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执政一年多以来逐步形成清晰的美国对中东政策，试图以退出伊核协议的方式重新孤立和封锁伊朗，进而实现中东无核化并推动巴以关系取得突破。从以往的经验和目前的态势来看，参与伊核协议的其他五大国（中国、俄罗斯、英国、法国、德国）有心无力，恐怕无法对抗美国施加的直接或间接制裁，因而难以挽救协议彻底流产的局面。面对美国的胡萝卜加大棒政策，伊朗进退两难，虽寄望于其他伙伴维持协议以巩固现有成果，但前景不容乐观。

今年6月6日，伊朗驻国际原子能机构代表纳杰菲称，如果2015年签署的伊核协议失败，伊朗将重启核活动。纳杰菲对伊朗媒体披露，伊朗已开始准备相应的工作，第一项是打算重启位于伊斯法罕用于生产六氟化铀（UF6）的铀转化设施，另一项准备则涉及可能生产新离心机的基础设施。伊核协议要求伊朗大幅度压缩浓缩铀提炼的数量和丰度，以免其在十年内获得武器级核材料。官方最新表态显示，伊朗已打算在该协议被推翻后重返核武装进程。综合各方面的情况看，伊核协议得以保全和继续维持的前景相当悲观，美国完全有能力利用其超级经济、金融和科技霸权，逼迫其他与伊朗签约的伙伴就范，进而造成这一协议的夭折。

一、特朗普政府以退约为机，企图一揽子解决中东问题

5月21日，继特朗普总统亲自宣布退出伊核协议后，美国针对伊朗又推出了完整的“B计划”，不仅要彻底解除伊朗核威胁，还打算一揽子埋葬伊朗在中东苦心经营的地缘成果，重塑地区格局和美以关系。这套计划其实是美国解决朝核问题的翻版，是典型的胡萝卜加大棒路线图。但是，和对朝鲜提出的要求相比，美国对伊朗提出的条件更为苛刻，所涉视野更为广阔，考虑更为长远。因此这套计划乃是一个旨在解决中东各种历史与现实矛盾、推动中东重返力量相对平衡框架的系统方案。

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当日在美国传统基金会发表讲话强调，伊朗必须满足12项要求，换取美国免除所有经济制裁并全面重建两国关系，否则将面临“史上最严厉制裁”。这12项要求分门别类地敦促伊朗彻底告别核武与弹道导弹、释放被拘押人员、停止支持“恐怖主义”、停止干涉地区国家内政或威胁其安全。

涉及核武与弹道导弹的4项要求提出：伊朗须向国际原子能机构申报所有军事核项目，永久和可核查地放弃类似项目；停止所有浓缩铀活动，永不进行钚后处理，关闭重水反应堆；允许国际原子能机构无条件进入任何地点核查；停止扩散弹道导弹，停止发射或研制载核导弹系统。仅从维持核不扩散机制的角度看，上述条件也远超伊核协议的限制，旨在彻底剥夺伊朗拥核和远程投放核弹的能力。

涉及与非国家行为体关系的3项要求规定，伊朗须立即停止对真主党、哈马斯和伊斯兰圣战组织等中东“恐怖组织”的支持；停止支持阿富汗及周边地区塔利班等“恐怖势力”，停止庇护“基地”组织高级领导人；中止伊斯兰革命卫队特别是“圣城军”对世界各地“恐怖分子”和“恐怖武装”的支持。美国认为伊朗是中东各种极端组织的后台或同盟军，特别是妨碍巴勒斯坦和阿拉伯国家对以色列做出让步的“钉子户”和策源地，是中东和平进程迟迟不能推进的麻烦制造者，因此解决中东问题必须拿伊朗开刀。

涉及与地区国家关系的4项要求是，尊重伊拉克主权，允许伊朗支持的什叶派民兵解除武装、复员和重返社会；中止对也门胡塞武装的军事支持，致力于也门问题的和平与政治解决；撤离在叙利亚的所有伊朗军事人员；停止威胁摧毁以色列和向沙特阿拉伯、阿联酋等国发射导弹，不再威胁国际航运，不再发起网络攻击行为。此外，美国还要求伊朗释放所有被拘押的美国及其伙伴、盟国的公民。上述与核武及导弹项目无关的8项要求，进一步超越核问题本身，显示出美国试图全面约束和遏制伊朗在中东乃至全球的军事和外交行动，是对伊朗在中东战略扩张过度，直接威胁美国战略盟友以色列及海湾产油国等温和力量，激化地区教派和民族冲突的战略反制，目的在于逼迫伊朗全面停止对外投放影响，放弃此前扩张所获的“势力范围”。

作为对12项要求的“合规”回报，美国承诺伊朗在做出切实、明显和可持续的改变后，不仅将与其签署新的核协议，还将结束所有制裁，逐步恢复美伊外交和经贸关系，允许伊朗获得高科技，支持其推动经济现代化并融入国际经济体系。显而易见，这是特朗普政府出台的全新伊朗政策，是统筹和彻底解决美伊敌对关系，并重塑地缘关系及力量格局的路线图。它既有从不同角度挥向伊朗的狼牙大棒，也有可观诱人的胡萝卜愿景，意图改变伊朗目前“地区超级大国”态势，推动其回归1979年伊斯兰革命爆发前的普通地区大国状态，以解决美国及其盟友的全部安全关切。

