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业:我怎样写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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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业  

①首载于《南洋商报》1962年元旦特刊;转载于香港《人生》第二十四卷八、九期,1962年9月1日、16日;台北《中华杂志》六卷十一期,1968年。


(一)


说起来,五十五年了。那时,我十四岁。我先父教我怎样翻检诗韵,开始做五七言律诗。他拿给我一部石印的《杜诗镜铨》,告诉我说:“不但杜甫如何做诗是可学的,而且杜甫如何做人也是可学的。”老实说,当时的我对于杜诗,没有多大兴趣。《唐诗三百首》中的杜诗,因为读熟了,也就罢了。全部杜诗,不见得更有吸引人心的能力。其内容十之七八,我总觉得难懂。注解也很多勉强的地方。只因要敬遵严训,我也时常放下手不忍释的《随园诗话》,拿起硃笔去圈点《杜诗镜铨》。大约在一年半载后,借光了不求甚解的方法,总算对于一千四百多首的杜诗,和三十多篇的杜文,已观其大略了。


先父说:“难怪你觉得李太白的诗和白香山的诗都比杜工部的诗好。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感觉。年岁越大了,对于杜诗的欣赏,也越多了。读李诗、白诗,好比吃荔枝吃香蕉,谁都会马上欣赏其香味。读杜诗好像吃橄榄,噍槟榔,时间愈长了,愈好;愈咀嚼愈有味。你说杜甫一生得意的时候少,倒霉的时候多;欢乐喜笑的声音少,叹息呻吟的声音多;这也是对的。不过人生的际遇离合大多半是不受个人支配的。杜甫在痛苦的处境中,还勉为常人之所难,这是可学的。这样地为人,走了运,当然会成功;倒霉了也不至于失败。”


出洋留学,回国当教书匠的时候,我已三十一岁了。世味的咸酸苦辣尝得比十四五岁时多得多了。对于杜诗的领会也增加了不少。薪酬的剩余,都用在购置图书;杜集的各种注本,也渐渐地收罗多了。此时我才知道,在杜诗的历史中,明末清初的文豪钱谦益占了非常重要的地位。看了《钱注杜诗》,我才知道杜诗版本有文字不同的问题;杜集编次有诗篇前后的问题;杜句注解有典故伪造的问题;杜甫事实有史传误失的问题。似乎钱氏已解决了一大部分;无怪他自夸“凿开鸿蒙,手洗日月”。但因他自夸,又因他不像一个忠厚诚实的人,我虽爱看他渊博的考证,敏锐的论断,我总时刻提防着,怕上他英雄欺人的当。


再过十多年,对于杜诗的了解欣赏,我自觉有猛进的成绩。一方面,不得不归功于钱谦益、朱鹤龄、卢元昌、张溍、黄生、仇兆鳌、浦起龙诸家的注解。一方面,好比蒸肉烧饭,时候多,火候足,也就熟了。最大的方面,还是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今存杜甫的诗,百分之九十几以上都是他在四十以后写的。怪不得对普通青年人,有点像对牛弹奏,莫名其妙的状况。对于四十多岁的我,杜甫的诗句就有好些都是代替我说出我要说的话:政之腐败,官之贪婪,民之涂炭,国之将亡,我的悲哀愤慨。卢沟变起,华北沦亡之后,那些杜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泱泱泥污人,??国多狗”,“嶔岑猛虎场,郁结回我首”,“天地军麾满,山河战角悲”,“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谁能叫帝阍,胡行速如鬼”,等等,差不多天天在唇舌之上。


碰巧,书坊的朋友替我找到一部嘉庆年间翻刻乾隆武英殿翻南宋宝庆乙酉(1225)广南漕司重刊淳熙八年(1181)之郭知达集注《九家注杜诗》三十六卷。这是清高宗题词所谓“希珍际遇殊惊晚……几闲万篇读何辞”之本,也就是《四库书目》所赞为“别裁有法……最为善本……宋本中之绝佳者”。我当时以为这本有重予翻印,细予编纂引得之价值。这项思想的结果,便是1940年9月所发行之《杜诗引得》三册。其内容为(一)《九家注杜诗》全文,加上补遗二十二首;用仇注本。(二)堪靠灯式之引得,即一字不漏之引得。可用任何一字为线索;凡杜句之包含有这一字的,可一检或再检,而都呈现于眼前。这是名物训诂、校订甄别最重要的工具。(三)杜诗各本编次表,可让本引得应用二十多种卷第编次不同之本。(四)我写的一篇六万多字的长序。除简单地说明本书编纂之经过及各同事师生朋友之分工合作外,最大部分仍叙述杜甫集版本流传的历史。因为满清一代的杜学发达得灿烂光华,而都直接或间接地受了钱谦益的影响不少,所以对于钱书编著之经过,也特别仔细地予以论述。钱氏说他所据之本为南宋吴若合校诸本之本。我举出十端的可疑,恐怕其本乃由钱氏所伪造,同时,我也发现九家注本也含有赝品。因此我觉得杜集大有重新再校诸本,重新再集诸家注解之必要。我在长序内,也稍拟其编订之条例。不过,那还是不能实行的;很需要的宋元版本还有数种仍在深藏固闭之中,不知何时能出与天下公之。


