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宁:迟来的谢意:怀念李长之先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35 次 更新时间:2018-12-09 2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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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宁  


这是我见到长之先生的最后一面。听说他在参加骨灰安放仪式的前夜,写了一篇悼念老舍的文章。几个月以后,这位哲人、才子就与世长辞了。在拨乱反正,春风回暖,正可以重新施展才能的时候,长之先生倒下了。天妒其才乎?人妒其才乎?

旧清华有三剑客、四剑客之说。三剑客班级较高,是钱锺书、许振德、常风。四剑客是季羡林、李长之、吴祖缃、林庚。1966年后,李长之先生是先父长期的劳动伙伴,同是“改造对象”。我几乎每次探访父亲,都能见到李长之先生。

李先生个子不高,面貌清癯,四肢不太灵活,甚至看似羸弱。他扫地时姿势独特:把扫帚抱在怀里,靠腰部的扭动带动扫帚,划出不大的一个弧,扫清不大的一片水泥地。从劳动的角度讲,效率不高。听父亲说李先生做事效率最高的是写作,有一夜写出万字文学评论的神纪录。李先生不但才思敏捷,而且文章的内容也颇有过人之处。历史学家柴德赓先生之长孙柴念东兄,是我儿时的玩伴。他给我看过一则柴老的日记,反映了李先生著作的水平不俗,抄录如下:

1956年2月6日《历史研究》1956年1期有刘某[刘际铨]“太史公生于建元六年辩”,乃李长之文。李已写信郭院长,指出抄袭;李言所著太史公人格与风格一书,久为人批判,今若此,真啼笑皆非矣。

文中的郭院长是科学院院长郭沫若。李先生的《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写成于1946年,1948年由开明书店出版。进入五十年代,该书遭到错误的批判。到了1956年,居然有人把这部被批判的“毒草”切下来一块,作为自己的“研究成果”加以发表!有一出京剧叫《盗仙草》;这位刘某演出了一场“盗毒草”,真可以收进《今古奇观》了。

以我初中生的文化水平,想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让一个人做他做不好的事,而不让他做自己擅长的事。削其长,迫其短的结果,是李先生全身显得疲惫,不得不间歇性地中断劳动,喘口气。他喘气时,如果凑巧父亲离他不远,父亲就越界,把本该李先生打扫的区域火速“侵吞”一块,以使他的劳动,总体上不落后于父亲太多。此时李先生会点点头,表示谢意。然而,即便疲劳中,李先生的两眼却总是炯炯有神,流露出与众不同的神气。

除了上述间歇性“喘气”,他们的劳动也有长达十分钟以上的休息时间。这时李先生总掏出一个烟斗,用扭曲了的手指把烟丝压进去,艰难地点火,很有风度地吧嗒着。前前后后好几年,我看见他抽的总是“丰收”这一种牌子的烟丝。那烟丝的味道,我闻不出有什么特殊的香气,但李先生仿佛对它情有独钟。我年少鲁钝,曾经直接问李先生:“您的手受了什么伤?怎么跟麻花儿似的?”父亲听了使劲儿拉拉我的肩膀,李先生则笑了笑说:“这是类风湿,老毛病啦。”说罢轻轻喷出一口烟,仿佛谈的是一位老友,而非一种疾病。父亲有时把我送来的大前门香烟递给他一支,他往往是笑着摇摇头。一次父亲多劝了一句:“抽吧,这是三儿送来的,不是‘周粟’。”李先生就说:“不抽那个,太阔气,不利于改造资产阶级思想。”

说者未必有心,父亲听了却不高兴。而我听着,心里挺自豪的。那时我每月从中文系领取十五元五角的生活费,按说没有经济力量给父亲买烟、买糖。幸亏1970年的北京,每天有许许多多马车进城送菜。而我天性粗豪,多能鄙事,和一个城市贫民出身的同学相约,起大早上街跟着进城的马车走,只要马尾巴一翘起来,我们马上冲过去,因为那是马粪将要新鲜出炉的信号。我们把马粪平分,铲进各自的荆条筐,运到德胜门外马甸,卖给那里的人民公社作肥料。一个早上能挣两三毛钱,累计每月每人能卖出八九块人民币呢!我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成就”讲给李先生听,并说:这是我不怕脏不怕臭,和无产阶级相结合的劳动所得,绝对沾不上资产阶级思想的边儿。没想到父亲听了脸上青一块儿白一块儿的,好像更不高兴了。

