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鸿钧:中国法科三十年叙事

——梦游家园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57 次 更新时间:2018-05-13 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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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鸿钧 (进入专栏)  

逝者如水,不舍昼夜。蓦然回首,三十年不知不觉就溜过去了。往事如雾如烟,亦真亦幻,只留下了一些痕迹和影像。

大学四年还能记起些什么呢?眼前一片模糊,几部内容简单法典,数本粗糙的油印讲义,一些纸张发黄的前苏联法学教材,还有那些若隐若现的老师面孔。课堂上和讲义中的政治顺口溜和专业绕口令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考前大背特背它们的繁忙景象和紧张气氛。

记忆往前搜寻,眼前出现了鸣放宫,前面的广场上正在举行一场足球赛。红队首先上场,黑队随后。红队个人能力极强很快进球,但犯规动作太多,半场下来,半数队员被红牌罚下。黑队个人能力平平,但遵守规则并协调合作,后来居上,获得了五比一的大胜。在第二场比赛中,黑队的对手是红与黑队,只见队员上身着红背心,下身穿黑短裤。比赛中,红与黑队虽有些小动作,裁判佯装没看见,两队激战全场都未进球,最后握手言和。稍一定神,才暗中疑问,这种场景莫非是当年人治与法治论战的记忆幻像?

记忆的时针返回九十年代初。学院路上,两条汉子吃力地轮番登着三轮,正把包销的一千册《比较法律文化》运往古城的亲属处存放。春风把三轮车吹得摇摇晃晃,两条汉子满脸沙尘。车子在一个地方靠边停了下来。"稿费还抵不了包销钱,我们翻译这本书赔大了"。大个汉子说完长吐一口烟。"咱赔钱的事别跟老婆说,悄悄赚点钱补上吧"。小个汉子不无担心。"会登三轮可以业余搞第二职业"。大个汉子略带调侃。小个汉子未及接话,忽见远处隐约有戴袖标的人走来,便与大个汉子急忙离开了,迅速消失在漫天飞舞的沙尘中。

记忆的画面转到一个辩论赛场,争论的焦点是乒乓球战术,R队主张进攻本位,D队坚持防守本位。双方争得面红耳赤,观众表情冷漠,裁判最后认为,双方各有长短,应将两种战术结合起来,并提议将两队重新组合成R&D队。两队情绪激动,摩拳擦掌,辩论遂演变成一场拳击。开战前,R队改成了四龙队,满头长发,身着白衣,口号是"恒产恒心";D队改成了公牛队,全剃光头,身着红衣,口号是"有产有罪"。双方先是由主力队员上场,后来变成了一场集体混战,打得难解难分,裁判动用了高压水龙才把赛场平息下来。四龙队靠人多势众形式上获胜,但对裁判结果仍表不满,公牛队对败阵的结局自然是忿忿不平……当自己试图从这些虚幻的影像中捕捉某些真实的事件,漫游的记忆已经转到另一个画面。

还是那两条汉子,骑车往来于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他们背着厚厚的译稿,在各家出版社游说。"主编,这部《比较法总论》是当代世界比较法学的权威著作,贵社如能出版,我们不要稿费,还有一笔资助……"主编不耐烦地打断了大个汉子的话:"我们出版社现在不出译著,西方的译著更不出,你们到其他出版社试试吧"。两人匆忙地离开,飞车直奔另一家出版社,希望抢在下班之前最后碰碰运气。等待了很长时间之后,终于见到一位副社长。听完了两人背台词般的介绍,副社长单刀直入:"你们说作者提供两千美元资助,只是太少了,我们出版社目前经济有些困难,办公楼的租金很高,出书的利润很低,入不敷出啊,如果资助多些可以考虑,比如说一万美元"。两个人失望地走出门来,"一万美元!把我们卖了也不值,这些出版社真黑!"他们自言自语着,拖着疲惫的身躯加入了自行车的人流,耳边回响着各家出版社大同小异的托辞。

飘忽的记忆忽然进入了一个宽敞的教室,"刀治派"与"水治派"正在激烈争论该使用"法制"还是"法治"的表述。双方都提出了八大理由,听众觉得各方都有道理。正在僵持不下的关头,只见一人急驰而入:"你们别争了,法治已经写入黑字宪法和红头文件了!"话音刚落,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双方立即都表态拥护上级的决定。这时,人群中有些骚动,好像有人窃窃私语:"中国法学的幼稚就在于没有形成学派,法学要发展就得找新的争点,没有争点怎么会形成学派"。随后,"刀治派"与"水治派"开始重新组合,形成了本土派与西化派。本土派指责西化派说:"我们的立法为何只顾工商城市而无视乡土村社?我们的法庭为何不用惊堂木而用洋法槌?我们的课堂上和书本中为何洋话连篇而缺少本土话语?"西化派及时进行反击说:"难道你们要把现代的民法本土化为刑法?难道你们要把权利话语本土化为权力话语?难道你们要把执行死刑的注射针本土化为狗头铡?"这时人群中一位学生模样的青年站起来说:"我看你们两派没有必要如此势不两立,本土派几乎言必称希腊罗马,西化派更多潜在的本土关怀,双方如此剑拔弩张不免有造势炒作之嫌,别忘了争棋无名局那句老话"。这话好像并没有产生什么效果,两派继续唾液横飞……