《杜诗引得》出版之后年余,珍珠港事变爆发。东亚病夫垂死单独的抗日,竟变为第二次全世界大战。中国有了同盟与国来援助,转败为胜的局势只是时间的问题了。日军占据燕大之后,师生一大批陆续被捕;我和十一个教职员坐狱半年,虽也受过一生梦想所不及的侮辱,我反不觉愤怒;因为国家存亡既不成问题,个人生死,无足重轻。记得有一天在洗澡池边,偶与邓之诚(文如)先生相逢。他低声问我,有何感想?我答谓:“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话虽这样说,我每念到中原克复,恐怕要在我瘐死之后,也不免惨然。有一天我向日军狱吏请求:让我家送一部《杜诗引得》或任何本子的杜诗一部入狱,让我阅看。这是因为我记得文天祥不肯投降胡元,在坐狱待杀的期间,曾集杜句,作了两百首的诗。我恐怕不能再有学术著作了。不如追步文山后尘,也借用杜句,留下一二百首写我生平的诗。可恨的日军,竟不许我的要求。可幸的我们,虽都瘦得不像样子,甚至有病到快死的,竟都活着出狱。


不用说:再做一种有关于杜诗的著作,是一端许愿,不可不偿的。在我再到美国哈佛大学教书的第二年,我的课目中,便有一门为“杜诗与历史”。来上课和来旁听的人数,竟出乎意料之多,其中颇有几位劝我就用英文著书,介绍杜甫于天下。有一次我被请到耶鲁大学讲学,我再以杜甫为题目来试验。也有几位告诉我,我的讲法不是没有价值的,以我本有的心愿加上朋友的劝勉,所发生的结果,便是1952年由哈佛大学出版部印行的两册《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杜甫》。[小站按:即中译本《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


(二)


因为篇幅的限制,不能把二册的内容详细叙述讨论。简单着说:上册是本文;下册是子注。在上册里,我选择杜诗三百七十四首来描写杜甫的生平;说明其时代之背景与史实的意义。在下册里,我注明各诗文的出处,中外人士的翻译,历代注家的讨论,时常也插入我的辩驳。再概括来说:上册说杜甫是这样的;下册说杜甫不是那样。上册迎神;下册打鬼。


鬼有中外大小之分别,打有轻重疾徐之不同。捡出离奇有趣的来说罢。乾隆年间,在北京,有一位饱学多才、著作等身的西洋传教士,汉名为钱德明,字若瑟。他老先生有一篇用法文写的《杜甫传》,可算是最早介绍杜甫于西洋的专文。他写到离开史实愈远愈妙。譬如安禄山的队伍在道上捉住了杜甫,几个军官报告给目不识丁的安禄山:


“我们在大道上捉住了全国最著名的诗人。你要不要我们把他带到这儿来见你?你要消遣的时候,有他在旁,也是好玩的。”


“诗人?”安禄山说,“那是甚样的畜生?他会耍甚么把戏?”


“诗人是会诌文的,会用新奇可喜的字眼,会造腔调好听的句子;我们满口只平淡无味。”


“这个诗人是否比我们更会打仗?他若是好战士,我可见他,也可用他。他若只能用文字来变戏法,我用不着他,而且讨厌他。”


再如他叙述肃宗放杜甫出朝,去华州做抚台,杜甫一到,看见地方的混乱,就知道任何改良都要徒劳无功。他既爱好自由,马上要决去留。在举行上任典礼时,他脱下冠服,放在案上,对案鞠一大躬,走开,溜之大吉。他化装躲在成州乡下;摘野果挖草根为食。到冬天,因饥饿,不得已带几首诗到城市去卖钱。不意被人认出是杜甫,地方官奏报皇帝;下来一道拜官敕旨,派他在当地管理仓廪!杜甫却不肯接收这封文件;只说:“你们把信送错了。我不是杜甫。不要耽误时间,快去找他”。


又如他说,兵丁报告与节度使严武:“一个改名换姓的流氓跑到剑南来了。”他就猜到是杜甫。他亲自去拜访杜甫,对他说:“我是当地官民长官。你是杜甫。现在请你拣选二者之一:或是友谊,或是仇恨。要是友谊,请搬到舍下,我们两个像兄弟同居。两个都高兴,可以相见,可以同桌吃饭。有一个心烦,彼此可以各回各的房间,分开吃饭,你高兴,你可以朗诵你的诗篇。我爱听,可以听听。你不爱读,可以不读。我不爱听,可以不听。这些是友谊的条件。如果你要仇恨……”杜甫赶快拦住他说:“请你不要往下说。你是好人,不会害我的。我接受,而且感激你的友谊。现在请你先叫一顿好饭来庆祝我们两人的结交。好久了,我没吃好饭!”


