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弘任:道在伦敦:跨文化情境中修道人的日常实作[1]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29 次 更新时间:2018-01-04 23:57

进入专题: 一贯道  

杨弘任  

摘要:开荒是一贯道特有的宗教实作样态。本文藉由民族志深描之手法,描绘伦敦开荒过程人事时地物的细致纹理,进一步解析开荒的多层次意义。一九四0年代中期起,中国大陆各省修道人陆续开荒来到台湾的城市与乡间,突破了跨文化情境下的多种困境,转而以跨文化多语言翻译者为契机,连结出新的人群网络,建立一方道场。一九九0年代初期起,台湾一贯道的各个组线陆续前进伦敦,再一次,呈现了跨文化情境下修道人如何突破资源不足、语言不通、信任不够的原初状态,在异文化困境中,让修道人经历去社会化的状态,不断调整修道的日常实作,重新体会并重新诠释儒释道经典中关于本来面目或自性真心之意涵。总之,开荒情境中,不仅修道人转变了,道,也转变为更注重宗教会通的面向。关于修道,在伦敦一神论信徒背景的跨文化情境中,逐渐由差序性伦理转变为强调核心仪式之个人修持特性。

关键词: 一贯道个人性宗教会通修行 跨文化情境


一前言


以“真儒复兴”为主要形象的一贯道,在宗教义理上延续着唐代以迄明代以来综摄性呈现儒释道三个思想流派的特性,在日常仪式上以献香叩首等模式将历来重要的仙佛圣以致于五教圣人等都含纳在礼拜的范畴中,在道场组织与重要活动上则是相当有系统的次第顺序,从完成求道仪式的新进道亲逐步引入成为终身茹素的清口道亲以迄开设家庭佛堂担任坛主等过程,配合着进修班程由基础的义理探讨到儒释道经典的听讲与研读,以及道场实务课程关于献香献供礼节、办道执礼、渡人成全方法等干部人才之训练。溯其源头,自1937年一贯道道场以崇华堂名义颁订《一贯道疑问解答》起,关于“三教合一”即已出现明确的论述,“佛讲万法归一,明心见性;道讲抱元守一,修心炼性;儒讲执中贯一,存心养性”,其中所建议的修行方式也是简明扼要综摄三教,“一贯真传,必须三教齐修,不偏不倚。行儒门之礼仪,用道教之工夫,守佛家之规戒”。

一九四0年代中期起,来自中国大陆各省的一贯道不同组线“开荒”者陆续落脚于台湾城市与乡间。初期的传道过程,绝大多数的组线都需仰赖通晓华语普通话与本地母语(河洛语、客家话为主)的双语翻译者进行沟通。可以说,这是第一次跨文化情境下的修道实作,强烈的“渡人求道”救世情怀之下,所谓“修行”即是在跨文化情境里亲身经历资源不足、语言不通、信任不够等种种困境,让修道人反复修练自身的习气秉性,尝试脱除原初既有的社会角色与人群连带,进而把“人”的处境直接带向“天”的状态。当修道人在困顿之中叩首忏悔或叩求上天之时,也就是在他乡异地以去社会化的“本来面目”重新演练并体悟“天人契机”的一刻。来到台湾的各组线开荒者,有相当大比例的修道人都是这样逐步建立起一方道场。

一九九0年代前后,一贯道几个组线陆续由台湾出发,前往英国尝试建立海外道场。这是第二次跨文化情境下的修道实作,一样,强烈的“渡人求道”救世情怀导引之下,修道人来到更为陌生的他乡异地。当开荒者所接触的人群不再以海外华人社群为主之时,当一贯道必须面对当代文化多元性相当鲜明的典型都会状态之时,原先综摄性的“三教合一”义理,逐渐面对了一神论的泛基督宗教、犹太教与伊斯兰教的信仰者。一贯道日常礼拜的“五教圣人”,以及由“三教合一”继续进展而成的“五教一理”之论述,不得不再次开展与调整,“耶讲洗心移性,默祷亲一;回讲坚心定性,清真返一”。修道人在一神论为主的跨文化情境中,逐渐在日常讲道时将“道”的特性转圜诠释为“宗教会通”之意,同时,除了献香献供与叩首礼拜之外,求道仪式中的“三宝”(玄关、口诀、合同),也从传统脉络下的躲灾避难或回天凭证等说法,转圜为对“三宝”的个人日常修持,配合着儒释道经典的现代性诠释。

以下的民族志材料,源于2012年我在一贯道伦敦道场的参与观察,这份材料是我抵达伦敦后一个多月的初相见,文化震撼最为鲜明的那一刻。[2]在伦敦看到的道场实作,呈现相当强烈的都会风格,也充分显露出跨文化情境中的各种个人性与宗教性特质。我将以民族志的深描手法,尝试细致描绘出修道人开荒时的人事时地物细节,也将适度诠释这些细节中的多层次意义。


二初相见,伦敦公共道场的形成与演变


残雪褪尽,这一天阳光露脸,金色的光线穿透了偶尔吹来一阵冷冽的风。2012年2月19日上午十一时起,伦敦地铁维多利亚线(Victoria Line)东北边终点站的Walthamstow公共道场准备迎接道亲回来,同时,今天有几位新朋友即将求道成为新道亲。Walthamstow仍在伦敦第三区范围内,虽然地处东北,依伦敦人的认知,这不是最优渥地段或白人、日本人中产阶级为主的小区,但也还是中等区位上下的小区。一贯道英国总会也设在这边。从地铁站走出来,大概要经过三、四个街廓,路上看到的脸孔有周日外出的白人家庭与四处游玩的年轻人、黑人父母亲推着娃娃车、加勒比海中南美洲来的活蹦乱跳的学生、穆斯林打扮的人们,还有,步履拘谨、衣着体面、周日还是提着公文包的黄皮肤专业职场人士,感觉应该是东亚各国的华人海外移民。经过三、四个街廓之后,道场所在地刚好位在白人小区与多国移民小区的交接处,而且,听说这座道场建筑总让体面的白人隔街驻足仰望,目不转睛。

