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勇鹏:虎叔轶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02 次 更新时间:2019-02-22 14:59

蒙勇鹏  


一个人的大脑记忆就是这么奇怪:许多人,离开久了,实在难以勾起对他的些许回忆。因为他们太平淡了,平淡到了你看不出这个人与另一个人追名逐利的方式有什么区别。而有的人则不然,他能随着你的阅历的增长和思考的维度悄悄地冒出来。虎叔是一个普通农民。他被我突然拎出来,只是因为他是个独特的人。


虎叔是我的表叔,是我老姑的儿子,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小自然村,多年的老光棍,一个人做,一个人吃,很是孤寂。前年正月十八,是我老爸九十大寿的庆诞节,头天我开车去请他,虎叔正站在小院外面与一个人闲聊。听到为我老爸庆寿的消息,他很高兴。第二天中午时分,我又开车去接他,他已柱着一根棍慢悠悠地行走在路上。看着他头发蓬松的样子,显然过年也没有理发。到了我家之后,我提出要给他理一下发,他先说,不要理了,怕感冒。我才不听他这一套呢,天气已经暖和,这不是理由,他是怕我麻烦。在我的执意坚持下,终于为他理了一个发。理过之后,精神多了。那一天在庆寿宴会上,他的兴致来了,喝了不少晚辈们的敬酒。看来,老人的孤寂是需要通过聚会交流的方式来排遣的。


在我的记忆中,虎叔曾是一位英俊的后生,身高一米八的个头,浓眉大眼,说起话来不紧不慢,言语不多,却铿锵有力。我在三岁的时候,每天跟着母亲去虎叔所在的那个村去学裁缝,妈妈就把我放在老姑家。老姑住在一孔土窑洞中,家里有招来的老姑爷,还有那位自小残疾、不能走路的二铁叔,腿坏了,只靠两个小木橔托着走。过不多久,在大队供销社售货的父亲回家说,二铁叔因为一事感到冤枉,服毒药去世了。果然,当我再随着母亲去邻村的时候,已经看到在对面那个坡上,新添了一座坟,母亲对我说,二铁叔就埋在那里了。那时候,虎叔在太原建筑工程队上班,照回来的像,很是英俊。可是,如此英俊的后生,就是没有讨到老婆,二十大几了,没有姑娘嫁。老姑着急,托了好多人,终于找到一位四川籍的女人,给了一些钱,也买了几身衣服,说得甜言蜜语,眼看就要成亲了,最后还是落了一场空。在看不到前景的情况下,虎叔从太原跑回来,就此成为一个地道的农民。三十多岁的虎叔在当了生产队长之后,婚姻动了。那一年,邻村一位嫁在外面的女人因为丧夫,经人说合,嫁给了虎叔。在当时,这位虎婶身边已有4个孩子,两男两女。记得给虎叔办婚事的时候很是隆重,请了好多宾朋,晚上还在小院子里搞了一个晚会,下乡干部老赵还当场表演了一段小快板,村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还表演了小节目。这是文革前1966年春天的事。记得当天晚上,那位新任虎婶很是开心,一边抽烟一边聊天,不时爆发出哈哈大笑。


然而,好日子没有多久就爆发了冲突,其中原因,一半是因为我老姑这人就不是一个厚道人,她太爱挑剔了。本来嘛,两家人家凑到一块儿,应该互相担待才能长期相处,虎婶身边的4个孩子,老大已经上中学,其余3个最大的只有十多岁,最小的只有三岁,人多嘴多,粮食不够吃确是一个严重问题,但你应该考虑到你儿子也是一条老光棍,好姑娘谁来找你?可她就没有担待别人的肚量,老给儿子说些不该说的话,惹得孝敬母亲的虎叔就断不了发毛,先是吵嘴,后是动手打。我在上高小的时候,三天两头就听到虎婶领着她的几个孩子来我们村了,哭闹着找老支书,说铁虎打得她们受不了,就是因为原来准备好的饭给吃光了。为这事,我父亲多次出面调停,总算把这家人给稳住了,虎婶为虎叔生了两个娃,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虎叔终于有了后代。他本来好身板,却因为农业社那种体制实在没有出头之日,只好活活受穷。儿子和闺女渐渐大了些,虎叔终于决定和这位爱絮叨、大大咧咧的虎婶分手,留下两个孩子,泥一把,水一把,过上了孤苦伶仃的日子。


