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前，路过长江路上的南京文化艺术中心，看见一个巨幅广告：

德国汉诺威交响乐团新年音乐会

广告上列出的阵容有：指挥大师路德维希。法兰茨教授；首席小提琴莎冬。伊达尔戈等。我和妻都是音乐爱好者，心想来自德国名城的交响乐团水平一定不会差，于是就买了两张票，票价属中档，580元一张，其中有政府补贴150元，作为观众，自己为每张票付出430元。高档票价还要贵，一千多元。但2017年12月25日晚的这场新年音乐会，水平之差却让我们大跌眼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完全就是个草台班子！那个所谓的指挥大师，就像一个虚张声势的演员在瞎比划；还有那个首席小提琴，像被硬推到台前的新手，那表情明显地腼腆不自信，十分倾勉强地拉了一小段“梁祝”，有的地方连音都拉不准，恐怕在一流乐团中当个末席都不够格。看了半场，扫兴而归。事后想想：这事不对劲啊！这个德国的交响乐团水平怎么会这么差？于是上网搜索，这一搜，问题来了——

在百度上搜到：德国汉诺威交响管乐团（请注意：是五个字：交响管乐团，而不是四个字：交响乐团），是欧洲正宗的老牌皇家交响管乐团之一，“德国汉诺威交响管乐团”最擅长古典皇室浪漫音乐风格演奏，该乐团是在德国政府正式注册的国家级交响管乐团，有180多名音乐家；在交响作品方面，拥有跟欧洲其他交响乐团有所不同的独特音响音质，乐团演奏的音色辉煌、技术细腻、层次丰富，拥有各个时代、各种风格、种类繁多的演出曲目。各个声部平衡极好，深邃心灵中展示欧洲波澜壮阔的音乐风范。同时，该团所演奏的德奥古典音乐格调高雅、音响丰满；该乐团对各个作品诠释严谨而又热情的同时更具有美妙的德国古老传统色彩……

而我在南京看到的这个“汉诺威交响乐团”只是一个单管编制的管弦乐团，连最普通的曲目都奏得乐句不清、节奏不准、不时跑音、七零八落，和百度上的这个介绍显然对不上号。而且汉诺威交响管乐团的指挥是雨果。鲁斯维特，而不叫什么路德维希。法兰茨。

在网上搜到德国汉诺威市还有另一个交响乐团，叫北德广播交响乐团（简称NDR），来自德国北部下萨克森州州府汉诺威市，是德国北部一支具备精湛水准又充满活力的乐团。作为德国最受推崇的交响乐团之一，北德广播交响乐团每年在汉诺威的音乐厅及其他如科隆大剧院、柏林爱乐厅的演出超过70场，在国际上也享有很高的声誉。历任首席指挥包括君特·旺德（1982–1990），约翰·埃利奥特·加德纳爵士（1991–1994），赫尔伯特·布隆斯泰特（1996–1998）等。从2016/17音乐季开始，为了表明作为汉堡易北爱乐音乐厅常驻乐团的新身份，更名为“北德广播易北爱乐乐团”。而从2019/20音乐季起，纽约爱乐乐团前任指挥艾伦·吉尔伯特将接替现任指挥托马斯·亨格布洛克（2011——）出任首席指挥。这个乐团的历任指挥和未来指挥的名字都列在那儿，也没有路德维希。法兰茨教授什么事。

光看中文网站的信息可能会有疏漏，为慎重起见，我又请在德国的朋友帮我到德国的网站上去查，朋友回复：谷歌上搜不到汉诺威交响乐团，德国的信息里没有“汉诺威交响乐团”，所以这很可能是个临时组建的班子。汉诺威的另一个交响乐团叫NDR交响乐团，是北方德国电台的缩写，指挥当然不是LUDWIG PFLANZ（路德维希。弗兰茨）——这印证了我中文搜索的结果。

那么这个子虚乌有的“汉诺威交响乐团”和这位虚张声势的“指挥大师”到底是何许团也、何许人也呢？只有去问引进和运营这场演出的人了。同样在网上查到，这个“德国汉诺威交响乐团”的中国巡演是由浙江仙华文化传播公司来运作和发布的，演出档期为2017年12月21日到2018年1月6日。这就是说，在南京这场演出之前已在别处演过，在南京演出之后还要在别处去演。如此虚假的乐团，如此差劲的演出，如此高昂的票价，是不是骗了观众又骗政府呢？骗这个字，当然得谨慎地说。但如果运营方不能证实“汉诺威交响乐团”在德国是一个正儿八经注册存在的真实乐团，那就是一种商业欺骗和文化诈骗。你临时组个团不要紧，水平差点也不要紧，做一次文化交流和音乐普及也没问题，但是不要以次充好卖那么高的票价，更不要用“德国汉诺威交响乐团”这张不存在的名片来蒙中国的观众和政府好不好！