这天上午十一时,我与常驻英国年近六十岁数的点传师Wang一前一后站在公共道场一楼门口迎接道亲返来,突然听到一串温暖而趣味的声音“Wai-O-Com, Wai-O-Com. Bu-Da, Bu-Da.”,转头一看,Wang笑容满面邀约对街仰望道场建筑的体面白人,这位白人中产阶级人士很礼貌从对街走过来,说了“Sorry, I’m just looking at the heritage.” Wang以惯用的家乡话河洛语问我:“伊底供嗄?”(华语普通话:“他在说什么?”)我赶紧回说,“他在看古迹,不是在看我们”。Wang笑嘻嘻说起,2008年一贯道宝光建德组线中习称“前人”的总领导人指示买下Walthamstow旧市政厅(Old Town Hall),2009年五月改装为公共道场开幕之后,很多白人、非华人常会有兴趣进来参观,尤其每年官方规定的几次古迹开放日(open day),附近邻里的白人、不是白人的西方移民、以及来自东亚各国的华人都会来看看这座庄严、很有味道的旧市政厅。然后,从维多利亚式深邃黑色的开阔旋梯蜿蜒走上三楼佛堂,有些人就求道了。不只是黄皮肤的华人,红皮肤、黑皮肤、白皮肤的人们,他们也愿意付出10英镑“功德洋”恭敬跪在拜垫上领受三宝,成为新道亲。喔喔,不可小看,原来“Wai-O-Com, Wai-O-Com. Bu-Da, Bu-Da.”这么好用。跨越了华人文化生活交往圈,这栋建于1876年维多利亚式的旧市政厅,协助超自然的神圣存在,把白人的骄傲丢在对街,把他们质朴的一颗心带进来。这的确是一种不求而得的“文化资本”(cultural capital)(Bourdieu,1984)。[3]古迹的象征流转,曲径引向幽境,随着旋梯转进金碧辉煌的神圣空间来。

这一天阳光洒在街道上,有时让人忘记外面仍是典型伦敦的冷风吹起,亚热带来的人们还是要把自己紧紧包起来。来自台湾的常驻点传师Wang,完全融入伦敦在地气候、交通、人文环境了。也许说“融入”有点不精确,应该说是完全能“挪用”(appropriate)伦敦,藉以铺排亚热带来到这里的生活方式(约翰∙史都瑞, 2003)。[4]怎么“挪用”呢?Wang与我在台湾中部道场相识甚久,典型家境清寒、年轻时当纺织厂黑手师傅、壮年时“黑手变头家”开设小型纺织机械零件小工厂的背景。问起他的制式学历,真的是仅仅六年小学教育后就进入工厂工作。在纺织厂,工厂老板是一贯道宝光建德组线的早期点传师,规定了所有受雇员工都需求道,于是清寒小子在道场中查着《汇音宝鉴》河洛语辞典,开始跟着研读《论语》《大学》《中庸》《清静经》《心经》,以致后来帮办道务,1993年四十岁时依照道场干部拔擢程序,“领受天命”成为点传师。没有制式学历,甚至没有进入中学受教,意味着英文全然不通。然而,点传师Wang的确已在伦敦常驻十年多,而且通过生活英文检测“Life in the UK”已成为正式英国公民,平日开着车四处访问道亲、办道,不时还需长途开车前往伦敦北边的另一工业大城曼彻斯特(Manchester)办道。喔,不,应该说开车是他唯一的交通方式。Wang说起,不敢搭地铁、搭公交车、搭火车,因为一进入这些大众交通系统的建筑里,没一个字看得懂、没一句话听得懂。在地铁,Wang会变成标标准准的功能性文盲。但是,生活跟办道却难不倒这位台湾中部来的、灵巧的黑手师傅背景、使命满满的点传师。

2001年派驻伦敦以后,点传师Wang必须自筹经费,开办道务。一贯道宝光建德组线在东南亚经营不少企业,早期包含薄荷脑提炼工厂等事业相当成功,让道场有海外办道的经费来源。2001年这一趟来伦敦,台湾中部道场以“制面工厂筹办处技术人员”身份,让Wang能取得长期入境签证。当然,这家权宜名义的工厂从来没有真正出现过。Wang笑容满面很温暖而稳重的回忆起来,1993年起中部道场已来伦敦评估过,先前是马来西亚年轻道亲前来伦敦某校医学系求学,由这位医学系道亲开始在租屋处设立小型的公共道场。转折到2001年,中部道场决定必须有点传师常驻开荒,整体道务才有扩展可能。问题是,所谓开荒即是前往道的荒凉之境开启新天地,在伦敦,一开始道也许是荒凉,但伦敦的历史与文化绝对不荒凉,这里的生活方式早已是历史悠远而且咄咄逼人,更要紧的是,伦敦的房租、交通、物价样样惊人。一个道务还不成熟等待开荒的地方,点传师Wang能带来的只有没有市场价值的使命、承接起来的前期公共道场、以及满身无用武之地的黑手师傅工夫。这一时期,一切都要Wang与所有道亲想尽办法生存下来,进而“了愿”自筹经费来因应。

一开始,点传师Wang、以及每年前来三个月的讲师办事人员Lin、已于伦敦定居在台湾念完大学的另一位马来西亚籍华人女学生Gan,就这样承接并开启渡人办道的神圣事业。还好,Gan的马来西亚英文应付生活事物还算绰绰有余。初期的公共道场设在伦敦地铁所及之外,必须从市中心转搭火车,从东南线铁道要再坐个三十几分钟,来到Abby Wood。这天点传师Wang在古典庄严的Walthamstow市政厅古迹公共道场笑着说起,一开始在Abby Wood是“穷人区”,没有经费,靠着台湾中部道场某位坛主投资了愿,先是以租屋方式、后来直接买下这栋三层楼政府公设住宅(council house)。虽说是“穷人区”,但伦敦房屋价格就是不便宜,更何况公设住宅并不是随便可以交易的建筑对象。总之,Abby Wood的办道据点就这样确立下来了。

问题是,依照台湾办道经验,农历初一、十五会邀请道亲们回来道场庆祝,一起献供、献香、叩首礼拜、讲课结缘并聚餐鼓励素食。样样贵的伦敦,空有使命与黑手工夫的点传师,如何应对这样的“结缘聚餐”开销呢?

