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宇:杨宪益:是真名士自风流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572 次 更新时间:2006-09-19 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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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  

北京什刹海一带如今成了老北京“胡同游”的胜地,清晨时分走在颇有几分古意的巷子里,让人暂时忘了现代化生活的喧嚣。推开杨宪益家的大门,我们走进了一个古朴的小天地。

这是一座翻盖过的四合院平房,家中的布置中西合璧,简单而典雅,客厅明净的落地玻璃对着满墙的绿茵,有一种说不出的悦目。王世襄手书的“从古圣贤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风流”挂于客厅中墙。对老友这副对联,杨宪益曾写下注解:“难比圣贤,不甘寂寞;冒充名士,自作风流。”杨宪益先生斜靠在沙发上,举止儒雅,神情闲淡。谈起陈年旧事,语气和缓,风云变幻成了过眼云烟。

这位集英伦风度与魏晋风骨于一身的绅士,如今身边少了那位半个多世纪患难与共的淑女戴乃迭。家中摆着杨宪益和戴乃迭当年那张著名的身着唐装的结婚照,杨宪益的卧室则挂着郁风为戴乃迭晚年画的肖像,郁风在画上题字:“金头发变银白了,可金子的心是不会变的。”

房子是杨宪益的小女儿为父亲安度晚年安置的,杨宪益曾赋诗记此事,其中有句:“独身宛转随娇女,伤偶飘零似断蓬。莫道巷深难觅迹,人间何处不相逢。”我好奇地问:“您的后代有没有与外国联姻?”杨宪益笑答:“我的小女儿的丈夫是加拿大人,我的大女儿的儿子跟一个美国小姐结婚。家里像个联合国。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多,我们那时候比较少。”

2003年,杨宪益患重病后行走不便,遵从医嘱不再喝酒。这位一生“情有别钟烟与酒”的长者,只能抽抽香烟过过瘾了。他告诉我们,现在每天睡得很多,看看电视读读报,朋友来了聊聊天。我留意到墙角有一幅一尺见方的人物小品,画一打坐的老者,题诗为:“不知老翁有何事,独坐此处等人来。”没有戴乃迭的日子,杨宪益就如同画中老者。数月后再到北京,我又一次来到什刹海这座四合院,饮茶谈天,度过一个言不及义而如沐春风的上午。

1940年,杨宪益在英国牛津大学毕业,应吴宓和沈从文邀请,带着英国姑娘戴乃迭回到中国。几个月后,他们在重庆举行婚礼,证婚人是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和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

杨宪益生于天津名门,父亲留学日本,曾是天津中国银行行长;五叔留学法国,六叔留学德国,还有一个叔叔留学美国。1934年杨宪益漂洋过海到英国留学,1936年通过考试入读牛津大学。

在牛津大学,杨宪益认识了比他低一个年级的戴乃迭。杨宪益回忆:

我跟戴乃迭相识很偶然,但是也有必然性。戴乃迭出生在北京,父亲在燕京大学做教授,从小她对中国就有了深厚的印象,以至于后来,她还经常跟我说起小时候烤山芋的事。但是她母亲不愿意到中国来,她小时候没有学中文,五六岁以后,就回去英国读书了。

我跟她开始认识是在牛津大学。我读四年的荣誉学位,她读的三年的普通学位。她愿意跟中国人来往,我们一个朋友介绍我认识了戴乃迭。我是当年的中国学会主席,她做了学会秘书,我们就混熟了。那时候日本学生在牛津大学也有学生会,也很活跃,会员比中国学会还多一些。我们就努力多认识一些朋友,慢慢就把日本的学生会比下去,比他们会员更多了。1937年至1939年,我们都在忙学生会的事情。1940年我毕业,戴乃迭与我订了婚,她父母也在中国传教,所以她也要到中国来。我说中国的情况很艰苦,她不在乎,非要来。

在戴乃迭未完成的自传中,描绘得更为细腻:

杨宪益在墨顿学院的一位朋友B当时正在追求我,同时杨宪益也对我越来越依恋,我也爱上了他。他们俩开始来听我的法文课,一边一个地坐在我身旁。一天导师让我们翻译《罗兰之歌》的片断,他们只好承认自己没准备,只是来旁听的。然而,仅凭这段短短的法文训练,杨宪益后来还是把那首长诗译成了中文。他还曾用中世纪法文给我写过诗,他的确是才华横溢。