李长之先生则恰恰相反,十分高兴,对父亲说:“你家的三儿有天分。会说故事。抓得住关键细节。马尾巴一翘就出粪!要知道,选择最恰当的细节下笔,就是最好的文采。”

父亲听了,脸色有所缓和,对我说:“这可是著名文学评论家在夸你,还不快感谢。”

我遵命道谢,其实很不情愿,心想:天分也许有点儿,但和文采毫不沾边儿。街上捡粪的孩子多了,为什么只有我们一清早两三个钟头就弄满一筐?还不是马翘尾巴这个诀窍?看似不起眼儿,所以别人不注意。等“宝货”落了地,我和同伴早已一前一后护住了,小铁锹当中一划,一人一半。其他孩子们赶过来时就晚了一步,我们的货已进筐。

我无心打听“文采”是何物、从哪里来,只想挣几个小钱给我爸买烟——好点儿的——恒大、前门、牡丹,随卖粪钱数的多少而选择相应的价位。我那次的收入想必是不错,在学校的小卖部里买了三盒大前门——那个时候物资不足,一次最多买三盒。幸好父亲烟瘾不大,且自制力极强,每天上午两支,下午两支,晚上一支。三盒烟够他抽上十天半个月了。

那天我离开时,父亲破天荒送我走下楼梯。他说“校医院的大夫告诉我抽烟有害健康。我抽完你今天送来的这几盒前门就戒烟。以后不许再送烟了,糖也不要了。省的得糖尿病。所以,你也用不着想办法挣钱了”。事后细想,父亲的这个决定确实使我丧失了捡粪的动力。凑巧不久启功先生又接纳我走进小乘巷86号的小南屋。受他影响,我对读书、写字重新发生了兴趣,就彻底放弃了颇有成就的捡粪生涯。

1971年,我“初中毕业”了。因为哥哥姐姐已经去山西插队,所以我按政策留在城里。又因为出身不好,也没有分配工作,只好在家闲待着。为了让我不出去惹事,父亲叫我读一些我的同龄人当时不感兴趣的书,包括英文。他偶尔回家时,给我一些指点。他不回家,我就不定期地到学校看他,顺便问一些疑难问题。每去,依旧能看到李长之先生。听他说,他的儿子李礼去插队了,落户北京郊区。虽然不远,但总是难以见到了。他特别说:“销了户口,副食关系也移走了。家里的副食本上,每月又少了二两芝麻酱。”说到此他长叹了一声,说:“唉,我还就是爱吃芝麻酱。”语调里充满失落与伤感。

辞别父亲时我悄声地抱怨:“什么人呢!儿子下乡受苦,他不想儿子,想芝麻酱!”

父亲听了忽然变了脸,说:“你站好了!小小年纪,凭什么轻易对别人下道德判断?你懂什么?他要是说想儿子,别人能说他‘攻击上山下乡政策’。那可麻烦大了。他要是说想吃芝麻酱,人家顶多说他嘴馋。哪朝哪代,嘴馋都不是什么大事儿。懂得什么叫‘隐喻’吗?说是芝麻酱,其实是儿子的隐喻。我教你读的《论语》,都读到我的棉袄兜儿(北京方言,即棉外衣上的口袋)里去了吗?‘一以贯之’的是什么?”当时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猛地明白了。忙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此刻父亲和我的声音都有点儿高。我愧疚地往李先生那边看,他也正在伸头看我们,脸上有点儿吃惊的表情。他不会误以为我和我爸顶嘴吧?