Abby Wood道场的佛堂里,佛桌上的弥勒佛像仍旧开怀笑着。“傻弟子,会有办法的…”,彷佛这样说着。


三迎向华人的道场,或者,迎向洋人的道场?


Abby Wood公共道场里,佛像、三座佛灯、八卦炉、祖师炉、甚至是炉中的香灰粉末,都是初期开荒时几位道亲糊里胡涂一起带过来的。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早期参与伦敦开荒的讲师办事人员Lin女士仍觉得相当趣味而神奇。当年在海关外迎接他们一行人的马来西亚籍医学系女学生,惊讶大家竟然在托运行李中连“香灰末”都带来,而且,竟然还刚好有一位不认识的说广东话的华裔机场人员主动前来帮忙导引,直接顺利出关。直到现在,这件事仍被道亲们津津乐道,结论总是“不是人的聪明才干能做什么,上天的安排才真是妙不可言”。

Abby Wood公共道场全然向着东方。当然,我的意思不是坐西朝东的风水堪舆。事实上,为了配合公设住宅原有空间格局,佛像位置还曾从原来方向刚好转了九十度角。我问起精通风水的点传师Wang,他说两个方向都好。全然向着东方文化,Abby Wood叩首礼拜的佛堂设在二楼,佛桌上跟台湾家庭佛堂一模一样的磁塑弥勒佛像稳稳端坐着,两旁内侧是观音与济公的坐姿神像,外侧则是法律主关公与吕洞宾的立姿神像。弥勒佛像的后方正中央画匾,观音的画像裱褙得伏伏帖帖。左右两边的圣语牌匾,内侧两边是“紫竹林中观自在”“白莲座上现如来”,外侧则是“思无邪何处非南海”“志于道吾家即西天”。当然,最关键的三座佛灯,仍是台湾宝光建德组线习用的铜制佛灯,正中央镂空浮现“无极”两字的母灯、两旁的日月灯也闪闪发亮。是的,依照多年社会人类学的观察训练,我绝对不相信这个佛堂可以直接引介白人或其他肤色的西方人前来求道。光是解释仙佛神圣,解释牌匾的字面意涵与相关典故,大概所有西方人都会一头雾水,无从皈依。事实也接近如此,这个佛堂非常罕见的机会下曾有几位非华人的广义洋人前来求道,但几乎都是求了三宝就不太可能再回来佛堂初一、十五聚会或听课研习(埃文思∙普里查德,2002;杨弘任,2011:10-34)。[5]

但是,初次看到台湾家乡的典型佛堂,我仍是一阵温暖流过心头。供桌上五盘供果,中间三盘仍是台湾习见的菠萝,外缘两盘则是香瓜。问起来才知道西班牙专门出口香蕉、菠萝等水果到伦敦,这些水果也是超市中少数便宜货。最好看的是佛桌上、以及佛桌外两侧的花朵。温带气候下,花朵颜色鲜艳,很久也不会凋萎。这些花朵很英国,套句没话说时老套的话说说,“相当维多利亚式家居插花风格”。尤其两边瓶花后方都开了台湾一般家屋不会这样开窗的明亮窗子,天光引进来,鸢尾花像含笑的小天使伫立着。

这里的确渡不到白人或其他西方人。点传师Wang与讲师办事人员Lin都说起,这里几乎都是上了年纪的越南籍华人,家乡都是广东。从老人家开始渡来求道,后来家里大大小小跟来,以至能成立“子弟青年班”“读经班”“素食烹饪班”等等。有一次一个突然的因缘来到,Lin回想起来,一位体面的越南籍华人被找来求道,这位中产阶级越南籍华人是医生,辗转亲缘关系被找来Abbey Wood公共道场,据说他求道前双手叉在胸前,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求道后则说起自己当时想糟糕了,怎么越走越进入“穷人区”,进入道场空间后还想这下遇到骗子了。越南医生后来双手自动放下来恭敬站着,直到传授三宝、求道仪式完成、讲解三宝时,越南医生泪流满面。负责讲课的讲师Lin只能用华语普通话讲解,现场必须由广东话翻译。Lin一脸茫然,“我讲了什么不一样吗?”心境放松的越南医生说起了,一九七0年代越南排华运动时,自己少小逃难出来,全身几乎已无其他重要财物,只剩一幅观音画像,紧紧抓着画像来到他乡异地,到现在还供奉这幅观音。当时Lin依照道场指示,在海外华人圈传道讲课避免引起争议,都改称“观音心法”而不称“一贯道”。讲师依照台湾讲解三宝方式,比喻并演绎“观音柳枝净瓶典故”,拿掉净瓶口阻塞的瓶塞之后就能得道了,柳枝从净瓶中长出,观音悟得“玄关”一窍即是根本。当然,这样稍嫌流于形象比附的比喻题材在台湾也正在进行教义转型,但是,体面的越南医生泪流满面。是的,这么多年来,观音菩萨原来是要自己到这里来找到观音心法。宗教中许多灵感或灵验的事迹,客观上可分析为一种特殊的事件“错接”(dislocation),但在形而上层次上,要将几个事件错接得这么恰当,从而对某些个人拥有不可替代的独特重要意义,这或许就必须留出更大空间给人们做更多的体会与解释了(McKeown,2008: 259-269)。[6]

Abbey Wood道场全然向着东方。农历初一、十五,就是这样的时间范畴,很快引起广东家乡的情怀。初一、十五的夜晚,在崇尚个人化生活风格的伦敦,这个家屋热闹无比,听课听到欢喜的笑声阵阵传出。点传师Wang忆起,后来几次在初一、十五聚会后,隔天一早在瓶花后方窗子上看到有人丢鸡蛋,几次以后,Abbey Wood道场初一、十五聚会就改成现在的中午过后时间,也不再有蛋洗佛堂的事件了。不过,这也表示这个佛堂的主要任务是接引广东原乡已从工作职场退下来的越南籍华人老人家,懂得初一、十五,怀念初一、十五,而且聚会时间不必考虑工作上班时间。

Walthamstow道场则是全然向着西方。当宝光建德组线的总领导人于2007年中前来视察伦敦开荒情况后,指示必须赶紧物色新的道场空间,而且因应西方人不习惯在别人家屋中集会,应该往公共建筑的方向来筹划。道场所需的公共建筑有两个方式来设想,一是在伦敦郊区购买土地从无到有建立起新道场,二是购买既有公共建筑重新装潢为一贯道的道场。考虑到办道渡人与平日道亲回道场的交通方便性,第二条路很快取得共识,机缘凑巧买下了Walthamstow的古迹旧市政厅。接着是,这么大的道场空间,该如何做空间设计呢?