当杨宪益和戴乃迭决心结为夫妻时,两方的家庭都不大同意。杨宪益的母亲听说儿子要娶一个英国姑娘,哭了一天,家里觉得那个时候中国人都很没有保障,娶一个外国人恐怕更不好办。戴乃迭的母亲也不想女儿远嫁中国,她甚至说:“如果你嫁给一个中国人,肯定会后悔的。要是你有了孩子,他们会自杀的。”

两个家庭最后还是都想通了,传统敌不过爱情。然而,来自外界的麻烦也不小。中国当时的国际地位低,戴乃迭在1940年申请护照时遇到了困难,她告诉批护照的官员:“我有合约,要去中国一所大学任教。”

“您不能相信中国人的合约。我们必将不得不由政府出钱将您带回。”

“我跟一位中国人订了婚,我们将一起去。”

“您要是发现他有两位太太了呢?那我们必将不得不由政府出钱将您带回。”

“我父亲在中国,为工业合作组织工作。”

“那就另当别论了。”

戴乃迭拿到护照,和杨宪益离开英国,经加拿大到了香港,再从香港飞往四川。“不同于许多的外国友人,我来中国不是为了革命,也不是为了学习中国的经验,而是出于我对杨宪益的爱、我儿时在北京的美好记忆,以及我对中国古代文化的仰慕之情。”戴乃迭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觉得我有两个祖国。”

几十年后,杨宪益和戴乃迭黑发人成了白发人,朋友们在他们家中喝酒谈天。有人谈到戴乃迭为了爱情而远离故国,杨宪益飘飘然带着醉意说:“我年轻时很俊美,与现在不同。”戴乃迭马上反驳:“你以为我是爱你的俊美?我是爱上了中国的文化!”杨宪益解嘲道:“那至少也说明我能代表中国文化!”

杨宪益和戴乃迭幸福地共同面对风风雨雨。不幸的是,他们的儿子真的像戴乃迭的母亲预言的那样,自杀了。杨宪益回忆:

她母亲说跟中国人结婚,小孩子以后也许要倒霉。我们的男孩读中学的时候,考北大,分数刚刚考上,同班同学一个干部的孩子也考上了,结果就把我儿子的名字顶了。我儿子就上了北京的一个工科大学,他一直不开心,上了大学以后就与我们不大接触了。在大学期间,很多年轻人左倾很厉害,觉得我们太“资本主义”,所以他与我们也不大来往。到了我们被关起来以后,对我儿子开了斗争会,说他是特务的儿子。他受了些刺激,他说:“我父亲也许不是杨宪益,我母亲可能跟另外的英国人生了我”。斗争完了以后,他就觉得他是英国人的孩子,不是中国人的孩子,他就总往英国大使馆跑。来回几次后,乃迭的姐姐后来就把他带到英国去呆一段时间。因为在国内精神病院一年之后治不好,恐怕就永远是精神病了,就不如去英国。他去了英国后,看起来还比较好,圣诞节时,乃迭的姐姐去了外地,就他一个人在家,又发作了,把房子烧了,自己也烧死了。

杨宪益自称算不上认真苦读的学生,他的精神只能集中到自己喜欢的事物上去,毕业考试时得了个四等荣誉学位。老朋友黄苗子后来在《奇人杨宪益》一文中写道:“原是牛津大学的博士,因抗日救亡返国,没有拿到文凭,偏偏于1993年由香港大学授予荣誉博士学位,同时荣领博士学位者,还有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德兰修女、菲律宾前总统阿基诺夫人……”杨宪益则解释:“在牛津大学,我读了四年,得了荣誉学士学位。我是学士学位以后就飞回中国,但是那个时候学士学位就相当于硕士学位。我没有读博士,因为那个时候在牛津大学读博士要八年时间。”

在杨宪益看来,牛津大学的生活是“自由”的:“那时候,在牛津的学习完全在于自己。一个星期与导师见一次面,其它时间都靠自己在图书馆看书。我不大爱学习,很多时间都是与朋友一起聊天,玩,生活很自由。我们上午和下午的课程都是自愿选听的,晚上没有朋友来就看书,有朋友来就不看书,很自由。”

通过好朋友向达,杨宪益认识了钱钟书,三人成了很好的朋友。杨宪益回忆:

