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勇鹏:急婆子老妈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53 次 更新时间:2018-04-04 16:58

蒙勇鹏  


这几年,一贯做事麻利的老妈再也不能麻利了,她患了多种病,先是神经官能症,后是肺气肿,再后来又得了疱疹,腰也弓了,走路必须带拐杖,得靠多种药物维持生命。好在我们兄妹四人想方设法医治,熬过一年又一年。她已不能下地做饭,偏偏老爸啥也干不了,这就只能由我们兄妹几人轮流照顾了。可是,老妈还是不服气,蹲在炕头上,还在唠叨:烧火要用柴草,炭要省着烧;吃剩的饭不要随便扔了,下一顿热热还能吃;地里的庄稼秸杆要收拾,家里的电器要省着用……这家长,那家短,唠叨个没完。年前,我回去照料,她又给我说:“正月十八,是你爹的九十岁大寿,该多请几个人,庆一下了。”我们兄妹商量了一下,都赞成。可是说到怎么举办时,又让老妈给卡住了。她怕花钱,要家里人自己做。千说万说,终于说通了,请来县城里的专业厨师,搭了棚子,妹妹给老爸找了一顶前进帽,老妈偏偏冒一句:“九十岁的人了,还前进啥呢?后退吧。”老爸是个恭顺人,立马把前进帽上的纽扣解开。我一看,这是说的什么话?庆寿之日,这话说得多不吉利,才让老爸把那顶帽子重新扣上。庆寿当然搞得很圆满,儿女们、亲戚们、村里的好友们齐向两位老人祝寿,老爸老妈很高兴。


老妈就是那张嘴,快人快语,肚里有话掖不住,非得说出来才舒服。为这,我们不知提醒过她多少次,她才不认你讲的理呢:“我活了八十多岁,想说甚就说甚,你还要教育我?”噎得人没话说。


老妈是个利索人。她跟我说,嫁给我爸的时候,她才十七岁,住在深沟里的一孔土窑洞里,家里很穷。生我的前一年,祖父张罗盖石窑。找来邻村舍身崖的一帮人,背石头的,碹窑洞的,一共有四十多人,每天这拨人吃饭就是一个大难题。偏偏奶奶出门去了,一大堆人的饭就靠她一个人来做。她一个新媳妇,一边伺候这一帮人,一边还要经受这群人的嘲弄。这个说,曾在一家吃饭吃出一根鞋带,那个说,还有一家蒸糕时正逢孩子拉巴巴,没洗手就弄糕了,饭也不能吃。大家伙捧腹大笑,笑得你不知如何对付。第二年三月,生我了,刚刚才五天,比我大两岁的哥哥闹着要吃奶,我妈只推了他一把,哥哥就哭过去了。这对于一个月子房的女人是多大的打击?哭归哭,还是请了邻村的神婆。神婆看了风水后说,这沟住不得了,有个收孩子的妖怪,赶紧搬家吧。于是,未满月的我,就被抱着搬到了后来的新窑洞,一住就是六十多年。


因为丢了老大,我的命更显得珍贵。妈给我找了保奶奶,找银匠打了一把银锁,套在脖子上,一套就是十二年。六岁那一年夏天,我跟随奶奶去看压葫芦,趴墙头时不慎搬落了一块石头,打在脑袋上,一下子砸在脑门上,开了一个大窟窿,鲜血刷刷流了出来,奶奶抱着我回来,被妈妈狠狠训了一顿。妈妈吓坏了,在新安装的广播匣子上大声呼喊邻村的医生,赶快抢救,直喊得嗓子都快哑了。伤养好之后,妈妈将我送入书房,就此开始了我的学业生涯。