诸如此类,钱德明把杜甫写成一个很有趣而甚无用,忠君爱国而遁世逃名的诗人;写的有声有色,淋漓尽致。我把这篇传记割裂为若干段,插入我的下册中。一则因为1780年登载这篇传记的原书早已绝版,寻读不易,一则一百几十年来,西洋学者说到杜甫,一小部分直接地,一大部分间接地,差不多都袭用钱德明几点。例如英国的汉学泰斗,编著《汉英大字典》、《中国名人大辞典》、《中国文学史》等书之翟理斯,他老先生叙述杜甫,虽未说明,实是抄袭钱德明的。他所自加的部分,有时误得更要离奇。如他说读杜诗,发疟子的病会好,那是宋人小说胡诌之谈。如他说杜甫得官不久,因天宝十四载之变乱,又丢了官;于是自写两句以寓寄托:“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这是韦应物的诗,与杜甫何关?我要说破这些,因为我盼望将来的著者不要再蹈覆辙。


洋鬼捏造事端,嵌入杜甫生平,已很可诧异。还有代替杜甫写撰洋诗的,真是我前生梦想所不到的。最早玩这个把戏的见于一本、大家以为是用法文翻译的中国诗选,汉名为《白玉诗书》。这是法国一位有名的青年女诗人在她二十三岁的时候,用假名发表的。书中选有杜诗十四首。二首是别人翻译真杜诗,而此女为改头换面,遂与原译不同。十二首全由这位女郎为杜甫捉刀:无论题目、字句、意义、神态,全与杜诗无涉。此书于1867年出版,流行甚广。以我所见法文翻版,至少已有四次。从法文转译者,有德、意、葡、英诸本。恐怕我所未见者还不少。因为此书推行很成功,模仿的风气当然发生。英、美、德、法都有几种,或偷袭《白玉诗书》,或别起炉灶。最妙者:先端出一位中国的乌有先生,曾译了好些中国古诗;不幸而呜呼哀哉,短命死矣;幸而遗稿曾交某某,托其润色;今如命印行,以公同好。观其内容,不但诗多假的,即诗人之名亦有不见经传的。盛名李杜,自不能免要登载真假杂糅若干首,多是绮语艳辞,投青年男女之所好。短薄小册,插有灵巧的绘图,加以华丽的装订。……物美价廉,用为投报礼品,远胜木瓜琼玖。虽云玩意儿小品,不足深究,而近年来盼望世界大同,天下一家,思想涌漾之中,所发生的世界诗选,世界文学大辞典之流,有时竟有洋装的假杜甫,登场表演,岂不令人浩叹?有一次一位学生问我说:


一首说是从杜诗翻译来的,先生何以知其并无真杜诗的根据?也许这里只有翻译技术好歹的问题,而没有诗篇原文真假有无问题。是否先生曾把一千四百多首的杜诗都背得烂熟,所以一看就知道一首译诗背景的真假?


我答覆道:


不然,不然。我年轻时也能背几十首杜诗。晚年记忆力太差了。早年所能背的,现在也模糊了。审定译篇与原文之关系,有几种方法;现在姑举其甚简便而没有多大漏洞的办法。先抓住译文中的名物,风花雪月鸟兽虫鱼等等,如有人名、地名、官称等等,那更好办了。第二步,拿这些名物的汉字到《杜诗引得》中去找,如果你所拟的汉字恰当而该诗是真有原文的,你很容易能检得含有该字的诗句。第三步从那诗句下所引的卷第去翻看,马上可得全诗的各句,可与译篇对照。好比拿着对的钥匙开锁,一点不难,如果你试了好几个汉字,都找不到相当的诗句;你便可断定该首译诗与杜诗毫无关系。


我随手抽出一首英文的赝诗,来做样子说:


这首的题目,可能是家,或是家庭。其内容说诗人所在的房舍,遭火烧了。他走上船,坐下,又吹箫,又唱歌。那悲哀的声音,叫月亮也断肠坠泪。后来他遇着一个颜美如月的妇人,他便要在她的心中为爱情更造一家。我们可以拟出家、家庭、房舍、火、船、舟、箫、歌、月、泪等字眼,拿到《杜诗引得》中去找。结果:找不得相当的一句。结论:对这首诗,杜甫毫不负责。


这位学生又问:


先生是否就是用这个方法来断定这首假托杜甫的译诗?


我答:


那倒不然。我对于杜甫一生的事迹,有相当的熟悉。对于他的为人也有相当的认识。他搬家多次;从未听见他住的房子曾被火烧了。他是懂得爱情的;从未见他那样傻瓜瓜地追求恋爱。其实译这首诗的太太不肯说她只拿《白玉诗书》内的《心中的大厦》,转变为英文而未料到其是假托杜甫的。我早已断定那首法译诗是假的;所以一见这首英译诗,也知道其背景如何。


(三)


洋鬼大的,当然要打的。但不必费大力量去重打,因为他们作祟的能力毕竟有限。至于小的,那更无关宏旨,大可一笑置之。汉鬼的问题,比较复杂多了。其中如杜拾遗庙之变为杜十姨庙,加上伍子胥庙之变为五髭须庙,更加上一桩大喜事把杜十姨嫁给五髭须,那只是村愚无知多事,对于历史文学,不生丝毫影响。不加祓除,而视为茶余饭后幽默之点缀,也是无害的。但是在史料诗篇内所捣的鬼,往往有严重的结果,影响到后人对于杜甫的认识,所以不得不痛打。我在本文里,目的要迎神,要介绍杜甫;而在手续上,还免不了要打鬼;驱逐了妖精厉鬼,好腾出座位来,让神坐。