一个有趣的讨论出现了。宝光建德组线的总领导人多年推动新加坡、马来西亚、澳洲、美国佛堂开设,有了一种“活泼办事”的灵活度。这位总领导人原先指示,Walthamstow道场不必设佛像,就直接放上一座十字架即可,只要办道讲三宝、平日讲课时带回来《大学》《中庸》等一贯心法即可(钟云莺,2008)。[7]一定程度而言,一贯道宣称儒释道耶回“五教一理”的根本精神,在因应泛基督教文明时,真的很容易随顺因缘,形成一种活泼权宜又不失宗旨的外在形象。宗旨何在?就在传道仪式的玄关、口诀与合同上,就在母灯、日月灯三座佛灯的意涵中,就在“明明德”“止于至善”的玄关修练法门上。

点传师Wang没有制式学历,却有黑手师傅人生历练而来的敏锐度。Wang向宝光建德的总领导人回报,基督宗教在英国已经没落,如果在道场中只设十字架,西方人恐怕反而兴趣缺缺。相当有意思,不懂英文,交往圈除了在风水堪舆很少数的情况下可能接触到西方人,Wang并无法藉由英文报章或文献分析得知英国国教圣公会(Anglican, or English Catholic)或基督宗教持续衰退中。黑手师傅点传师Wang,靠的是敏锐的生活眼光。一直协助物色适合的公共道场,Wang原先把可能性放在伦敦等待出售的旧教堂之上。一个问题浮现了?为什么那么多教堂建筑打算出售?除了欧洲经济持续不景气的因素之外,Wang于是判断出,在英国,人们已经不太上教堂了。宗教社会学一直有一项重要命题,亦即“西欧的世俗化”以及“美国例外”,也就是说,历经启蒙理性化几百年之后,西欧逐步脱离视宗教为与生俱来的神圣帷幕,宗教的宇宙观与实作仪式受到世俗理性不断挑战,但新大陆却在清教徒持续移民后反而出现新兴教派,宗教氛围更加浓厚(彼得∙贝格尔,1991; 卢克曼, 1995)。[8]同时,英国国教的圣公会体系,固然是十六世纪时反抗罗马教宗而成立的新宗教体系,但却仍是天主教的信仰型态。最为鲜明的是,英国国教容许在十字架上放上耶稣塑像,一定程度上也不完全排斥焚香祷告等仪式,也就是说,英国国教信徒对圣像与香有较大的容许程度。于是,一贯道在英国,容易找到坦然面对佛像、拿起香虔诚敬献的洋人。黑手师傅点传师当然不可能从英文文献知道这一切,但样样需要实作的生命经验,让他以不同方式得到这项重要结论,从而向道场的总领导人做出关键建议,在英国或欧洲各国反而必须明明白白设立弥勒佛像。

Walthamstow道场全然迎向西方文化,但仍坚守一贯道精神要旨。偌大的市政厅三楼空间里,汉白玉材质的弥勒佛,汉白玉材质的母灯与日月灯,米黄色布面的拜垫,此外,其他所有佛匾、佛桌、供桌、墙面都是清一色闪闪发亮的金黄色。这些设计,最后都是来自宝光建德总领导人的直接决策。清一色金黄色的墙面,其实是由一千五百多尊金黄色小型弥勒佛塑像组装而成,一方面呼应佛桌主色调,另方面提供道亲信众认养祈福并筹措办道经费。正中央一体设计的木质墙面,中间庄严宏大的金黄色牌匾浮雕出“明明上帝”四个大字,两旁各是“大学道千秋金鉴”“中庸理万古丹根”“道在圣传修在己”“德由人积命由天”四大幅浮雕牌匾,一样是纯粹庄严的金黄色色调。这么看来,就算道场的佛堂空间最终不是只放上十字架的纯西式安排,但色调统一、牌匾文字明确指向儒家心法,最后全部收摄在明明上帝与弥勒佛像上,这样也已够明确而统整了。比较Abbey Wood的道场,Walthamstow的道场只需说明明明上帝、弥勒祖师、三座佛灯以及大学、中庸相关义理就足够了。这就是迎向西方的一贯道,迎向西方文明重镇伦敦而能活泼应事的一贯道。

事实上,Walthamstow旧市政厅依规定只能做教育与宗教用途,而且必须让古迹重要部件维持原貌。一开始Walthamstow古迹主管单位相当疑虑,不时前来察看,怕重要古迹变成传统华人庙宇青黄赤白黑、龙飞凤舞的样貌。后来,主管单位看到整体色调统整成金黄色,而且墙面清爽而庄严,反而相当开心,觉得古迹得到适当活化了。

随着道务开展,一对来自马来西亚的中年夫妇,先生在伦敦著名景点摄政公园内贵族学校(Regent College)教授企业管理课程,妻子则是基督教神学院口译训练之背景,都能说上一口流利英文,夫妇俩也在伦敦住家设立了家庭佛堂。这个家庭佛堂仍是活泼应事,没有弥勒佛像,就是三座佛灯,加上正中央一面圆形镜子。以镜子代替佛像,并不是一贯道在伦敦所首创,其他组线在台湾就已有这样的佛堂型态出现过。点传师Wang说起,镜子是“找回本来面目”,本来面目就是自性真佛。


四命理的组装再现,跨文化连结的突破点


1993年一贯道宝光建德在伦敦开荒设堂以来,一开始几乎是不太有机会渡人求道,直到Abbey Wood公共道场设立后,主要则是渡化广东原乡的越南籍华人老人家。同乡人群网络,一方面容易透过网络持续增补信仰的组织成员,另方面却也很快形成一种文化同构型极高的内团体(in-group)(罗德尼∙斯塔克,2005)。[9]在这里,大家分享有共鸣的苦难过去,抱怨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共同经验,期待在伦敦的下一代与未来。总之,这一时期的道场,相当内团体取向之下,不只无法渡化西方人,甚至连马来西亚华人或新加坡华人都很难接触到。

Abbey Wood公共道场时期,几乎是把台湾道场文化直接移植到伦敦东南区来。农历初一、十五的时间范畴,青黄赤白黑仙佛神圣的塑像以及崇尚中间为大、左尊右卑的空间范畴,让广东原乡由越南移民来到伦敦的华人社群得到心灵的安顿与共鸣(杨弘任,2015:235-274)。[10]同时,直接移植台湾道场文化,“结缘聚餐”变成重要课题。先前留下的一个问题即是,样样贵的伦敦,黑手师傅工夫派不上用场的点传师Wang,评估道务状况而未全面经济支持的台湾中部道场等等不利条件下,如何供应初一、十五佛堂庆祝时,几十人份的素菜餐点呢?