回到我那孤零零的家,父亲的训斥让我坐立不安。本来打算晚上到启功先生家蹭饭吃的,现在也没脸去了。我找出自家的副食本来回翻看,看来看去忽然有了主意。我母亲虽然人去了河南干校,户口却尚未迁走,因此我们的副食本上还有她定量。父亲在学校吃食堂,也用不着副食本上的芝麻酱。如果我自罚一个月的份额,我就可以用捡粪挣下的那点儿余额买六两芝麻酱。那能装满一个不小的玻璃瓶呢。我一个月不吃芝麻酱,根本不算事儿。说干就干。我当晚就去西口小铺买了多半瓶芝麻酱,第二天一早就送到学校去了。

看到我预备的礼物,父亲颇感意外。先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你就这么给人家啊?”我说:“那还怎么给?”父亲说,“你直巴愣瞪地(北京方言,直愣愣地)送给人家,跟‘嗟来之食’差不多。李先生傲气,肯定不会要。你没见他从来不抽我的烟吗?你先拿着你的罐子下楼去转转,仔细想想应该怎么说,人家才肯接受。就当我给你出了一道考题,等到十点钟别人下楼做广播体操的时候再悄悄上来交卷。”父亲见我磨磨唧唧地不想下楼,就说:“你有什么疑问?

直接问吧,不必犹豫。”我就说:“您平常说为人耿直诚恳是最好的礼貌,不用弯弯绕绕地浪费时间。还说有拐弯儿的功夫不如去仔细读几行书。为什么对李先生我就非得拐弯儿不可呢?”父亲说:“这你得自己想,即便我有现成答案也不会告诉你。”

我不情愿地在校园里瞎逛,脑子里设计了一个又一个方案,都不满意。忽然想起了我家对门,北屋老大爷的一句口头禅:“十巧不如一笨。”我家本在学校的教授楼里住,后来扫地出门,搬到了德胜门内的贫民区。那是淹没在各色大杂院儿里的一个很小的四合院,内住四家人。北屋老大爷姓马,回民,一生靠卖茶汤(面茶)养活一大家子人,六十多岁了,一肚子的民间格言、市井机智。后来我读书多了一点儿,知道他的“马氏格言”大致相当于“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博大以至约”这类的古语,和西方的Occam’s razor(奥卡姆的剃刀,简约法则),cut the Gordian knot(快刀斩乱麻)也差不多。但是在当时,马老伯的格言是唯一能帮助我确定考试答案的智慧来源。

广播体操(又称工间操)的大喇叭终于响了,人群如流水泄地,从各个楼层走下来,在楼外的空地上列队练操。我在父亲陪伴下,悄悄溜进大楼,爬上空荡荡的六层,双手背在身后,拿着那玻璃瓶,直接走到一手捧着烟斗、一手摸索烟丝的李先生面前,鞠一大躬,说:“对不起,李老伯。昨天我没听懂您的暗喻,误以为您光想芝麻酱不想儿子。我父亲训斥了我。现在我给您道歉。请您接受这瓶芝麻酱,它是我歉意的暗喻。”

我原先设想过几种结果:1.李先生不接受我的歉意,也不接受我的礼物;2.李先生接受我的歉意,但不接受我的礼物;3.李先生被我的诚恳打动,接受我的歉意和礼物。这当然是最佳选项。没想到结果是——4.以上诸项皆非正确答案。打动李先生的不是什么诚恳,而是我的笨拙。他听了我那番道歉话,仰天大笑,把手里的空烟斗都震落了,说:“叔迟(先君子讳敏,字叔迟),你家的三儿真有意思!芝麻酱是‘暗喻’?哈哈哈,错!芝麻酱是非常好吃的营养品。我想芝麻酱不代表我不想儿子。我最想的是鱼和熊掌兼而得之。不过现在不能两全的时候,我只好笑纳你的芝麻酱。笑纳?哈哈哈,真是笑纳!这小孩真逗。”

他笑了一阵,敛住神态,说,“收了你这么重的礼物,我总得表示一下。”说着他把瓶子放进存工具的狭小储物间,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一本旧书,硬纸板封皮,看来以前是精装书,但纸已发黄,封面硬纸板的边缘已经磨秃,露出粗糙的内层。这说明此书有些年头了。我接过来一看,是刘宝楠的《论语正义》,封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些行草,最大、最显眼的是“宝书”二字,看得我心惊肉跳。我急忙翻开封页,把“宝书”二字压在下面,看到书内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连翻了十几页,都是如此,可见书的主人在这上面下过多少功夫。