我们须记得,杜甫死后四十多年,到了元和癸巳,即公元813年,杜甫的孙子杜嗣业,贫穷乞丐,从岳阳运杜甫的棺材归葬偃师;路过江陵,拜请当时著名诗人元稹为他祖父做墓志铭。这一篇文是杜甫传记的祖本。元稹叙述诗的历史,结论说“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也算说得好。可惜他于杜甫的生平事迹,说得太简略,而且有错误;也许因嗣业于乃祖之事不甚了了,也许因为元稹没有细心记下。元稹未说杜甫留下的诗作有多少。但与元稹同时,韩愈却说李白、杜甫的文章“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仙官敕六丁,雷电下取将。流落人间者,泰山一毫芒。”可见流传的只是原有的极小一部分。《旧唐书》编于公元945年,其中的《杜甫传》,乃根据元稹所作的墓志及别的材料,杂糅而成。末一句说:杜甫有集六十卷。到了1039年王洙在《杜工部集记》里说:“甫集初为六十卷。今秘府所藏,通人家所有,称大小集者,皆亡逸之余,人自编摭,非当时第叙矣。……除其重复,定取千四百有五篇,……分十八卷;又别录赋笔杂著二十九篇,为二卷,合二十卷。”这是杜甫死后二百七十年王洙为他校编的全集,也就是后来一切杜集的祖本;后人虽有加入的逸编,但其数亦不多。王洙在记里,也简述杜甫的事迹一番,且举集中若干点以驳《旧唐书》中的《杜甫传》之误。到了1060年,《新唐书》编成了。其《杜甫传》也曾利用王洙之文。因为此篇新传势力甚大,其所捣之鬼也影响甚广,现在先简缩钞录于下:


杜审言……襄阳人。生子闲。闲生甫。甫,字子美,少贫不自振,客吴越、齐赵间。……举进士,不第;困长安。天宝十三载,……奏赋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擢河西尉,不拜;改右卫率府胄曹参军。数上赋颂,因高自称道。……会禄山乱,天子入蜀;甫避走三川。肃宗立;自鄘州羸服欲奔行在,为贼所得。至德二年,亡走凤翔上谒,拜右拾遗。……房琯……罢宰相。甫上疏言:罪细,不宜免大臣。帝怒,召三司杂问。宰相张镐曰:“甫若抵罪,绝言者路”;帝乃解。……甫家寓鄘州,弥年艰窭,孺弱至饿死,因许甫自往省视。从还京师,出为华州司功参军。关辅饥,辄弃官去。客秦州;负薪采橡栗自给。流落剑南,结庐成都西郭。召补京兆功曹参军,不至。会严武节度剑南东西川,往依焉。武再帅剑南,表为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武卒,崔旰等乱;甫往来梓、夔间。大历中出瞿唐,下江陵,溯沅湘,以登衡山;因客耒阳。……大醉一夕卒,年五十九。甫旷放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为歌诗,伤时桡弱,情不忘君,人怜其忠云。


这里已具杜甫一生事迹的轮廓。但其中谬误甚多,而所生的误子误孙,布满天下,不计其数。说杜甫是襄阳人;不对。当从杜甫所自言:京兆万年人。说他少贫,不自振;不对。他生在仕宦之家;他父亲做官,每年收入如和平常农民人家比较,要在十几倍以上;不可说他穷。杜甫“往者十四五,出游翰墨场。……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不可说他不自振,没出息。说他客吴越齐赵;不对。这是两次的长途旅行。吴越在未仕进士之先;齐赵在既试落第之后,说他不第,困长安;不对。实际是“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说天宝十三载奏赋;不对。应云十载(即公元751年)。说他得官后数上赋颂;不对。那是既试集贤之后,未得官之前几年的事。说至德二年;不对。当云至德二载(即公元757年)。说拜右拾遗;不对。当云左拾遗。说他家眷寓鄜,孺弱饿死;不对。那是天宝十四载(755)寄家奉先时的事。说他在华州时以关辅饥,弃官去;不对。当时关辅并无饥馑。杜甫去官乃因行拂乱其所为;他既不肯随波逐流,更不肯尸位素餐。说他客秦州,负薪,采橡栗自给;不对。他居成州同谷县时,曾拾橡栗;并无负薪之事。把杜甫之召补京兆功曹放在严武节度剑南东西川之前;不对。其次序正相反。代宗初立,严武被召入朝;也许因他举荐;所以高升杜甫二级,召补京兆功曹。说严武为东西川节度使,杜甫往依他;不对。严武是从东川移衙门到成都来,他和杜甫以早有的交情,过从甚欢。此时杜还未依严,依严,是在杜为参谋期间。说崔旰等乱,甫往来梓夔间;不对。崔旰之乱未起,杜甫已离开成都,已在云安数月。他的客梓乃在严武被召入朝,徐知道造反之时。他的客夔乃在客云安之后。他并不曾往来梓夔之间。说他登衡山;不对。集中有望岳,无登衡诗。说他醉死耒阳;不对。他离开耒阳数月后,大约是靠近谭岳之间,他病死在船上。说他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不对。他论事常有先见之明;他设策以实用为要;他参谋有收效之功。