“捡菜”是这一时期一贯道开荒精神的最佳脚注。生活眼光敏锐的点传师Wang与讲师办事人员Lin,从在地的道亲这边得知了,有一个大型蔬菜批发市场,每周末会把过期蔬菜搬运到市场外,等待销毁。大型市场所在地,就是2012年伦敦奥运会场的所在区块,藉由奥运,政府当局想把东伦敦贫穷形象整体改观。生活中的人们有其因应环境的存活之道,全心使命想办道的生活达人,更是活泼因应一切。由台湾中部道场陆续轮派短期进驻的几位点传师,以及后来常驻的点传师Wang与讲师办事人员Lin等几位主要干部,很快抓到伦敦“简约生活”的潜规则,某个时间点、穿着要刻意邋遢一点,动员几位道亲开着破旧的二手车,就来到批发市场外挑选还堪食用的蔬菜。如果是不对的时间、不对的穿著,这样“捡菜”的行为会以违反英国食品卫生、潜在食物中毒风险等说法遭到驱逐。“捡菜”回来,台湾式的素菜烹调,道亲们感念天恩师德,聚餐结缘讲课,学习吃斋。以英国伦敦大众化的TESCO或SAINSBURY’S等连锁量贩店而言,100公克至300公克一小盒青花椰、蘑菇、芦笋或西洋芹,就要1到3英镑(大约合台币50至150元),而这一小盒蔬菜恐怕不够一家三、四口人一餐食用。就算在郊区各生活区块的大型露天市集里,固然1英镑可以买到一盆以小盆子分装的某类蔬果,但遇到初一、十五大型聚会,几盆买下来这样的开销仍是惊人。于是,点传师Wang感念上天慈悲,让他有机会完全放下面子,修练本来面目,在当时如果不以身作则带动道亲们一起到批发市场捡拾完全免费的过期蔬菜的话,初一、十五聚会几乎无法热络起来,鼓励道亲清口茹素这一修道重要课题也更没有具体题材了。

因应海外开荒传道的种种困难,点传师Wang、讲师办事人员Lin、马来西亚籍女学生Gan,不得不看家本领倾巢而出。天性活泼的Gan,开始在一些市集摆摊兜售东方意味的小摆饰,包含弥勒小佛像、十二生肖玉质配件、风水石等等,简单营生,找机缘渡人求道。Wang先是以制面工厂技术人员身份取得长期签证,当工厂在期限后未能成立以致这一身份失效时,Wang还曾经承租店面开设街角咖啡馆,延续取得英国居留权的资格,以便日后办道方便性。Wang说起,一开始生意还不错,但真正要能成为稳定事业,必须有时间自行研发英国口味食材降低营业成本,但身为点传师,周六日生意好的时候反而常常要拉下咖啡馆铁门,办道优先。Gan则说起,夜里揉着面团,抓不准英式口味到底如何,有时不知不觉眼泪还真的掉下来,想到马来西亚家人对自己的疼惜与不舍,来到英国早已取得企管硕士学位,为了渡人与办道的方便,慢慢习惯于这样非正式职业的生活形态了。当然,开设咖啡馆的装潢过程,Wang的中小企业黑手师傅工夫完全派上用场了,以最经济的方式,自行买材料处理木工、水电、地砖、油漆等等。后来在协助伦敦道亲开堂或在外地安设临时佛堂时,这些演练过的真工夫样样好用。所谓开荒,在这里真真实实、有血有肉、有时有过熟的蔬菜气味、有时也有扬起的木屑与尘土、有汗水、有委屈、有种种磨练的上演了。

后来,点传师Wang的业余兴趣阴错阳差变成了“圣凡兼修”的主业,命理、风水、测字、卜卦、堪舆,不仅成为生活收入的来源,还变成渡化西方人的重要媒介。Wang从在台湾参与修办道的壮年时期起,陆续拜师近十位,将风水、命理、堪舆学到极致。领命点传师之后,因道场训诫点传师不能为人算命,Wang能真正熟练运用这套术数的机会并不多。在宝光建德道场,几十年来借着由浅入深、严谨的研究班程,早已将“修道修心,修道不是探讨术流动静”“不可修天机道、沙盘道”等等核心义理深植人心。到了伦敦,语言与师傅工夫都受到禁锢的点传师Wang,租金、交通、物价样样昂贵的生活处境,机缘凑巧反而开启了风水命理的生涯。