我看罢把书还给先生,说:“李老伯,这是您下过心血的东西,太珍贵,我不能要。”又指着封面“宝书”二字说,“这个,我也不敢要。”此刻父亲凑过来一看,也说:“长直(不知为什么,父亲称呼李先生用二声不用一声),三儿说的有点儿道理,你赶紧把书收好吧,轻易别再拿出来了。”我见李先生脸色陡然一变,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颤颤巍巍地把书塞进书包,把书包放在储物间最靠里的角落。弯腰去捡地上的烟斗,却总也拿不起来。我赶忙蹲下,捡起来放在他手中。

一晃,我满18岁了。国家终于给我分配了一个工作——西城区房管局,长安街房管所瓦工学徒。大概干了一两年以后,某年的五四青年节,徒工们到“局里”开会庆祝。开会之前,各房管所来的年轻人在礼堂里散乱地坐着,还有人走来走去地互相打招呼、问候。我听到西四房管所的徒工们喊:“李礼,快来,到这边来,给你留着座位呐!”马上就有一个短小精悍,额头宽阔放光的小青年跑了过来。大家围着他又说又笑,显然他人缘很好,是众人注意力的中心。我一看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就知道是长之先生的儿子。我先是一疑:难道李礼从插队的农村被招工回城了吗?明摆着,答案是肯定的。紧接着又是一喜:这下长之先生可以鱼和熊掌兼而得之了。更巧的是,父亲和李先生一同劳动,而我又将和李礼一同劳动。不管这个巧合是天意还是人力的强行规定,我还是为长之先生晚年生活的由阴转晴而由衷地高兴。

有心想上前跟李礼认识一下并问候一下他的父亲,但看到他在众工友的围绕下喜气盈盈的样子,又不忍打断。于是退而求其次,我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也觉得很开心。忽听的那些人大声欢呼,“来一段,李礼来一段!”只见李礼嗽了嗽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起了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里的片段:“快来瞧,快来看呐!金粒儿一样的小米流进了某某老汉的口袋里啦!”他的嗓音圆润宏亮,和当时电影译制厂的配音演员相比,也是不遑多让。观其神、听其音,不难想象李长之先生年轻时神采飞扬、才气纵横的样子。

会后人流散去。我四处张望,想找到李礼,跟他聊两句,却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我暗自想:“幸福的门限不是很高。这下长之先生可算轻松地迈过去了。”

然而我错了。“四人帮”倒台后,1978年很快就到来,我通过了高考,接到了某重点院校的入学通知。等待上学的日子是轻松愉快的。天气渐热的6月份,老舍先生的骨灰安放仪式在北京隆重举行。父亲因心脏患病,不能参与任何引起情绪剧烈起伏的事,而我却设法来到会场,看到启功先生已经在那里,就跟在他身后行礼如仪。仪式进行了有一会儿了,忽然大门口又有人进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李礼,仿佛身上背着个大孩子。等他走近了,我才看出,那不是孩子,而是长之先生。严重的类风湿,使他身体缩小了很多,且抽搐成一堆,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先是握着胡絜青先生的手痛放悲声,后来趴在骨灰盒上又号啕大哭。他的悲伤令我震撼。当时我不知道抗战时期他在重庆与老舍先生一家过从甚密,就小声问启功先生:“李老伯和老舍很熟吗?恐怕是在哭自己吧?”先生一皱眉头,说:“别说话,跟着哭。”

这是我见到长之先生的最后一面。听说他在参加骨灰安放仪式的前夜,写了一篇悼念老舍的文章。几个月以后,这位哲人、才子就与世长辞了。在拨乱反正,春风回暖,正可以重新施展才能的时候,长之先生倒下了。天妒其才乎?人妒其才乎?

我写此类回忆文章,读者较为认同。北师大退休教授韩兆琦先生说这些文字“很平实,很有感情”。杨春教授说这些文字“鲜活,有血有肉”,其实都是肯定文中有充分、恰当的细节。我在美国教西方文论,其中含俄裔美国教授纳博科夫的文学评论。他提倡“注意并摩挲细节(notice and fondle details)”,也是与长之先生传授给我的秘诀相合若契。我隔了三四十年重新用汉字写作还能有一定可读性,应该有长之先生细节论的恩惠。当时我年少鲁钝,不能理解。现在理解了,先生却早已归了道山。万般无奈,只好草写这篇小文来表达我对先生迟来的谢意与感佩。

(作者系美国西华盛顿大学英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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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南方周末》2018年12月6日,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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