虎叔是个苦命人。他的生父好吃懒做,据说还抽过大烟。他们姐弟几个实际上很长时间就是在姥姥家长大的。生父在内蒙去世后,虎叔才不过十多岁。他没上多少学,识的字却不少,多半是因为他的那位后继父是个读书人,教他认了不少字,也看了不少武侠小说,说起《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名著来,几乎是如数家珍。也许是继承了母亲方面的基因,因为他舅父、即我爷爷,虽然是个农民,却是一个说一不二的硬汉。虎叔的脾气就是倔,爱憎分明,爱认死理,这也是他终于与虎婶分手的原因。


虎叔这脾气,当然不会在那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有过积极的介入,只是一个冷静的观潮派。可是,1968年秋天,他主动介入了,为啥?只因为他早就看不惯他的一个本家婶子的作派。那位本家婶子,个头只有一米四,却是个最爱踩人的泼妇。那时节,讲究自来红,依仗丈夫是大队贫协主任这个身份,这位本家婶子得了劲,成天找大队文革主任,也是我的堂舅找茬,一见面就骂,最后搞到去我堂舅家爬水缸。那时候,我堂舅是贫代会副主任,一位姓任的下乡干部就为我堂舅出这口气。他突然组织了一场群众大会,将这位闹事的女人喊到了大队部,给她的罪名是“恶霸”,下令捆一绳。在场的人们面面相觑,没人敢下手。这时,平时不多说话的虎叔立马站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就将他的这位爱闹事的婶子捆了起来,在场的人们几乎人人拍手称快。只因为虎叔的行动代表了村里绝大多数人的民意。自此以后,那位爱闹事的自来红大婶平静了好多年。


虎叔就是这号钢骨铮铮的铁汉,心里有不平,立马就表达。那一年,我们一位本家哥哥因为自己是医生,又特会拉关系,终于说动大队同意从一个偏僻的村庄来我们村落户了。落了户不说,马上又动工盖窑洞了。盖窑洞,这是个苦活儿,需要从山上拉石头,需要挖地基。这些活儿,我的那位哥哥自己不愿干,但是他有窍门。他听说我们村有红柳,年年要买到县城供销社。县供销社有个规矩,按照各村距县城的距离来测算运费。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到离县城较远的万家寨开了一张证明,把本属于我们村的红柳说成是万家寨的,这就能折算出了一笔运费差价,按价折算成工分,让生产队社员为他挖地基。这活摊在了虎叔头上。虎叔边挖边感到实在窝囊与憋屈,他从坑里爬出来对人们说,我羞得挖不下去了,你们挖吧,人家就凭一张嘴,让咱们给人家白受苦,这活咱不能干。这话传到我的那位哥哥耳中,当然不高兴,可是不高兴归不高兴,遇上这号人,能有什么办法呢?


虎叔的肚里其实郁结了好多的火,可他善于把握机会,找到机会才迸发。那一年,村里有一位多年前去世的老人突然闹鬼了,按我们那里的说法叫“反殃”。家里找了阴阳先生,看了坟地,又算了八字,说是需要将死尸挖出来点火烧一次,才能彻底驱散鬼魅。没奈何,这家人找了虎叔和另外两人,从墓坑中将死尸挖出来,架上火,浇了柴油,挣了一笔钱。可熊熊烈火燃起之后,村里人们恐慌了,锄地的怕鬼,不到太阳落山就回家。那时,我们大队是全县有名的先进大队,下乡干部来头很大,他听说这事后,还是按照惯常的思路来压一下。他召集大队所属的三个自然村社员群众来开会,搞了一次批判会,声称根本就没有鬼,是爱搞事的人闹出来的,并勒令三位参与此事的社员将非法所得全部没收。其实也不多,共上百元,但在那时也是一笔不小的钱。三位参与人忙乎了半天,却被痛批了一顿,肚里的怨气没法倾诉。过了不久,大队又开会,又有人提起烧死人这回事,虎叔接过话头斩钉截铁地说:“烧死人有什么不对?他家给钱,我只管烧,干部死了我也敢烧!”那位下乡干部听了这句硬生生的话,知道虎叔是专对他说的,可是实在不敢接过话头来。