以风水命理维生,在道场论述中是一项有碍修办道的禁忌,更何况是身担天命的点传师。但细究一贯道历史,除了十五代祖师道号北海老人的王觉一早年曾以算命维生渡化有缘之外,宝光建德两位开荒新加坡道务的先后任总领导人,也曾在观音庙前摆摊算命,而其中一位就是决策伦敦佛堂风格的现任总领导人(鍾雲鶯,1995:19-43)。[11]我们发现,在一贯道拓展道务的历史过程中,“命理风水”成为一项带着内在张力的重要机制,每当道务困顿,则承载着华人文化深层神秘之处的“命理风水”就浮现出来,但每每又担忧这会造成组织风险,毕竟过度崇尚术数极可能让一贯道的根本精神扭曲了。无论如何,一次机缘之下,能以流畅英语进行沟通的马来西亚女学生Gan提起了,在西伦敦一带的奥林匹亚(Olympia)展览会场,一年数次固定举办“身心灵展览会”(Mind, Body and Soul Exhibition),但摆摊两天费用高达600英镑(约合台币约三万元)。2003年某个时机,点传师Wang决定前往摆摊算命,试试此一事业是否可行。虔诚的女学生Gan在摊位前兜售华人文化意味的风水、生肖、玉器小玩意,点传师Wang则在后面摆了桌子、挂起太极八卦招牌布帘,以最简便的“象棋测命”迎向西方人。展览会场收费甚高,一般民众入场也需支付5至10英镑(约合台币250至500元)门票,因此,“身心灵”吸引的绝大多数都是西方人、印度裔事业家或白人中产阶级以上人士,反而海外华人少之又少。点传师Wang的算命摊位一摆摊就大为成功,初期以每位10至20英镑、上门的顾客只需从三十二颗象棋中简单摸出五颗、进行十余分钟象棋卜卦的解说即可,结果排队门庭若市,两天下来,盈余颇为可观。没有出路的出路,点传师Wang从象棋算命开始,名声与网络渐渐传开,衍伸为不时帮一些白人、印度裔事业家勘查家宅、庭园风水,而这些收费就以每笔数百英镑起算了。随后,Wang也在伦敦重要的华人报纸上连载“风水、命理、灵修三部曲”系列文章,伦敦华人圈也开始知道有位来自台湾的风水师傅了。

2006年下半年是重要的转折机缘,点传师Wang的风水、命理、堪舆,从餬口维生的工具,变成渡化有缘的方便法门。这一年年中的身心灵展览会,来了一对意外的访客。原籍马来西亚的中产阶级夫妇,本来是在一位白人灵修者摊位上问事,却频频发出“不对、不对”之语。后来的戏剧性转折是,这位也曾前来点传师Wang摊位算过命的白人灵修者将两人引到象棋测命摊位这里来,说了类似“你的师傅在这里,是从东方来的”,就将两人交给风水命理师傅的点传师Wang。这对夫妇,丈夫已全然西化,从小学时期就被家人送到伦敦求学,直到现在任教于贵族学院企业管理课程,精通英语、但华语只剩下一点点简单潮州话还能通了。妻子则是神学院受训背景,有深厚的基督宗教背景知识,生活的华语能听能讲、但不能读与写,英语则显然优于华语甚多,而且,中翻英或英翻中的即席翻译能力非常好。有趣的是,两人都酷爱风水命理,家中装潢摆设,固然是中产阶级幽雅的风格品味,但处处仍可见风水考究的痕迹。

点传师Wang在风水命理的专业上,完全让原籍马来西亚这两位菁英人士折服,接着,Wang藉命理分析指出两人前世佛缘甚深,渡化他们前来Abbey Wood道场求道。此后,这位神学训练背景的女士成为Wang为西方人算命看风水的重要翻译者之一,也逐渐因他们两人渊源,成功引介一些马来西亚、新加坡旅居伦敦的华人。直到2007年宝光建德总领导人来访视察,确认伦敦办道已有根基,但直接裁示必须在中产阶级区域找到公共佛堂所在地,以便一贯道能被更为广泛的英国人士所认同。Walthamstow道场开幕之后,经由这一对马来西亚菁英夫妇,该校许多白人中产阶级学生也前来求道,同时,马来西亚、新加坡已求道亲或新求道亲也逐渐成长,点传师Wang经由算命、看风水所成全的各色人种西方人也来求道,当然也少不了因为古迹开放日进来佛堂求道的邻里人士。有了这位神学背景的马来西亚女士在场,仪式进行时的英文翻译,讲解三宝时的英文翻译,私下聊天成全解惑的英文交谈,一切成为可能。

当初期的西方求道者出现之后,随后就是人际网络渊源了。我们看到,一些西方脸孔新道亲因初期道亲的引介,特别是原有一些灵修经验的西方人很快认同一贯道佛堂。这些人可能是来自加勒比海千里达(Trinidad)的法国后裔瑜珈修行青壮辈人士,也可能是穆斯林灵修者,或者就是邻里中对灵修感兴趣、对灵修有经验的白人家庭主妇。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来自马来西亚的几位年轻新道亲,反而因为点传师Wang曾为某印度裔建筑包商看过风水,结下深厚因缘后,当这些年轻马来西亚青年因公司裁员短暂失业时,反而藉由Wang引介他们成为伦敦印度人所经营公司的“估料师”(quantity surveyor)等工程技术人员。尔后,当Walthamstow道场装修蓝图出来之时,除了墙面、隔间等装修部分委托厂商处理之外,这家印度公司与这几位马来西亚新求道亲也为佛堂进行地板翻修、暖气配置等工程。印度血统的包商除了因风水结缘而来佛堂求道之外,同时也默默“了愿”奉献了佛堂地板更新的大笔费用。

从Abbey Wood道场的捡菜办道,到Walthamstow道场的命理渡化,种种故事都呈现一些时空组装(assemblage)后的错接。一九四0年代中期,江苏海门人杨永江来台传道的故事,身怀众人捐献用于办道的黄金,却甘愿在台湾最南端屏东市场捡拾菜叶维生,进而感动了台籍青年吕树根,让当时已求道的吕树根随同学习兼做翻译。短短三年时光,杨永江埋骨异乡,被尊为一贯道宝光建德第一位开荒者,年年追祀,天天早午晚献香礼也位列当代成道者之一,接受道亲们的叩首礼拜(林万传,2008:303-311)。接着是,一九七0年代初期,邱满煌、林再锦两位青壮道亲被派往新加坡开荒,两人在著名的观音庙前摆摊算命渡化有缘,随后以道为重、回归一贯(施庆星,1993)。[12]这些故事现在以另一种形貌在西方文明重镇英国伦敦重新组装而再现。已经文明化的台湾、在欧洲经济衰退中对比出经济荣景的台湾,种种因缘错接之下,却仍是让传道者经历“捡菜”的古典修练情境,也让传道者取得正当性以华人文化奥秘之处的风水命理维生。但是,这一次点传师Wang是更加熟练风水、命理、堪舆的专业者,而来自道场总领导人的训诫与考验也正是在这里,这位总领导人审慎提醒Wang本末轻重之所在,切勿把术数当根本而一以贯之的“学庸心法”反而忘却了。