钱钟书跟杨绛一起去的。我那时候年纪比较轻,他们都叫我小杨。那时候留学生中有三个姓杨的:大杨、中杨、小杨,我是小杨。

钱钟书以前讲话也很随便,后来把字改成“默存”,默默地存在,性格跟在西南联大以前的变化挺大。

解放后,向达推荐钱钟书翻译毛主席著作,中央也想调我与他一起翻译,我当时在南京,觉得政治性文章的翻译我不内行,婉言谢绝了。1989年我写过两句打油诗:“有烟有酒吾愿足,无官无党一身轻”,钱钟书见了,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很欣赏这两句,但觉得“吾愿足”和“一身轻”对得不够工整,建议改为“万事足”对“一身轻”,问我如何。我看了笑一笑,也忘了给他回信了。

杨宪益、向达、钱钟书,学成后都没有留在国外的念头,毅然回到战火纷飞的祖国。杨宪益说:“那时候我在牛津大学学士毕业以后,美国日本都有工作机会,我一直都没有考虑,我觉得我是中国人,本来出国读书就是为了回国以后更好地工作。”

杨宪益和戴乃迭婚后都在重庆中央大学教书,跟同事关系都很好。“可是,当时学生中间有人当特务,我们追求自由,说话也不注意。她也说了一些同情共产党的话,虽然她不是共产党,可是她认为共产党有进步之处。”杨宪益回忆,“我们订了一份《新华日报》,还收藏鲁迅的著作,他们也知道了。过了一年,中央大学就把我们解聘了。”

战乱之中,依然有大学聘请他们。他们有一位朋友认识梁实秋,梁实秋当时是重庆国立编译馆翻译委员会主任,热情邀请他们进入编译馆工作。抗战胜利后,杨宪益和戴乃迭离开重庆,跟着编译馆到了南京。直到1952年,北京有朋友邀请他们加入了刚成立的外文出版社。

从此,杨宪益和戴乃迭联袂将中国文学作品译成英文,从先秦散文到《红楼梦》,达百余种。虽然没有加入中国籍,戴乃迭却一直把婆家的国家当成了自己的国家。她学会了中文,会写一手正楷小字,还能仿《唐人说荟》,用文言写小故事。“我的翻译大部分是她打字的,她加工了。还有一些是她自己翻译的。后来她的中文也不错了,白话文可以看,一些古典的东西还是要我先翻译,她加工。一些现当代的东西,就是她自己翻译。《红楼梦》的翻译也是我们合作。有的时候是我口述,她打字,她打字比较快。中国近代小说史,三天时间,我一边口述她一边打字。这样的情况不多,大部分都是我先打字,她对着原著看着,然后再校改。”

平静的翻译生活在1968年4月的一个夜晚打碎了。杨宪益和戴乃迭遭遇牢狱之灾。杨宪益回忆: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喝酒,喝完酒她先去睡觉,到晚上11点以后,他们就叫我上楼,我去了就发现有解放军在那里问我,要将我逮捕,也没有说理由。后来,也盘问过我一些问题,问我认识一些什么人,让我交待。可是一直也没有清楚地说我是特务,但是也没有说为什么逮捕我。四年以后就把我放了。过了几年,公安部又来人向我道歉,说调查结果发现,我还做了一些好事。那些材料问我要不要,我说我不要。

在这四年中,杨宪益与戴乃迭关押在同一个监狱,但是彼此之间很长一段时间并不知情。杨宪益觉得戴乃迭是个老实人,又从来不过问政治,应该不会被捕。戴乃迭则回忆,她心想杨宪益不是外国人,可能没有问题,一直以为他会留下照顾家里。

即使在监狱里,这对夫妇也不失早年就养成的优雅风度。同样经受监狱之苦的郁风在《谢谢你!戴乃迭》一文中回忆:

那是“文革”期间的1968年,北京剧烈的群众暴力运动横扫知识分子群体,继之以国家机器关押了许多人,我也被戴上手铐关进半步桥监狱,三年之后转到秦城。相对来说,住进监狱比在外面平静得多,每日两餐,按时开门发给窝头两个,菜汤一碗。虽然有时要挨队长们(管理员)对“反革命分子”们的呵斥,大家也只不作声地接过牢饭来吃。可是我听见某个监号有一个在送饭时说“谢谢”的声音!再留意听,每顿饭都是如此。