在我们村,虎叔这人爱认死理是有名的。那一年,我家在一块地上种了土豆,地畔安了几百株南瓜。过了一些日子,上面的一块地村里安排要引种西瓜,培育种子,涉及的有两户,一户是姓张的大叔,另一户就是虎叔。村里的干部说,培育西瓜种子旁边不能有南瓜,要不然就会在开化季节混上南瓜花粉的,结出的瓜不伦不类。老实憨厚的老父亲听到这消息,生怕因为自家的南瓜害了别人的大事,就独自到地里将300多株已经挂蔓的南瓜全部拔掉。为这事,母亲将父亲骂了个够,年迈的奶奶也觉得这事做得太说不过去。南瓜是我们家先种的,即使真的影响西瓜种子,也不能一声不响自己拔掉,也得找需要净化花粉环境的人讨个明白,哪有这样做事的?可有什么办法呢?南瓜已经拔掉了,是你自愿拔的,找谁讨说法去?秋天的时候,虎叔大摇大摆地背着半袋西瓜来我家了,进门就说,我这是来看大舅来了,可不是给你们赔偿,嚥得老父没话说,只因为我父亲作为虎叔的表哥,却压根就没有虎叔那样的硬骨头。还有一件事,是二铁叔那块坟地的事。我弟弟回村当干部,需要开发公路旁边一块地,挨近二铁叔那块坟地。按理说,这个墓地只埋着二铁叔一具尸体,又是沾亲带故的,弟弟找虎叔去商量,可怎么也商量不通。给钱不要,虎叔说,我活到这岁数,过得怎样就这样了,我不能靠卖苦命弟弟的坟地过日子?遇上这号犟人,你真的没办法。


虎叔这人好像很寡情。他的老伴跟他离婚之后,每年还要回来跟他住几天,顺便给两个孩子和虎叔收拾衣服,有人给他说,老夫老妻了,再团聚在一起吧。可是虎叔却坚定不移,根本没有复婚的半点意思。老伴后来去世了,继子上门请他去,他却只给拿了几十块钱就了结这桩事。可是,虎叔对我爷爷奶奶却感情很深。爷爷在世的时候,每年都要来看。那年奶奶去世,父亲偏偏出了远门。没办法,妈妈去找虎叔和堂叔,虎叔二话没说,就跑来帮穿丧衣,打点后事,跑前跑后,没有半点见外的样子。那一年,我的一个堂妹因为一点事想不开跳了旱井,出事之后,婶子先找了虎叔,虎叔尽管平时与他家有点芥蒂,但是遇到这事,义无反顾帮婶子打点了这一系列麻烦事,包括最难的给女孩子洗身,穿丧衣。


虎叔就是这么个倔老头,一辈子有棱有角的,绝不会给人献媚去。在村里,他很不讨干部们喜欢。有时候,猛不丁冒出一句话,令你受不了,你又不好给他发脾气。那一年,他的老姐夫来他家里作客,两人摆开了酒。喝到兴头上,突然提出回家过年的儿媳妇应该过来给老姐夫敬酒。刚过门的儿媳妇已经睡下了,老大不高兴,没有过来敬酒,当场就被公公教训了一顿。儿媳只能忍气吞声。


说到底,现在这年头,好像虎叔这号人越来越少了。社会似乎像把大筛子,将适应的颗粒倒在一旁,将不适应的颗粒另外归类。有人说,不溜勾子是你没穷够。可是,当谄媚成为一种社会风尚、当溜须拍马成为一种普遍人格、当许多人都欠缺骨头的时候,你认为这是社会进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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