种种错接与组装之下,无论如何,Walthamstow道场的确是伦敦一贯道各组线开荒经验中,少数真正能打入西方人文化生活中的道场。


五跨文化情境下关于“修道”的论述与实作


2012年2月19日中午十二时前后,伦敦Walthamstow道场开始庄严隆重的午献香仪式。

多年来社会人类学的训练背景,我以相机刻意搜寻各种肤色西方人在道场佛堂中的神情与姿态。相机引向一位虔诚伫立的西方人,肤色比欧洲白人略深,一进到三楼佛堂中即静默不语,一直看向弥勒佛像与佛灯,更鲜明的是,进佛堂后双手一直抱着“合同”自然垂下。事后询问其他道亲得知,这是一位来自中东的伊斯兰教穆斯林,也自行进行灵修功课,在辗转因缘介绍下前来求道,此后每逢周日道场礼拜之日,这位穆斯林总是早早前来,但并不留下来一起用餐。依照道亲们的解释,伊斯兰信仰,用餐时间不同于华人时间范畴,而且可能必须进行伊斯兰礼拜仪式后才可用餐。总之,神秘嘉宾总是静静的来、静静的离去,认真的参与午献香叩首礼拜。

一位肤色较白、身形高大的青壮白人男性晚了一些走进佛堂,这时已是坤道女性正在叩首礼拜的时刻。他直接走向“乾坤分班”后的乾道男性行列中。点传师Wang示意,一位英语通畅的台湾留学生跟青壮白人说了几句话,对方点点头走向佛堂拜垫后方的正中央之处,神情敬慎的向弥勒佛像行三鞠躬礼。晚到的道亲,就是以三鞠躬礼来代替原本叩首礼节。看来就算是白人道亲,佛堂中对佛规礼节也念兹在兹,毫不松懈。这位白人来自加勒比海千里达,祖先来自法国,已在千里达生根发芽好几代,白人青年日后来到伦敦过生活。这位白人道亲父子俩都是瑜珈老师,他自从被另一位白人朋友找来求道后,一进佛堂就有感应,“彷佛进入天堂”,尔后每逢周日都会来到佛堂,参与各种叩首礼拜、道义研习、简易气功与环境打扫等道务。

一两位斯里兰卡(Sri Lanka)移民伦敦的非华人道亲也在佛堂中,神情自若,很想同时研习中文与气功。一位在巴西宝光建德道场已求道、肤色较深的年轻男性,目前在英国中部巴斯大学修习硕士课程,学的是环境工程,近日刚好以伦敦Wathamstow这一区域为调查案例。巴西男学生在佛堂献香时安安静静,一到楼下就活蹦乱跳,这一天他带了一面巴西鼓来佛堂,三不五时敲敲打打,其他人也感染一股热力。

几位家庭主妇模样的白人妇女,其中一位也是一进佛堂就紧抱合同,另一位神情虔诚该站就站、该跪就跪、该叩首就叩首。到了下午道义研习时间,这位同时修习印度教灵修的白人妈妈几度举手回应或发问,问的问题相当契合修道,总是关于人一旦生气时如何用“三宝”化解怒气,或者能不能用念力让自己怀孕的女儿、肚子里未来的小孙子感受到好的能量等等。

一位皮肤白晰,来自乌克兰(Ukraine)的年轻女孩虔诚站着,穿着很有西方女孩的风格,但神情带着忧郁。一样,她先前也在这一古迹佛堂中求过道了,现在每次回来礼拜、听课,最后也都拿起拖把帮忙打扫佛堂、讲堂与其他空间。乌克兰女孩今天还特别商请点传师Wang为她算命,遭逢人生困境,正犹豫应该继续留在伦敦还是转往其他国家。Wang为她解析一生命运与今年流年运势,说起基于她个人好的机缘发展,她应该考虑转往其他国家,但记得要迎请一尊小型的弥勒佛像,随自己到哪里都要好好礼拜,也不要忘记“三宝心法”。Wang说起,如果基于道场道务发展的需求,应该是尽量把这样的人才留在伦敦;但客观的流年命盘显示,要让这位乌克兰女孩离开伦敦才有适才适性的就业机会。这天晚献香时,看到乌克兰女孩难得的几抹笑容,仍是虔诚站在佛堂里。献香后,认真拿起拖把将许多神圣的与凡俗的空间打理得干干净净。

这一天整个道场佛堂执礼过程是由乾道男性担任,执礼人员则是以原籍马来西亚能以英文、广东话同步辅助者最多,新加坡、台湾的执礼者各一位,各国华人年轻人井然有序又不失庄严的进行着。“点佛灯”则是由邻里中一位文莱(Brunei)移民伦敦数十年的华人男性长辈来演练,穿着很绅士、英语相当地道、华语则是正在学习。每当需要复杂讲解仪式意义时,则是神学院背景的马来西亚女士以流畅易懂的英语进行同步翻译,一些情况下,还必须加上另一位道亲以广东话重述一次。

