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秀芹:人类灵魂的解剖师——怀特及其《风暴眼》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39 次 更新时间:2019-05-12 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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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秀芹  


相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澳大利亚文学还是一块未曾开垦的处女地。所以,帕特里克,怀特(Patrick Victor Martindale White)的名字至今仍有些许的陌生。这不能不是个遗憾。生于1912年的怀特,是澳大利亚著名的小说家、戏剧家。他从小爱好文学,受到良好的西方文化教育。十三岁到英国读中学。1932年再赴英国,在剑桥皇家学院研读现代语言,在此期间,他阅读了大量的英国、法国、德国文学,对他以后从事文学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毕业后,留在英国。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服役于英国皇家空军情报部门,在中东工作五年,1948年回到祖国澳大利亚,因为他认为一个作家“绝对不能离开哺育他们成长的故乡故土,哪怕是墨尔本人行道上的尘埃,悉尼阴沟里的垃圾”。

对于怀特来说,创作是他心灵的感应,是他生活的特殊方式。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在离开深恶痛绝的英国中学回到时刻怀念的澳大利亚之后,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愿望是成为一名作家。不,与其是逐渐意识到,倒不如说是一种需要。我周围是一片真空,而我的天性正需要这样一个天地,以期可以满怀激情地生活。”1939年,他发表了处女作《幸福谷》(The Happy Valley)可是,并没引起注意。1955年,怀特发表了他的第四部长篇小说《人之树》(The Tree of Man),这部荣获了“澳大利亚的创世纪”之称的长篇巨著,使他声名大振。此后,他发表了《福斯》(Voss,1957)《坚固的曼陀罗》(The Solid Mandala,1966)、《树叶裙》(A Fringe of Leaves,1976)等长篇小说和《烧伤者》(The Burnt Ones,1964)、《白鹦鹉集》(Cockatoos:Shorter Novels and Stories)等短篇小说集,以及剧本《撒尔沙季节》(The Season at SarsaParilia,1962)、《快乐的灵魂》(A Cheery Soul,1964)等等。当然,他最著名的长篇是发表于1973年的《风暴眼》(The Eye of The Storm)。也就是在《风暴眼》发表的当年,他荣获了本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

怀特的作品大多以澳大利亚为生活背景,反映了澳大利亚的社会风俗、生活方式、民族性格。澳大利亚风情成为他作品的总底色。读他的作品,一股浓郁的青草气息和清朗空气扑面而来。可是,由于他特殊的生活经历,以及与英国的特殊关系,他的作品有着明显的欧洲文化尤其是英国文学的影响。因此,他的作品风格及创作技巧与传统的澳大利亚作家有着明显的不同,深受神秘主义、象征主义和现代心理分析学说的影响,其中有着乔伊斯、吴尔夫、劳伦斯等作家的影子。他的作品没有生动曲折的情节,却有着深刻的哲理和发人深省的启迪力。他善于运用意识流的手法,把故事与人物内心活动编织在一起,从而把人的灵魂赤裸裸地展示在读者面前,犹如一个严酷的解剖师一丝不苛地解剖着深藏在人心灵底下的自私、虚伪、盲目、可笑。出现在笔下的是这样一群人:他们没有生活目标,性格孤僻,每个人都在寻找着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们被远远地抛出社会之外,从他们身上看不到责任、真诚,而只能看到纷乱的灵魂和仇视。正如《乘战车的人》中哈尔小姐所说的那样,“人会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去杀人……也许就因为天气不好,也许仅仅是饭后不适。”每个事件是突出而偶然的,充满了恶意和仇视,整个社会是荆棘丛生的荒原。这个思想和表现手法在《风暴眼》中得到集中体现,正如有的评论家所说:“《风暴眼》是怀特二十五年中全部作品的大规模集中。”