继续在网上搜索，发现运营方用来呼悠中国观众和政府的德国名片还不止“汉诺威交响乐团”这一张！同是这个“指挥大师路德维希。法兰茨”、同是这个在南京演出的阵容：女首席莎冬·伊达尔戈、德国著名女高音歌唱家朱莉娅·巴赫曼和著名男中音歌唱家菲利普•迈耶，在12月31日将于江西宜春大剧院和2018年1月2日将于重庆施光南大剧院进行的新年音乐会中，竟摇身一变，变成了“德国海顿交响乐团”，并在广告宣传中先拿海顿说了好大一段事儿，然后从音乐泰斗海顿跳转到“指挥大师”路德维希。法兰茨和他率领的几位同行身上，无非是借此招徕观众，以获取最大的商业利益而已。

我好奇在德国到底有没有一个“海顿交响乐团“，上网查找，有关“海顿交响乐团”的所有条目都和两次中国巡演有关，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信息。也就是说，在德国你恐怕是找不到一个“汉诺威交响乐团”的，也找不到一个“海顿交响乐团”，而某文化传播公司弄了一批水平不高的德国音乐人乘着新年音乐会之机到中国来巡演，便生生“创造“出了这两个“德国著名的交响乐团”！

让我们来看看演出运营商是如何吹嘘他们刻意营造出来的“海顿交响乐团的吧，下面的宣传文字引自腾讯大渝网——

世界顶尖交响乐团即将来渝 奏响百年经典

2009年，英国留声机杂志曾根据乐团现场演出水准、录音表现、对社会或国家在音乐发展上的贡献以及保持交响乐团在现代化发展下所作的努力等项目评选出了世界十大交响乐团，这份榜单至今都拥有着一定的权威性。2018年1月2日，名列榜单之中的德国海顿交响乐团（只要上网查一查，就会知道一个乌有之团不可能名列世界十大交响乐团之中）即将登陆施光南大剧院，为山城人民奉献一场来自世界顶尖交响乐团的音乐盛宴。……

——在这段文字下面是“德国著名指挥大师路德维希·法兰茨教授”的照片（也就是在南京文化艺术中心的演出中我们看到的那一位），接下来运营商继续呼悠道——

在这次来重庆的巡演中，德国海顿交响乐团将把为维也纳音乐所具备的深厚的文化底蕴通过乐曲呈现出来……愿在乐团第三代传承著名指挥大师弗兰克胡博的执棒下，让海顿交响乐团在充满情趣和愉快的海顿音乐元素中与山城观众共庆新年，共享来自世界音乐大亨的文化大餐……

——但是等一下，执棒的“著名指挥大师”不是叫路德维希。法兰克吗？怎么又变成弗兰克胡博了？原来，2015年底到2016年初，同样的戏码就已经在中国巡演了一次，那一次的指挥叫弗兰克胡博。而在2017年底新的巡演中，运营商沿用了上一次的宣传用语，却忘了把指挥的名字改过来了。

在德国的朋友把从德国网站上查到的可以印证此次中国巡演的信息告诉我： “海顿交响乐团”，在德语谷歌上搜到的结果：一是汉堡海顿乐团，这是个业余团体。二是维也纳海顿交响乐团。然后就没有了。所以无论是“汉诺威交响乐团”还是“海顿交响乐团”在德国都不存在。不过意外的收获是，朋友搜到了一个朗根哈根。赫尔曼。伦斯学校在去年为了到中国去巡演抓紧排练的情况（因为谷歌翻译的原因，下面的引文可能不够通顺）：

56位音乐家研究了极其苛刻的音乐会节目（对于一群学校乐手来说，一场正规音乐会的节目确实是极其苛刻的——作者注）。来自德国和国外的专业乐音乐家去年首次联手赴中国巡回演出。（2016年确实有一次“海顿交响乐团”的中国巡演，也是同一家浙江仙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操办的，巡演档期为2015年12月21日到2016年1月8日，和这一次的档期几乎完全一样。在圣诞假期中，这些德国小地方的闲散音乐人被艺术中介召集到一起，他们可能并不知道会以何种名目到中国巡演，但能够免费作一次国际旅游，或许还有一些收入，何乐而不为呢？）