母亲是本村人,嫁给老爸之后,两边的家务真够她忙乎的。外祖父那边,姥娘去世得早,丢下二舅、二姨、三姨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全得她帮着照料。这边,奶奶笨得很,只会干农活,不会做鞋。这样,两家人的鞋全得她来包。开样子,打布片,挫麻绳,拿大底,十多个人的鞋,都得由她来做,煤油灯下,一针一线,这要花费多大的功夫。还有过年的窗花,也得她来剪。还有邻村老舅家,也是一个光棍,老舅妈去世得早,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每年冬天,妈妈总得去帮助收拾十多天。三姨小的时候,就是吃我妈的奶长大的。二舅、二姨到了结婚的年龄,里里外外全由老妈张罗。二舅当了大队会计之后,头脑发胀,贪污了一点钱,赶上文化大革命,一次次批判,挨打,后来被打成精神病。又因为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被弄成现行反革命,判刑坐牢,丢下四个孩子。为了保住这个家,母亲操碎了心,一次次地让我写材料,给他平反。二舅平反出狱之后,精神病愈来愈严重,没办法,只好到外地看。钱从哪儿来?母亲一次次去找县里的大领导,书记、县长、副县长一个一个去家里找,母亲说得入情入理,把县里的领导也给感动了,只得责成民政局负责医疗费。医疗费有了,二妗子是个老实人,根本就没见过世面。母亲只好陪二舅去外地看病。在那里,患病的二舅歇斯底里乱骂一通,同屋的人都看不过去,可是母亲还是忍气吞声把二舅服侍得很周到。那时,正是我弟媳坐月子的时候。


母亲不仅在家里是一把好手,在地里更是很少有人比得过她。集体组织收割庄稼的时候,爹是个慢性人,慢慢腾腾走不动。娘一个人抢先跑在前面,把一堆人扔在后面,还要返回头帮爹把拉下的垄子收割过。母亲为父亲受拖累的还不只这些。那年父亲当林业队长的时候,有一回召集队里的全体打平伙吃羊肉。娘忙来忙去大半天,羊肉炖熟了,十多个人每人一份。羊肉已经吃完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提醒说,那个张万厚今天没来。爹忙着把娘的一份肉托人捎给了张万厚。为这,娘现在还老爱叨叨这事:“你个没心肝的东西,熬了半天羊肉,就没给我吃一口,你心上还有我吗?”


1968年夏天,一天早上,我还在被窝中,听见爷爷问院里的妈妈:“来厚子夜里没回来?”妈妈回应说:“一黑夜让人家在大队批判哩,不知道捆了几绳,现在不知道还活得不。”我起来上学,上午就听同学们说,我爹因为搞投机倒把被群众专政小组昨晚捆了一绳。中午跟奶奶去大队看爹,只见他戴了一副手铐,强打精神对我们说:“不要怕,也没啥,该做甚做去吧。”当天晚上,在严刑逼供之下,爹竟把爷爷换银元的事给说出来了。这下子,惹出一堆事,大队派人来家里取奶奶的银元,42个银元交出去了,还牵出村里别的人换银元的事。就因为这,娘骂了半辈子,“没骨头,是你的事你说,你爹换银元的事你说那干什么?”爹因为帮人贩过几头牲口,批了批,捆了捆,还给一顶纸帽子。为了补上罚款,把家里的房子拆了卖掉,卖掉了爹的大皮袄,总算凑足了罚款。


那年秋天,正是爹因为投机倒把被大队批判的时候,大队搞大寨式评工记分,在议到母亲的时候,我的一个本家大叔开言说,嫂子干活确是一把好手,应该评七分半,但是,她男人是个黑五类,这工分只能评七分。母亲一声不吭,咽下这口气,回家就闹病,大哭一场,哆索地说:“这世道,他投机倒把是他的事,怎么能给我少评分?”我在上高中的时候,爹还顶着一个投机倒把分子的帽子。那时上学只要伙食费8元,可是家里还是拿不出来。评助学金的时候,当然没我的份。这时候,母亲想出办法来了,她一个人翻山越岭,走了二十多里路,买了一头小母猪,傍黑时分,一个人赶回来了。猪买回来,母亲张罗着做豆腐,豆腐渣喂了猪,猪仔一窝又一窝。父亲说,光磨棍就磨断十几根。应该说,我们兄妹三人上学就是靠母亲的磨棍供出来的。


我在高中毕业之后,依例返乡务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时候,我个子小,力气也小,干农活真不是好把式。在干了一年生产队保管、一年民办教师之后,两年的劳动期限够了。赶上推荐上学,我家没门子,怎么办?母亲又为我想出路了,她打听到公社一位副主任有一位闺女,就让堂舅去提亲。当初,我还真不想在这个时候就订婚,可是这是母亲的决定,又是爷爷老结拜的外孙女,我只有服从了。我就跟着堂舅去相亲,姑娘那时还长得真秀气。不承想,这门亲一相就成,第二天姑娘就跟着我回家看人家,这门亲事就订下了。后来呢,母亲安排我送面人,安排我送月饼,直到后来娶了过来。这就是我的夫人。