这一天下午二时半新引介的洋人与华人朋友们完成求道仪式之后,点传师Wang上场讲课,课程内容是“去妄留真”。Wang先是说明这一年是龙年,本月份有些人在命理上是正冲或偏冲,面对人人渴望拥有的名、情、财,在遇到冲煞之时,人应该如何应对,才能将阴阳两面平衡得好。Wang演绎《易经》“天雷无妄”之卦,说明天在雷上,遇到打雷之时,人的正常反应就是好好躲在家中,甚至有修养的人开始会警醒自己做人做事、俯仰无愧。天雷出现,不是鼓励积极进取的时刻,而是要有修养守成之时,蓄积能量、等待下一轮好的时机。讲课时,提及英国经济不景气、失业裁员等大趋势,也举例说明两个公司员工也许某甲比某乙有才干,但升迁时某乙却先于某甲。如果是某甲的朋友,我们是不是会一起抱不平、建议某甲干脆请辞走人?讲课继续下来,一个求过道,懂得用“三宝”修持的人,这时会反观内在自我,知道时势机运各有不同,像弥勒佛一样宽容大度,很诚心跟某乙恭喜。Wang说了,最后结局可能是,某乙因为某些原因必须离开公司前往其他地方谋生,那么,因为某甲结了善缘,公司主管、某乙都欢喜让某甲名正言顺替补上原来这个升迁位置。如果某甲大发雷霆,整个故事就会往坏的因缘方向发展,而人所渴望的名、情、财,一一会受损。结论收在人要如何去妄留真、除浊留清。整节课程下来,一位白人主妇眼神发亮,真心鼓掌后立即在座位上提问,如何做可以让自己不生气?“三宝”怎么用?即席流利翻译的神学背景马来西亚女士,此时直接变成提醒道场礼节的干部,跟白人主妇说明问问题要举手、请示、恭敬站起来,白人主妇于是欢喜站了起来。但不知不觉大家又回复西方提问的文化传统,很高兴坐在在座位上立即回应了,女性提问的比例还远远高于男性,洋人女性一提问开来,洋人男性也跟着被炒热欲罢不能。同时,一早来到道场神情有点不悦的华人与西方血统混血的高中生小女孩,外表已全然是西方脸孔,这位上午在佛堂中唯一一位叉着手、两腿前后交叉站着的小女孩,此时也举手发问,自己很容易生气,怎么用“三宝”可以不生气?听完了点传师Wang与协助课程讲师的回应,两人都心满意足。这也是我这天第一次看到被家中祖父与女性长者硬是带来道场的小女孩露出笑容。点传师Wang说了,除了动用“三宝”回归内在自我之外,随后还有动态的气功教学可以辅助身心灵平衡。晚献香时,这位高中生小女孩安静站着、恭敬站着,很开心被安排就拜位。晚餐前,小女孩开始主动帮忙整理环境、排列桌椅,脸上不时微笑着。


六结语


“开荒”是一贯道原初的宗教情怀,修道人把“道”带到他乡异地,逐步建立起新的修行连结网络,让不同文明中刚入门的信仰者迈向懂得叩首礼拜、献香献供的日常实作,探寻各宗教经典中的义理会通之处,接着立下终身茹素的清口之愿,甚至能开设家庭佛堂,广泛引介更多的亲人朋友进入修道的领域来。

跨文化情境中修道人的日常实作,充分显现出一贯道反复强调的“修行”特性,也就是,“在办道中修道”这一特性。这位台湾黑手师傅纺织机械达人背景的点传师来到西方文化的重镇伦敦都会区,不得不经历了资源不足、语言不通、信任不够等等古典修道情境。在台湾身为黑手头家小工厂主的一切社会角色与人群连带,在伦敦这里,都被剥除了。然而,没有既有的社会角色,固然是失去许多重要的奥援,却也让修道人真实的逼近到“放下面子”“找回本来面目”等等宗教性的临界状态。困顿于伦敦穷人区的年代,一样是带领越南籍华人叩首礼拜、献香献供,将道场佛堂的神圣面向呈现出来,藉由华人熟悉的时空范畴与仙佛菩萨等元素安排,安顿了离散者漂泊的心灵,进而重组了海外华人的准地缘性与准血缘性的人群连带。

“在办道中修道”,面对资源不足、语言不通、信任不够等状况,海外开荒的修道人更为频繁的叩首忏悔或叩求上天,对儒释道经典的诠释,也因此更有机会带到“自性本心”的方向来。进一步,伦敦的跨文化情境,明确把一神论的宗教氛围铺陈在日常生活的各种面向之中。迎向洋人的古迹市政厅公共道场空间,佛像与佛堂的简约化配置,同时,在命理论述面对西方生活方式做了调整之后,马来西亚神学背景的跨文化翻译者跟着出现了。最终,面对一神论背景的信仰者,以儒家差序化伦理为核心的修道人,逐步调整了修道论述的呈现样态。求道仪式中最为关键的“三宝”(玄关、口诀、合同),在各种义理班程的讲课研讨之中,也转型为对“三宝修持”等个人性与宗教性体验的强调。

道在伦敦,跨文化情境之中,不仅修道人因应文化冲突转圜出新的面貌,道,也由三教合一转圜为宗教会通的新面貌。


参考文献

中文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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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民族志材料的最初版本曾以《灵修、命理,再回到天道:一贯道伦敦佛堂的民族志初探》为题,发表于中华文化的当代社会影响学术研讨会,厦门大学国学院,2012年3月27日 (由一贯道总会理事长李玉柱代为宣读)。

[2]本文作者于2012年2月起,因顶尖大学策略联盟计划案(教育部计划)选派之故,前往伦敦帝国学院(Imperial College London)担任交流学者一年时间。在此机缘之下,本文作者每周六日均参与伦敦道场道务活动,同时进行民族志之参与观察。

[3]古迹市政厅做为一贯道的自我再现媒介,有其象征资本或文化资本之意涵。以文化资本为基础,在场域中兑换为社群信任之社会资本。

[4]挪用,意谓着行动者不是单纯在被纳入或被排除之间做出选择。挪用,在表面上看似行动者屈从于异文化的强势压力,但细致考察,则发现行动者自有一套行事的实作逻辑,藉以编排异文化元素,成为对自身合用之情境。

[5]关于时空范畴这一概念之相关讨论,人类学者藉由初民部落的考察,相当细腻呈现了人群由关注之物而衍伸为时空的分类与意义赋予。晚近,我自己也从地方知识与在地范畴出发,重新反省在地性这一概念。

[6]該文對宗教之「局內人與局外人」这一恒久课题,有來自宗教局內人的深刻探讨,建議宗教研究應走出自己的路,不急著將宗教做各種化約,而應充分呈現並分析各種超越日常狀態之經驗。

[7]文中详细分析清末民初民间儒教对主流儒学的吸收与转化,大学与中庸之心法成为一贯道的核心信仰。

[8]两人关于神圣帷幕、世俗化、个人化、宗教性等重要概念,均有丰富而深刻之探讨。

[9]《基督教的兴起:一个社会学家对历史的再思》一书中,多处讨论到人群网络连结形态与宗教兴起的关系,或离散族群做为新宗教的初期改宗者等议题。

[10]这一时期的一贯道道场,性质接近于海外华人的替代性庙宇,道场中的人群关系有其准地缘性与准血缘性,时空范畴也都是华人熟悉之元素安排。

[11]该论文中藉由自述文章与官方档案,多方呈现了王觉一精于卜算之相关事迹。

[12]《德风道范:邱公耀德前人成道十周年纪念特刊》,其中,邱耀德即是邱满煌之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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