《风暴眼》的故事情节很简单:亨特太太在重病缠身的时候,女儿多萝茜和儿子巴兹尔为了夺取遗产从国外回来,他们明争暗斗,又相互勾结,最后,母亲在悲凉中死去。亨特太太曾有过荣耀与浮华,可是,当青春象海潮一样消退下去,留给她的只有孤寂与空虚。她只能在病榻上,在梦中追忆所有的经验与悲欢,梦成为她生活的一种方式,成为她生活本身,成为她生活的切实内容:“无论睡着也罢,醒着也罢--其实亨特太太的生活已经变成漫长的睡不着的睡眠了。”她这些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梦,堆积交接在一起,成为她全部的生活过程:毛茸茸的男子的搂抱,女人湿漉漉的亲吻,荒淫、自私、冷酷,对丈夫对孩子都没付出真正的爱。对她来说:孩子只是丈夫“在她的子宫里栽下的倒勾”。女儿多萝茜自私、虚伪、骄奢,每时每刻都在扮演着双重角色。在她身上,澳大利亚气和法国气可笑地并存着。在澳大利亚人看来,她法国气太浓;在法国人看来,她澳大利亚气太多。正如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是穿着长衫站着喝酒一样,尴尬的角色使这位公爵夫人成为一个滑稽可笑的喜剧性人物。在她心中没有仁慈,没有宽容,只有金钱和冷酷。她回来,是为了“从一个老太婆手上诱骗一笔数目可观的金钱,她碰巧是我的母亲”。“如果诱骗和勒索俱告失败,将一个老太婆或者母亲置于死地又算是什么呢?”和他姐姐一样,巴兹尔也同样地冷酷,同样地自私,由于“他老是扮演同一个角色--他自己”,所以演了一辈子李尔王也没有成功。他们开始互相仇恨,继而又狼狈为奸。他们结合成最好的猎手,去掠夺母亲的财富。

也许,这是一个司空见惯的西方模式故事。这个故事在十九世纪的巴尔扎克那里,也许会写得锋芒毕露,把人推到金钱面前,从而赤裸裸地揭示出人与人之间的金钱关系。可是,怀特表现的不仅仅是这些,他要表达整个现代人的人生处境,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表达人面临的精神危机和心理困境,探讨灵魂走出困境的途径。所以,《风暴眼》走出了同类故事的范围,走向一个更广阔的空间,它庞杂博深,枝蔓交错,梦境与现实重重叠叠,幻想与回忆影影绰绰,过去和现在成为共时,只是没有将来,所有的人物都没有将来,对将来一无所知。

探讨人的处境是二十世纪人文科学的共同倾向。怀特用文学的方式对人的处境和精神进行了不倦的探索。《风暴眼》中所有的人物都处于杂乱无章的心理情绪里,他们处心积虑地掠夺财富,却忘记了生活的真实内容,也许在他们那里,生活太虚无飘渺了,只有在疯狂中抓住点什么,才能有点真实的感觉。德桑蒂护士面对着象一堆破抹布的亨特太太,追问自己:“我活着是为什么?”她想逃跑,逃出这间充满腐臭与腥臊的房间。可是,她纵然逃跑,“他(或者别人)也会穷追不舍,挥舞大棒把她打倒,使她生儿育女,永受家庭奴役。所以进退维谷,无处逃遁:一面是流涕的鼻子、尿布和迫使你的身体永受男子的体重;另一方面,是擦背,擦病人或者老人的屁股。”她别无选择,这是作为女人的矛盾,也是整个人类的矛盾。人永远没有生存的确切答案,没有生活意义的明确注脚。正如《风暴眼》中的一个人物所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有一半时间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对意义的无从把握,对目的的茫然无知,使这些人如沙子在太阳下慌乱而迷茫地散布着,他们互相仇视,互相隔离,就象隔着激流的海岛那样永远可望而不可及。亨特太太的死对儿女来说是一笔财富,“烟囱里冒出的黑烟象羽毛一样轻盈飘荡,随着悉尼上空的微风渐渐飘散了。”她的死对奴仆来说是他们“所有的一切都剥夺了”。虚伪的平衡和既定的生活方式倒了,曼胡得护士精神迷茫,不知所归,她在夜里没有目的地走着,但她感到自己“似乎永远到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怀特怀着对整个人类处境的悠远关注,把他的笔触深深触及人物的心灵,他对每个人物都不是做表面的肤浅的描写,而是透过人物偶然的行为,挖掘出埋藏在人们心灵深处的潜意识,从而深刻而真实地刻画出人的存在和本性。正如阿图·伍德维斯特在诺贝尔授奖辞里分析他的《人之树》所说的那样:“尽管自然和社会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他的主要目的仍然是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小说中的人物,与其说是以典型或不典型的移民生涯,不如说是以独特的个性而跃然纸上。当怀特陪同他的探险家福斯进入澳洲大陆的荒野之后,那荒野就首先成了演出尼采式意志并为之自我献身的戏剧的一个舞台。”

当然,怀特的人生理想是有所暗示的,那便是风暴眼。亨特太太在布龙比岛度假的时候,因与女儿争风吃醋,多萝茜愤然离去,所钟爱的皮尔教授也不辞而别,只留下她孤身一人。骤然间,大海象一块黑墙扑面而来,狂风撕碎了她的衣服,她象一只昆虫在风雨中摇晃,不知不觉,她被卷入了风暴眼。天地平静,海鸟飞翔,所有的一切都融化在风暴眼中。她蓦然顿悟,自我是渺小的,占有欲和虚荣是那么卑微,风暴眼才是人生的真正境界,才是生活的真正归宿与本真,才是灵魂的栖息地与幸福归宿。当生命卸下最后的幕布,一切欲望、仇恨、虚伪都象海浪慢慢退出生命的苍海,只留下平淡与宁静。亨特太太终于走到了生命最后的风暴眼里。可是,她周围的一切芸芸众生却纷纷乱乱,处在现实人生的个体也许永远意识不到自身的处境,永远体味不到生命本真的风暴眼,只能在混乱、迷茫、挣扎中苦渡一生。



