苦的分配在我看来似乎极具任意性,毫无理由或者合理性可言。我根本不相信祸福分配背后有什么支配的力量,不相信存在非常漂亮的设计。任何为上文描述的这三位不幸者的设计在我看来都是非常蹩脚的设计。

我承认,相信这种仁慈的设计对那些承受不幸折磨的人来说是或可能是非常有帮助的。相信人的痛苦是有目的的,它不是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这样能降低其强度。但是,在心理上值得向往的或有益的东西未必是真实的。实际上,很多并非真实的东西却是值得向往的。只有在我们相信事实上存在仁慈的设计的话,相信有这样的设计能给我们安慰。人们不可能知道这样做有好处就真正相信某些东西。

我发现不可能相信宇宙对我有任何特别的态度。比如,给予我与他人相关的好运,这是在表达其对我最好的愿望。如果它的确有这种态度,可以预设的前提是它对其他人拥有恶劣的态度,其中的理由只有它自己最清楚。对上帝而言,同样如此。但对所有这些,我都不相信。

不过,虽然说了以上这些话,我还是认为,在其他人的不幸面前,表达我的感激和我感到内疚是正确的。在我看来,正如帕斯卡尔(Pascal)所说,这意味着心肠拥有一些理由,那些是头脑并不晓得的。

这自然足以让人思考我们的道德感受和判断的形而上学基础或者合理性问题。人类生活本身要求我们做出这样的判断,我们不能逃避做出判断。当人们宣称他们不做判断时,通常是精心将自己的道德优越感伪装起来,以便显示自己比那些承认做出判断的人高人一等。

但是,如果判断是不可避免的,作出这些判断的哲学基础在我看来似乎远非清晰可见。我认为宗教信仰并不能提供真正的帮助。相信上帝的法律,甚至假设这些法律可以被了解得非常清楚,包括具体细节在内,相信我们出于道德的理由应该遵循这些法律,但是所有这些都必须建立在上帝及其创造物是美好的这个信仰基础上。在这种情况下,忧虑先于对上帝裁定的任何了解,因此需要由我们在没有上帝信仰的帮助下做出决定。但是,道德判断的其他基础没有一个令人满意。比如,要论证演变的过程赋予我们一种道德意识,即便是真实的,在做出具体判断时,它也绝对没有任何用处。求助于演变不能回答我在过马路时是否应该帮助老太太的问题。说某件事好并不能被简化为有关自然选择的命题或者世界的任何其它质量问题来替我们做出判决。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或者折磨了人类两千多年。在大部分时间里,它几乎没有任何重要性,我们继续生活就好像道德判断根本没有引起争论似的。在日常生活交往中,在多数情况下的确如此。拥有很多不同看法的人照样能友好相处。但是,自从提出了形而上学的问题之后,人们就开始争吵不休了,相互仇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杀了对方,甚至愿意为了理念而死(其中有些人)或者基于自己的道德信念去杀人。

这就是人们在吃了形而上学之树的果实后所发生的情况。

作者简介:

西奥多·达林普尔(Theodore Dalrymple),《城市杂志》编辑,著作有《不是砰的一声垮掉,而是轻轻地啜泣着消亡:衰落的政治和文化》、《存在的恐惧:从传道书到荒谬剧场》(与肯尼斯·弗朗西斯合著)和《悲伤及其他故事》等。 

译自:Gratitude and Grumbling by Theodore Dalrymple (July 2019)

https://www.newenglishreview.org/custpage.cfm?frm=189736&sec_id=189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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