如此地修正了,那篇传可以说无大毛病了。但若求对杜甫有比较圆满的认识,那该补充的就真多了。先举一端罢。传说杜甫死于大历中,年五十九,究竟在大历那一年?要等南宋初年,杜甫卒后四百几十年,学者才把杜甫生年考定为先天元年壬子(712),卒年为大历五年庚戌(770)。其实直到现在(1961年),我们还不知道杜甫生卒之月日地点。若论其卒日,我们仅知他在大历五年庚戌夕间病在湘江船上,写他似乎绝笔的诗。他若死在庚戌年底,其公元也许须是771。至于他生年壬子那一年,曾经改元三次;既不知他诞生的月日,那“先天”两字,是不可固执的。1958年12月,四川省文史研究馆,印行一册所著的《杜甫年谱》。其中说“公元712年:一岁。正月一日,杜甫生于河南巩县东二里之瑶湾”。这是开口便吐一套复杂的错误。其月和地点根据,乃出于《京兆杜氏工部家诗年谱》。其日是根据《杜位宅守岁》诗内的“四十明朝过”一句,及《元日示宗武》诗内的“献寿更称觞”一句。然我们须知:自宋元以来,杜甫被中国文人认为诗圣以来,往往这儿有一家姓杜的,那儿有一家姓杜的,钻出来说是杜甫的后裔。甚至于有世传家谱,宗传诗法,家传拜官诰命,等等为证。稍加考证,便露出作伪的痕迹来。至于巩县诸杜,那是和偃师诸杜,对于杜甫坟墓究竟在何县,争辩已久。其生于巩县瑶湾之说,我们至少可以说其于杜甫诗文里,及唐人记载里毫无根据。至于正月初一日的拜寿,是“天增岁月人增寿”的寿;不是母难,生日的寿。况且太极元年壬子正月初一辛未,是公元712年2月12日;而公元712年正月一日是景云二年辛亥十一月十九日己丑;可见牛头马脸不易相合了。


上面两段所提对于《新唐书 ? 杜甫传》的修正,多是年代的问题。其实杜甫的诗文既多失落,又多失次,所以我四五十年对于杜甫事迹的攻钻,也多是从年代的问题入手。虽是步追宋元明清诸儒的后尘,也自觉得有点新加的贡献。这并不因我的聪明才智胜过前人,而只因(一)他们已筚路蓝缕于前,我来摭拾于后,后生可畏,后来居上,是天给的便宜。(二)他们没有像我所用比较利便的学术工具,如引得图表之属。(三)他们不曾而我曾参阅日法英美德意学者的翻译讨论。语言的隔阂,虽然常让东西洋学者犯了使人惊愕的错误,却因他们不受汉宋传统思想所拘束,而有时竟与我以意料之外的启发。同时,我从史学方法的经验中得来的教训是:好古、疑古,都不能有全免错误的保险。所以我从考订时代的先后而重新估量诗篇之真伪,注解之得失,事实之意义,我常加上恐怕、可疑、推测、假定、以为、也许、可能等字眼。我仔细地说明史料的出处和辩论的理由,因为我盼望后来的学者也来修正我的见解。


此中比较新奇的多是在杜甫生平的前段,在他还未出仕以前,而他这时代的诗文保存得甚少。其大部分又多关于家庭问题:他之上对父母,下对妻子。在父系方面,杜甫是恃才傲物之文豪杜审言的孙子。这个祖父,杜甫在诗文里时常称道;但他并未见过,因为杜甫未生之前四年,杜审言已死了。杜审言原配薛夫人生了三男三女。长男就是杜甫的父亲闲。次男并,十六岁时手刃父仇被杀,竟脱父于难,时人称为孝童。其下有一位嫁于裴氏的姑姑,我以为是对杜甫有最大影响的女人。杜审言续弦卢夫人,在天宝三载(744)去世。据杜甫所作之墓志铭,薛夫人所生的子女,多是在她手里长大的,但在她去世之时,他们都已前卒。她所生的一子二女尚在,皆已婚嫁。在服丧哭位有冢妇卢氏,介妇郑氏、魏氏、王氏,女通诸孙三十人。


在母系方面,杜闲的元配崔夫人是杜甫的母亲。崔夫人的母亲是义阳王李琮的女儿,是有名的孝女。杜甫有一篇祭这位外祖母的文。但似杜甫并未见过这位外祖母。且因当时崔氏祭无主,所以他和一个姨表表兄郑宏之去具祭。杜甫的外祖父当然姓崔。名甚么?我考之多年,迄未能得。近阅四川出版的《杜甫年谱》,乃云崔夫人是崔融的长女。我大为惊异。崔融和杜审言占了“文章四友”之一半;杜审言虽瞧不起其他文人,而独感激崔融的友谊提拔;崔融死时,杜审言且为带缌服。若使这两个文友竟成儿女亲家,而遗传精粹之华,乃为诗圣杜甫,岂非千古佳话?然杜甫诗文里不应一句不提;唐人记载里不应闭口不谈。所以我对这桩新说十分怀疑。