引文：中国巡演持续16天。在GerdMuller-lorenz指导下的管弦乐队，已经在不同的场馆计划出场十次，其中抱括上海和南京等更为知名的城市。四天是中国的纯粹旅行时间，音乐家将出行约一万公里……

引文：“我们都非常兴奋和开心。总之，管弦乐队对来自德国和海外的专业人士，自由职业者和音乐学生非常有趣”。Manfred Unger说：音乐家不必为旅程付费。组织和资金由两个音乐会代理人管理，他们都是专业音乐家。来自德国的一家代理机构负责这次旅行，来自中国的一家代理机构负责管理现场表演，并报告Unger，他们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冒险。

朋友说：这下情况很明朗了吧，一群游兵散勇，为了一次免费的中国旅行走到一起，关键是“音乐家不必为旅程付费”。而牵线人Manfred Unger就是Langenhagen（朗根哈根，汉诺威边上的小城，人口五万）音乐学校的校长。音乐学校是德国青少年课余学习乐器的地方，相当于从前中国的少年宫。上述报道来自《汉诺威汇报》，发表版面为“汉诺威周边”，讲得就是2015年底到2016年初的那次中国巡演。

朋友特意发来了德文网络链接：http://m.haz.de/umland/Langenhagen/Nachrichten/haydn-sinfonie-Orchester-uebt-in-langenhagen-und-Fliegt-ins-Reich-der-Mitte）

这篇报道的题目就是“海顿交响乐团在朗根哈根排练之后直飞中国”。报道中提到的排练场所是langenhagen的一所小学Hermann-lons-Schule,朋友知道在国内打假是有风险的，还发来了那个学校的照片，并特别提示：这是你的证据，这样他们怼不了你，他们可以去怼《汉诺威汇报》。

而关于“指挥大师路德维希。法兰克”，朋友查到他的工作单位是吕贝克剧团（请注意，是剧团，不是乐团）。难怪在演出运营商的一个广告文案里，对吕贝克有这样的溢美之辞：法兰茨指挥大师从吕贝克走向欧洲，走向世界。他的足迹踏遍德国各大歌剧院，还有芬兰，瑞士，奥地利，和亚洲的日本等国。无论是歌剧，轻歌剧，音乐剧和芭蕾舞剧他都驾轻就熟。德国汉诺威是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列入的文化之都，与吕贝克在文化上有着息息相关的联系。

在德国的朋友说：剧团乐队指挥，中文简介里水分很大，吕贝克确是世界文化遗产城市，该城有很多保存完好的历史建筑，但和这个指挥的水平高低毫无关系。而那个女高音所在的Hildesheim剧院，是个十万人口小城市的剧院。在德国这样一个古典音乐强国，这种阵容不值一提。朋友打趣道：都是小地方的人，所以能去一趟中国大城市登台演出很得瑟。这篇报道完全是以一种“来自乡村的报道”的口气写的，事情表述得十分清楚：通过艺术中介找的人，12月中旬组团第一次排练，然后就飞去中国，12月21号开演，可能排练时间不到一周。

这就印证了我在南京看到的这场演出的草率性质，开场前首席提琴手带着乐队吱吱嘎嘎调了好几分钟的音，这使我大感诧异！如果是一个专业团体，只要象征性地调一下，几下子就搞定了，怎么需要调这么长的时间？而如果是一个临时拼凑的乐团，这样的表现就不奇怪了。

在德国的朋友发话来说：这个案子大致算是破了：一群乌合之众临时组团，虽然都是职业音乐人，但是在德国古典音乐圈都上不了榜单。随之又回问我一个问题：你说的那个汉诺威交响管乐团在德文网站上我怎么搜不到？

我告之：这是在百度上搜到的。并问：莫非这个辞条也不靠谱？

朋友道：哈哈，没有德文名称的都不靠谱，我来查查看。

过了一会儿朋友说：查不到啊。百度上所有没有外文原名的辞条恐怕都不能信。所有为来中国演出才建的百度辞条，不含外文原名大概都是假的。你想打假一个李鬼，结果发现是一窝李鬼。汉诺威唯一一个有名有姓的交响乐团就是NDR电台爱乐乐团。

唉，真佩服中国的演出市场，能够虚拟出一个又一个“世界著名交响乐团”！

因为在德国的朋友不断将新搜到的信息传来，所以这篇文章的内容和标题也一改再改：先是《给“汉诺威交响乐团”的一个问号》，然后是《虚拟的“汉诺威交响乐团”》，再然后是《打假“汉诺威交响乐团”》，最后是这个：《山寨乐团搜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