尽管母亲自以为想得很周全,但还是赶不上政治形势的变化。那一年春天,我刚刚订了婚,未来的丈人就调走了。话是帮不上了,那年正赶上学习毛主席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批判小生产。我家呢?虽然父亲的投机倒把问题已纠正,也恢复了党籍。可是,我家又是资本主义倾向的典型,其表现是我妈养母猪、做豆腐,我弟弟当木匠,我爷爷还会编红柳小筐卖钱,大队派人去公社广播里解剖了我家这个“资本主义倾向的典型”。怎么办?只有割尾巴了。在大队的贫下中农推荐会上,当支书的叔叔说,不割尾巴不行了,你家快把母猪低价买给大队吧。没办法,母亲为了儿子的未来,心痛地认了。这头母猪在母亲的多年呵护下,下了一窝又一窝,和母亲有了感情,怎么也不走。娘让大舅在后面拿着鞭子拉,大妹在前面用一个盛了豆子的笸箩引路,总算把母猪赶到了集体的猪圈里。娘噙着眼泪,又给生产队喂起了猪,做起了豆腐。


从我开始记事起,娘就习惯了省吃俭用。在生产队分粮不多的情况下,她和爷爷下功夫经营自己的自留地。平时,她把稠的给我们和老爸吃,自己只吃很少的一点。粥里还要撒一些细糠和苦菜。来个下乡干部吃派饭的,给人家做黄糕,给我们几个吃高粱面糕。在村里许多人家吃不过来的时候,我们家总是有余粮。我在10岁在县城上高小的时候,每逢星期日回家,母亲总要给我烙几个杂面饼子。就凭长期的精打细算,我们家在爷爷手上的三间石窑,后来陆续碹起了二十孔窑洞,成为村里以及邻村上下的殷实人家。尤其是在父亲一分钱的外快也没挣回来的情况下,能把我们兄妹三人供养到中专和大学,只有弟弟一人上高中因为父亲的问题被政审卡住,由此中断学业,学了木匠,父母为此惋惜不已。


终于告别了人民公社,开始分田到户了,父母却都老了,可是,他俩还是不服老,又要做豆腐,又要养羊、养驴,成天闲不住。那一年,有一块地应该退耕还林了,爹还是不愿意。驴车拉着老妈去地里,爹让娘牵驴,偏偏那头驴还没有驯服顺,拉着辕杆跳起来,正好敲了母亲一辕杆。这下子,把老太太的腰给碰坏了,疼得嗷嗷叫,弟弟听说后,找来一辆车,要拉母亲去城里,可是老太太却偏不,为啥?怕花钱。这就为以后的腰埋下了祸根。随着年龄的增大,这腰老闹毛病,直到现在成了一个小背锅。


这些年,母亲老闹病,好几回几乎告别人世,住过好多次医院。在医生护士的呵护下,总算活过一年又一年。疱疹疼起来,觉都不能睡。好在我们兄妹四人竭力挽救,从生命线上拉住了她。可是这老太太只要有一口气,就爱指手划脚,吩咐你要操好这份心,做好那件事。有时候听得很不耐烦,可你又不能给她发脾气。细想起来,我们兄妹四人能有现在,父母是立了大功的。老父很忠厚,很注意培养人缘,说父亲坏话的人很少。母亲那张嘴,不分场合说出来,得罪过一些人。但是,也许是前世的缘份,正是父亲的厚道配了母亲的精明,才使我们这个家过得越来越滋润。前几年,父亲养羊,除了卖几只以外,每年杀了羊要给我们兄妹几个和几个孙子拿来羊杂碎和羊肉。二妹说,实在不忍心吃他们送来的羊肉了,可是,那是他们心中的一分爱,你拒绝了,他们会伤心的。就在庆寿的那一天,大妹夫竟哭了起来,问他为啥?他说:“我的爹娘不在了,看见岳父岳母还健康,我想我爸我妈了,我羡慕你们呀!”


真的,人世间只有父母的爱才是最值得珍重的。当你失去的时候,你才会知道父母之爱最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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