杜甫的母亲既是崔夫人,何以在他祖母卢夫人墓志里乃有冢妇卢氏?钱谦益断说:卢氏是崔字之误。又说这篇墓志是杜甫代替他父亲杜闲做的。这是捣了一个大鬼,不得不痛打。推其所以致误之由,恐怕是因为元稹做志,《旧唐》列传,王洙序集,都说杜闲做奉天令;而杜甫于祖母墓志里说“薛氏所生子,適曰某,故朝议大夫兖州司马”。钱谦益、朱鹤龄之流都说:在天宝三载杜闲还活着做兖州司马;只因丁继母之忧,所以官称上加故字。兖州司马官小;奉天县令官大,可见杜闲做奉天令是在服阙之后了。我谓这些学者应当知道:杜甫之文自说其父,元稹之文说杜嗣业之曾祖,二说既相冲突,则亲疏远近之别,就是取舍标准。况且志云“登即太君所生,前任武康尉”;“前任”二字乃因丁忧。“故”字明是“已故”。况且卢太君卒于天宝三载五月五日,当时杜闲如活着,他的官称宜为鲁郡司马,因为天宝元年已改兖州为鲁郡,况且奉天是畿县,不是京县,所以其县令的官阶是比兖州司马的官阶低,可见做奉天令在先,做兖州司马在后;而故兖州司马之去世必在天宝元年以前,兖州未改鲁郡之先了。况且志文说继母慈,长子孝,继母之得称县太君乃因长子之官。如此之言出于杜甫之口,则母子双美得体之文。若出于杜闲,则是自夸自傲,不敬继母。如何乃说此志乃杜甫代其父作者?后来诸儒雷同附和钱氏之说,甚至于近年有学者竟说天宝十载杜闲还活着,做奉天令。试思:当时的杜甫若是奉天令的少爷,他何至于“卖药都市,寄食友朋”?


杜甫的朋友常称他为杜二。可能是他的母亲崔夫人还生了他的哥哥。但是这个哥哥全不见于诗文记载;只可暂认为存疑的闷葫芦而已。也许将来考古别有发现。像民国六年河南发见了杜并的墓志铭,可以帮助考证。现今的悬疑只是崔夫人生了杜甫不久就去世,而所谓冢妇卢氏者乃是杜闲的续弦太太,只是杜甫的继母。南宋黄鹤已提出这一点,且谓杜甫是由裴家姑姑看养大的。这是很重要而深有意义的事。这位姑姑卒于天宝元年。杜甫所作《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志》末一段云:


甫昔卧病於我诸姑,姑之子又病,间女巫至曰:“处楹之东南隅者吉。”姑遂易子之地以安我;我是用存,而姑之子卒,后乃知之於走使。甫常有说于人,客将出涕,感者久之,相与定谥曰义,君子以为鲁义姑者遇暴客于郊,抱其所携,弃其所抱,以割私爱:县君有焉。是以举兹一隅,昭彼百行,铭而不韵,盖情至无文。其词曰:“呜呼!有唐义姑京兆杜氏之墓。”


我以为杜甫一生,重义轻利;临财不苟得,临难不苟免;宁损己以益人,不徇私而害公;大有这位义姑之风。


杜甫的继母生了三子,颖、观、丰;一女嫁与韦氏,后孀居。杜甫诗中常道及此三弟一妹,友于之爱,情见乎辞;而对于继母卢氏,诗文之中绝无表示。恐怕她于杜甫没有多大恩情;所以杜甫稚年多是在外。到了弱冠,便有吴越三四年长途之行。开元廿四年(736),他已廿五岁,到长安考进士,落第(考试不在开元廿三年;诸家都算错了);回到兖州省亲之后,又复出游,作齐赵间的长途旅行。我推测杜闲死在开元二十八年(740);杜甫扶榇归葬偃师,所以在廿九年有一篇《祭远祖当阳君文》,中云“小子筑室,首阳之下”;也许因接继母及诸弟来守制,须添盖房子。到了天宝元年(742),丧服阕了。他的父亲做官已到五品,他可以用荫服官。他却单身外出,只靠一根笔杆去谋生。“二年客东都,蔬食常不饱”,这为何故?他把资荫、资产都让给诸弟,以博继母欢心。所以再一两年,杜甫还是光身穷汉;“骑驴三四载(原作三十载,卢元昌改为十三载,我改作三四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而他的异母弟杜颖已出做官,在临邑为主薄;不用说已结婚;再过几年且有一个跑走的姨太太了。


杜甫自己的结婚,我猜想是在他四十一岁的时候,乃是他已献三赋,已在集贤院考试,已受命到吏部等候补官之后。也许是因补官有望,生活不成问题,所以才结婚。不料等候补官,一等几乎四年;而结婚五年竟生了三男二女;其中恐怕有两对孪生的。天宝十四载(755)死了一个儿子: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岂知秋未登,贫窭有仓卒。