果然,在过了大约十年之后,见到戴乃迭,偶然谈起“文革”中半步桥监狱的情况,原来那就是她!时间、地点没错,一个热爱中国的英国人、外文局的专家被关进中国的监狱,每餐饭前还要习惯地说声“谢谢”。

当我再一次在杨宪益面前提起这段往事时,杨宪益淡淡地说:“在英国,‘谢谢你’是常用的。在中国好像是说‘谢谢’很奇怪。”

就在被捕的当晚,杨宪益如常与戴乃迭对饮,获释回家时发现那瓶未喝完的酒依旧在茶几上,颜色业已变黄,四年伤心酒,难以再下咽。屋子里面本来有棵仙人掌,一直没有人浇过水,样子看上去还活着,杨宪益一碰,哗一下全变成了灰,坍塌下来。

戴乃迭后来回忆:

1972年5月,我知道杨宪益已经被释放。一周之后,两个同事来带我回家。杨宪益已经整理好了房间,在我的桌子上,我看到一瓶白兰地。我说:“好久不见,没想到你还没有改变过去的颓废毛病。”杨宪益说:“是支部书记指示这样做的。”

劫后重逢,杨宪益和戴乃迭家的客厅,成了朋友们欢聚的天堂,饮酒畅谈,吟诗唱和,其乐融融。

1976年,杨宪益写下了《狂言》:

兴来纵酒发狂言,

历尽风霜锷未残。

大跃进中易翘尾,

桃花源里可耕田?

老夫不怕重回狱,

诸子何忧再变天。

好乘东风策群力,

匪帮余孽要全歼。

从此,这位翻译家诗情勃发,笔下的打油诗自成一家。

我问:“您是搞翻译的,为什么写起打油诗?”杨宪益笑道:“我小时候,练过一些古文,所以写起打油诗没有什么困难。在英国的时候,差不多中文就没有怎么看。回国以后,我认识一些老先生,他们喜欢在一起做诗,他们把我拉了去,他们写,我也跟着写。”戴乃迭的回忆则可以解开其中的一些缘由:“1941年,我们去贵阳师范学院任教。贵阳是个落后的小城,单调乏味。一位同事将我们介绍给当地的一些文人。我们大约每周聚餐一次,要么在某人的家里,要么在饭店。这些文人的妻子都被严格地排除在外,我是聚会中惟一的女性。用过饭之后,男人们作起古诗。宪益自幼习诗,十分长于此道。他能够飞快地草成一首。诗人卢冀野有一次从北碚来探访我们,对此留有深刻的印象。这些美食家们的文学夜会充满了浓厚的封建气息,在那段历史时期完全是一种遁世行为。”

当年遁世而写诗,如今难得有一个安定的晚年,唤起杨宪益诗情的依然是朋友间的唱和。杨宪益与黄苗子唱和时撰有一联:“久无金屋藏娇念,幸有银翘解毒丸。”启功认为对得不错。后来有心的朋友将杨宪益的打油诗搜集成册,名为《银翘集》。杨宪益和黄苗子、邵燕祥也曾合出《三家诗》。

没有朋友,杨宪益是不大写诗的,他说:“写诗一般都是朋友写,我跟着一起写。我很少一个人写诗。”而身边的朋友,多来自不同的学科:文学、翻译、电影、美术,济济一堂,颇有魏晋风度。杨宪益笑道:“原来是普通朋友,坐牢几年,就成了很好的朋友。我的朋友中,向达是研究历史的,搞美术的也很多,黄苗子、丁聪、黄永玉,我都认识。”每一个到过他们家的朋友,都喜欢戴乃迭。有人感慨,这里就像当年梁思成林徽因的客厅。

难得的好日子里,杨宪益和戴乃迭总是一起去市场买菜,去医院看病。然而,曾经太多的苦日子终于伤害了戴乃迭:“先是眼睛坏了,不能看书看报。再是骨质疏松,再是老年忧郁症,最后发展成痴呆症。”杨宪益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老伴。

1999年初冬,戴乃迭去世,杨宪益写下悼亡诗:

早期比翼赴幽冥,

不料中途失健翎。

结发糟糠贫贱惯,

陷身囹圄死生轻。

青春作伴多成鬼,

白首同归我负卿。

天若有情天亦老,

从来银汉隔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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