二、美国依靠直接与连带制裁胁迫其他伙伴退约

尽管伊核协议由多国政府签署且获得联合国安理会认可，因而具有一定的国际法地位；尽管伊朗之外的其他五国均反对美国退约，并强调将继续维持这个框架的运行，履行相关义务以维持中东核不扩散机制，但形势比人强，从特朗普强硬粗暴的个人风格、美国与相关国家经贸科技的密切联系，以及各国对美国较强的倚重性等几个维度考察，美国退约后实施的“史上最严厉制裁”将通过无情打击和关联制裁迫使其他各国退出协议，或导致各国无法向伊朗兑现遵守协议的报酬，进而使协议名存实亡。

其一，退出伊核协议是特朗普一系列“退圈”行动的最新发展和组成部分，是其兑现竞选诺言，着眼于国会中期选举和他本人谋求连任的重大决定，也是维护美国中东核心利益并维持霸权地位的最新策略，因此，特朗普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且一定会言必行、行必果。

其二，支持伊核协议的阵营已经发生分化，法、德已经出现犹豫，愿意考虑为协议增加附加条件或更新协议内容。法国总统马克龙访美前夕，对维持伊核协议信誓旦旦，然而与特朗普会谈后提出可以考虑修改协议；德国总理默克尔访美后也模棱两可地承认伊核协议存在缺陷。法德的意图很明显，只要能说服美国重返协议，愿意追加相应条款。俄中两国立场并没有变化，但是，仅靠两国之力难以维持该协议的有效生命。

其三，美国利用贸易杠杆容易撬动各国的立场，各国政府和企业几乎不可能为了在伊朗的些许利益而承受对美贸易和相关发展的巨大代价。2017年，欧盟对美贸易总额高达近7000亿美元，对美贸易顺差为1514亿美元，而欧盟与伊朗贸易总额只有250亿美元。同年，中国对美贸易总额为6359.7亿美元，对美贸易顺差为3200多亿美元，而中伊贸易额只有370亿美元，孰重孰轻一目了然。此前，法国巴黎银行因违反美国法律帮助遭美制裁的国家转移资金而被罚近90亿美元；今年，中国中兴公司因与伊朗做生意被美国罚款8亿美元，而后在此基础上又被追加罚款10亿多美元，并且被勒令改组董事会。更为严厉的是，中兴公司需接受为期十年的、由美国商务部挑选的合规团队进驻监管。基于历史教训和现实压力，最早进入伊朗的中国电信巨头已彻底退出伊朗市场。这些血淋淋的案例表明，美国的制裁几乎难以抵抗。俄罗斯对美贸易正常情况下也只有500亿美元，近几年的制裁更使得俄美双边贸易可以忽略不计。尽管如此，俄罗斯第二大石油公司卢克5月29日也宣布暂停对伊朗投资以规避美国制裁。凡此种种都表明，各国公司都将被迫退出伊朗市场。

三、伊朗进退两难，维持协议前景悲观

伊朗一直敦促欧洲伙伴坚持履行伊核协议，包括维持正常石油进口等，对欧洲企业出现退出迹象亦啧有烦言。5月30日，伊朗石油部长赞加内敦促法国石油巨头道达尔必须在两个月内获得美国商务部的制裁豁免，否则，其在伊朗南帕尔斯11区块油气田项目的股份将被移交给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道达尔公司5月16日称，除非法国和欧盟能争取到美国制裁豁免，否则它将于11月4日前逐步减少乃至停止投资伊朗天然气项目；丹麦石油产品海运企业马士基油轮公司称，将在11月前中止与伊朗油企签署的运输合同；德国安联保险公司也承诺将逐步中止与伊朗相关的业务；美国波音公司也宣称将遵循政府新政策，与伊朗航空公司的出口业务将在90天过渡期后逐步停止……可以想象，2015年伊核协议达成后形成的新兴市场将很快对欧美企业和资本关闭。

尽管欧盟依然在向美国争取伊核协议框架下的投资与贸易豁免，但前景显然并不乐观。以美国当下快速回升的经济实力和正在加强的军事力量，以及特朗普硬朗粗糙的作风，伊朗未来承受的围堵、绞杀和压力将超过忙于两场战争的布什政府时期和推行战略收缩的奥巴马政府时期。即使其他各方不情愿美国大行单边主义，但终究难以对抗美国经济、金融和技术霸权，以及株连式的综合制裁，而最终不得不选择疏远伊朗。

美国的“B计划”始于退出伊核协议，但其目标远不止于维护核不扩散，它试图一劳永逸地破解困扰美国和中东近40年的伊朗问题，显示了特朗普本人及其鹰派外交及安全团队的地区秩序观及强硬立场。这一计划的提出也必然激化美伊矛盾，使双边关系在核危机外陡增新的障碍。

对于长期致力于输出伊斯兰革命、追求波斯帝国荣光的伊朗而言，这些条件无疑是与虎谋皮。在得到美国手中的胡萝卜之前，要求伊朗放弃几十年的巨大战略投资和既得丰厚收益，显然是强伊朗之所难。然而，一旦美国实施空前严厉的“竭血制裁”并成功胁迫其他国际社会成员参与，伊朗将再次成为世界经济、贸易、金融的孤岛，外汇收入将出现断崖式暴跌，支持其政权运行的发展经济、稳定民生和经略中东的三线战略也将难以为继，从而陷入严重危机。如果伊朗以对抗的姿态重返核扩散而引发中东新一轮的核竞赛，势必导致以色列对伊朗开战，进而胁迫美国参与集体防卫。届时，中东将面临一场新的地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