后来杜甫于诗题中提到他宗文、宗武二子。早年诗中提到骥子,疼爱得很。晚年也有特与宗武的诗,颇露奖赏之意。其特与宗文的诗,只有一首,乃是催他快起鸡栅。自两宋以来的学者,除了一个以外,都异口同声地说骥子是宗武的小名;因其聪明好学,杜甫特别爱他。宗文不成器,杜甫不免失望。关于这一点,我于几十年中,每想到,颇觉不快。我先父对于诸儿一视同仁,向无偏爱的表示。在我十五六岁以后,他老人家有时还与我商量他应如何作文,如何做官。他不让我妄想,他之爱我,过于诸弟;只因为我是长子,已过舞象之年;所以他微露器重之意,与我以莫大的鼓励。我常想这是做父亲最好的榜样。杜甫呢?他竟不爱长子,偏爱次子;不免盛德之累。一直等到我翻译《得家书》那首诗,展开各本彼此比勘之时,才发现仇兆鳌于他繁琐注文中,附带一句“胡夏客曰:骥当是宗文,熊当是宗武。”记得我跳起大叫:这说法正对,可以破千古之惑。事实大概是这样的:安禄山叛了,杜甫把家眷寄放在鄜州的羌村。因要奔赴行在,不及等候他的太太杨夫人分娩,而即出发。中途被叛贼捉住,把他带到长安去。过年夏间(757),他逃离了长安,在极危险中,达到凤翔行在。在凤翔才得家信:“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熊儿当然是上年高秋杨夫人所生的宗武,而比他大约三岁的哥哥宗文,乃最疼爱这娃娃弟弟。这是很自然的解释。宗文乃是骥子,可见杜甫并不曾偏爱次子,不爱长子。这样一想,好像多年痼疾,一旦消除,真痛快得很。其实,杜甫一生的待人接物,都是尽情尽义,不偏不滥;何至家庭之内,父子之间反而不然?这是我老早就该想到的。


这篇文,写的太长了,当急图收束。就借这情义两字,拐个弯,说杜甫何以称诗圣,元稹微之论诗歌技术,遂谓杜甫超绝前匠。后人往往觉得元稹说得好,而不够好。金末元好问遗山挖苦他说:“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可惜元好问也没说出可比连城璧者究竟是什么?南宋杨万里诚斋曾说少陵是诗之圣;后来文人很多都指杜甫为诗圣。但这诗圣两字,也未曾有清楚的说明。我很佩服四十年前梁启超任公先生的一篇演讲:《情圣杜甫》。在我心中这篇启发了一套思想:所谓诗圣应指一个至人有至文以发表其至情。真有至情的才算是圣人。真能表露至情的才算是至文。可见重点是在至情。至情是什么?一往情深而不愆于义才算是至情。情义洽合无间就是至情,也是至义。情中的要素是“为他”。义中的要素是“克己”。恐怕读者笑我堕入道学窠臼;不再往下扯了。姑从杜甫的生平中举一两桩来疏说。


杜甫虽说“诗是吾家事”,但他的读书立志,目的不在做诗,而实在经世济民,所谓经世济民也就是忠君爱国,也就是至情的一方面。说他上对君上吧。“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这是如何“为他”的至情。“避人焚谏草,骑马欲鸡栖”,“近得归京邑,移官岂至尊”,只是如何“克己”的至情。


再说他在华州那一段罢。司功参军的位置约当于今日教育厅长。唐时每年秋中须举行乡试,好选送诸生来年在京应礼部之试。杜甫的文集里有五道策问,是很有意义的文字。记得十一年前我以译写华州那一段的初稿,交与一位现在已去世的老太太,请她替我在打字机上打出清稿。她半夜打电话告诉我说:“我真没想到在中国的诗人中,居然有一个像这样的脚踏实地关切国计民生的大政治家。”但以我的推测,这五道策问就是杜甫越年去官之导线。他很诚恳地要诸生学他自己那样处处留心时务,讲求可以实行的补救之法。但从诸生的方面来看:官样文章当仍旧贯。一向的办法都是从兔园策府里搬出经史所载古圣昔贤的大教训、大理论就得了。而且你杜甫是甚么东西?你自己是落第的进士,那配考我们?如果他们果有不服的表示,杜甫于越年秋考之前当须决定:还是随波逐流,依样画葫芦吗?与其误人子弟,祸国殃民,不如丢官,砸饭碗。数年后他在夔州所写的《秋兴八首》内有两句“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从来解释者都未把第二句交代清楚。据我看,这两句是指:在凤翔当谏官,没当好,几乎丢了性命;在华州办教育,未办好,几乎闹出学潮。前面他用三个字“功名薄”,轻轻地说了,因为他于诸生只有怜惜,并不愤怒。这是挚情的表露。


至于他对朋友的至情,前人详说者已多了。我不必在这里再提。我可以总结着来说:杜甫之于家庭亲戚,国家百姓,朋友交游,处处都是清洁纯正的情。此外,上至皇天,下至鸡虫,旁及树木花草,他也常有感荷,怜悯、叹赏之情,不能自已。“易识浮生理,难教一物违。”“老来多涕泪,情在强诗篇。”有时他也自觉他的措施未当,因而自悔、自责,绝不自恕。因而他一任率真,不自掩盖涂饰;所以我看他,无论老病人扶,无论一醉如泥,也都妩媚。至于他的诗篇,其最佳之处,不在措辞之壮美,铺排之工整,而在于他至情之表露:温柔敦厚,旭日春风。非诗圣而何?