梦是愿望的载体。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潜意识的释放形式,反映了人的本能、愿望与现实,理性的错位与矛盾,梦寄托着对生命的理解,表现着潜意识和性心理活动。怀特深受现代心理分析的影响,他的作品中梦和现实重重叠叠。梦成为他作品中的现实。因此,他大幅度地运用意识流的写作手法,把人物的心理和梦境,把幻觉和感应融合在一起。正如有的评论家所说的那样:“在他的作品中,风格及社会行为象梦一样,现实是内在的,他似乎把他的艺术作用看作穿透社会习俗的硬壳,直到把一切暴露无遗。”①在《风暴眼》中,亨特太太肉体是僵死的,可是,她的意识却异乎寻常地活跃。她躺在床上,就犹如躺在绵绵长长的梦境里,她的意识越过腐臭的空气、紧闭的窗户,飞到几十年前,她每一次生活经历,与丈夫貌合神离的关系,与别的男人的肉欲关系。断断续续的梦境连结在一起构成她的一生。

要剖析人物的心物的心灵,除了传统的内心独白,也许,意识流是最好的方式了。怀特把这种表现手法用在所有的人物身上,从而使所有的人物处于意识的漂流状态,每个人物都在想入非非,都浮想联翩,纷乱的思绪如五颜六色的蝴蝶满天飞舞。多萝茜与母亲的律师交谈时,想象着怎样与他做爱,德桑蒂护士守护着亨特太太,思想却越走越远。怀特把意识流、梦境、人物内心独白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深刻地剖析了人物的心理奥秘,人性的弱点和阴暗面,这是怀特最伟大的贡献。正如诺贝尔奖授奖辞所说的那样:“他史诗般的和擅长刻画人物心理的叙事艺术,把一个新的大陆介绍进文学领域。”

因为回忆的梦境与现实交错融合,时间在怀特那里获得了独特的存在方式。柏格森曾把时间分为“空间时间”和“心理时间”,认为“前者用空间的固定概念来说明时间,把时间看成各个时刻依次延伸的、表现宽度的数量概念;后者则是各个时刻相互渗透的表现强度的质量概念。”②在怀特那里,现实存在于梦幻里,梦幻显现在现实里,现实与梦幻,过去与现在成为同一平面上的存在,它们互相渗透,互相影响,从而增强了现实的容量,文学也获得了最大的自由。怀特不愧为“创作天地中的国王”,他最大限度地冲破时间的绵延性,使不同的时间重叠交错在一起,使时间在同一时刻释放出全部的可能性和自足性。

为了适应他刻画人物心理的需要,怀特灵活地从各个角度契入人物,于是,叙事人称不断转换。例如第一章一开头是亨特太太与护士谈话,全用的是第三人称,读者从正面了解她们的关系、她们的精神面貌、性格特点和心理状态。接着,亨特太太和德桑蒂护士各自陷入自我的意识里,亨特太太开始“躺在床上,倾听她的房屋、她的思想和她的生活”。德桑蒂护士因为刚才与亨特太太无休止的谈话,开始恼怒:“无论你愿不愿意,这幢房子将再由你掌管一段时间,除非那面烫金大镜子一口吞下它那模模糊糊的密友,连同叮叮当当的瓷器和乒乒乓乓的镶嵌细工一并装入腹中。”第二人称的叙述视角,使读者直接走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倾听她的内心独白。怀特从作品中各个人物的视角展开叙述,在语域和视点上与内心独白保持一致。这样,作者和人物的观点融为一体,读者也短暂地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

《风暴眼》离传统意义的小说最远的是没有情节。怀特有梦贯穿起形形色色的人物,意象的片断、语言的碎片,飘飘忽忽,似梦似真,编织成一种恍惚迷离的感觉,把人带入一个梦呓般的艺术境界。他关心的是人,正如他对英国广播公司记者所说的:“对我来说,人物是至关重要的,情节我不在乎。”所以,《风暴眼》更象一部史书般凝重的散文,它诗意的幽默和深刻的意蕴真是一语难尽。

注释:

①A.Alvart,"patrick White′s Riders in The Chariot",in his Beyond All This Fiddle:Essays1955-1967(Random House,1969)。

②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1册(上),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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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 《外国文学》 1994年06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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