记忆离开上一个场景,大脑影像搜索系统在停在另一个画面上:九十年代中期的秋天,学院路旁元大都城墙遗址的一片草地上围坐着五条汉子。大眼镜打趣道:"看了从美国发回来的打油诗,还担心你们乐不思蜀呢"。"哪里,哪里,我们重任在肩,怎能因为江东美人而遗误大事不回荆州呢"。瘦高个辩解着。"我看危险",小平头接着话茬,"'两条中国蛇,来到安阿伯;一见白娘子,就想重新活'……是否有贼胆难说,这贼心不是明摆着吗!"几条汉子笑得前仰后合。他们随后讨论统稿期间的午饭问题,有人说提议用面包和水解决之,有人说"面包和水"是中世纪西欧囚犯的伙食,大家不致如此寒酸,再说有人都瘦成蛇样了,如此下去"白娘子"不会看中的。经过反复讨论,大家终于做出一个大胆决定:每天中午到小面饱餐一顿!余下的议题是给项目成果起名,大家很快达成了一致:"走向权利的时代"这书名很响亮,就这么定了!众人起身一溜烟似朝对面的面馆奔去。一位城管对他们的高谈阔论早不耐烦,在他们身后重重甩出一句话:真实穷得像教授,傻得像博士!

为何这段情景记得如此真切呢?正在沉思之际,记忆的翅膀飞到了一个湿滑的场景。瓢泼大雨中人们在街道上慌乱地奔跑着,寻找避雨之所。自己匆忙躲进了一家咖啡馆,在一个角落漫不经心地喝着咖啡。忽然,靠背后两个人的说话声音飘了过来,一个是北方口音,另一个是香港人讲普通话。声音虽然很低,但细听还是能听清。香港口音说话的大意是,中国内地的法学空前繁荣,培养了大量的人材,学术著作如雨后春笋,发展前景无限……北方口音表示赞同,但压下了声音说:"繁荣的背后隐藏着许多泡沫"。"比如?"香港口音很好奇。"概括的说法就是'高大多'"。"'高大多'是什么意思?""'高"就是官位高,顺口溜的说,'学者没官职,任凭领导使;学者一当官,地位番两番;学者官职高,到处挺直腰',这就是许多学者脑袋削尖想当官的原因"。"那'大'呢?"对方急着想知道。"'大'就是项目大,流传的顺口溜说,'项目大,走天下;项目小,成绩少;没项目,无出路',项目的大小取决于项目等级的高低,最高的是国家级项目,然后是省、部级项目,学校级的就差多了"。北方口音耐心解释着。"那些大项目完成的质量如何?"香港口音追问道。"高质量的成果简直凤毛麟角,评价标准重在争取项目的等级,不在于项目成果如何。"北方口音回答说。"那'多'是指什么?"香港口音紧追不舍。"'多'就是成果多,实际是比字数,私下的说法是,'成果字千万,名利金不换;著作如等身,头衔挂满身;论文几百篇,名誉飞上天'……你看,这些顺口溜多俏皮!法学界很多年轻学者就著作等身、字逾千万了"。"他们如何这样高产呢?"香港口音十分不解。"当然有些是自己勤奋努力的结果,但更多的是找敲门,走捷径,流行的做法是'剪刀加浆糊,拼接巧重复;胆大技艺高,文章一大抄;学生文撰成,老师前署名'"……"这些行为不会被发现吗?"香港口音感到一头雾水。北方口音不紧不慢地说:"发现也没有关系,一些抄袭行为被发现了,但最终也都不了了之"……听到这里,自己浑身透出一身冷汗……一个响脆的霹雷,揉揉眼睛才知道方才是一场梦。醒来后,梦中的情景真真切切,字字句句都记得清清楚楚,至今不忘。

记忆开始由远及进,聚焦于新近回覆老同学的一封电邮。"老T,读了你的伊妹,不禁感万千。你信中提到的一些当年情景,历历在目,真切如昨。记得刚从"文革"恶梦中醒来的中国,我们反思人治的种种弊端,展望法治的美好愿景,常常夜不能寐,通宵达旦。那时我们很狂妄,多少有些治国平天下"舍我其谁"的气概,记得有一次咱俩喝醉了,竟口出"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的狂言,然后发誓说,待中国繁荣富强之日,每周都买一瓶红高梁!那时没有黄金甲筑就的夜宴,只有红高梁酿成的老酒,但那酒喝着更香醇、过瘾。现在有条件买酒了,但年逾天命却喝不动了……正如你所说,我们这代人虽然老了,但无论何时何地,忧民之情都如影随形,无法摆脱。这种情结是优点还是缺点,我们自己也说不清,就由它去吧!"

有人说,人们一旦离开自己的土地和家园,现实就变得梦境般的虚幻,而梦境中对于往事的回忆倒显得更真实--真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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