(四)


三册的《杜诗引得》出版以来已二十一年了。两册《杜甫》的脱稿也已十年了。在这一二十年中,是否新有发现?有的,有的。前十年所见到的大略已叙于两册的文里注中。后十年的新知,已选其重要者,在此尾闾段中略略一提。


在出版项下:新书之出现,以我所见,也有二三十种。其中最值得一说者只有两种。其实都是旧书新出。一是德人萨而文所全译张溍本之杜诗。在我书中我所常评萨氏所译,然我于其书实得益不鲜,因为诵读译本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最好之医药。即所译不妥,而所启发已多。但萨氏原书分散数处出版,寻访不易,检翻复难。哈佛燕京学社把离散部段收集重编,订为二册,于1952年底出版。这是嘉惠士林之举。


其次是1957年12月商务印书馆所出版的影印《宋本杜工部集》六册。这是非常重要之本。我甚盼望将来会有缩版廉价之翻本,使凡爱好杜诗者都能有其本。书后有当时九十一岁老儒张元济菊生先生的长跋一篇,考订六册实合二本而成。其一是南宋初年浙江覆刻嘉祐四年(1059)王琪增刻宝元二年(1039)王洙编订原本。其二是用以配补此本者,乃即钱谦益所谓绍兴三年(1133)建康府学所刻吴若校本。凡所审定,皆不易之论。菊生先生又云:“近人之疑吴若本为乌有,而深讥虞山之作伪者,观此亦可冰释。”高年劭德不忍明斥晚后,尤可感激。我于1959年在星洲买得六册;归后取与钱注本细校,更以昔年所举十疑,逐条比勘。结果:昔所疑,而今涣然冰释者,有:因影印本中实有这些,可见并非钱谦益所伪造。昔所疑,而今竟得证实者,也有:因影印本中实无这些,可见其实为钱氏所妄加、妄改。昔所疑,而今其疑转剧者,也有:因现今影印本所可用以对校者只有五卷,已经钱氏七凿混沌以死,其余十五卷,究竟如何,好像奇痒,急待爬搔。又昔疑樊晃之序,吴若之记,恐皆钱氏所伪撰。今既不见此六册中,自更要问:此二篇者,全是钱氏所作乎?抑仅钱氏奋笔窜改以虞山变换庐山面目乎?总之昔年疑此老不老实,今知其真不老实。


出版项下尚有报章杂志,过于繁碎,不拟与提。即其批评拙著之作,亦鲜新奇可采:恭维之语,不免过奖;谬误之弹,亦颇细小。赞赏杜甫者,意多浮泛,大同而小异。惟有一家竟尔挖苦杜甫,可称特别。此君举《早秋苦热堆案相仍》一首中“束带发狂欲大叫,薄书何急来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踏层冰?”等语,而讥笑杜甫为一个懒惰、不负责任的公务员,不肯勤劳办公,只想乘凉休息。记得此君往年也曾批评李白诗句“白发三千丈”为撒天下之大慌。真不知如何可以疏说。但恐孟子见之,不免再叹:“固哉高叟之为诗!”


十年以来,我个人也常自觉二册中宜改良之处甚多。我英文的稚弱,尤为大病。英国评者亦多提及此点,的是药石之言。近年因阅读英美诗家较多,对于英文诗句,简之又简,玄之又玄,提炼之法,亦微有领悟。而今翻看三百七十四首的译文,几乎每首都有可斟酌缩改者。深悔当年未请英诗专家痛予斧削,细加删润。今每年还收版税数十元;每收到时,都有功薄赏厚之愧。


事实更正之可提于此者,有两端,其一关于杜诗当以何首为最早之问题。我书内以《夜宴左氏庄》为第一首。1953年得日本一汉学教授来书,中云:“创获之多,近古莫比。如以《宴左氏庄》诗定为游吴时作,心得之说,碻不可易。”我读此函时偶尔自问:杜诗中是否有比此诗更早的?忽而大悟:《江南逢李龟年》那一首七绝: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也当是游吴越时作。当初我受前人影响,仍放此诗于湖南诗内;且疑“江南”或是“湖南”之误,更沉静思维,则觉不但“江南”不误,而且此诗之容态俏生,气韵飘扬,不似杜甫湖南时诗之多悲哀沉郁,而可合于杜甫二十三岁左右“越女天下白,镜湖五月凉”之环境。当时杜甫在江南游兴方浓,当较《夜宴左氏庄》为更早。夜宴诗中有书剑扁舟,功名之念,当在北归报考途中所作;但“诗罢闻吴咏”之句,足见其尚未出吴语地域。


又其一乃关于上文所提论骥子当是杜宗文之胡夏客。当年我下笔讨论之时不知何故,竟误认“夏客”二字为胡震亨之字,也许因胡震亨之《杜诗通》远在北平,未能覆检,所以其误未即发见。过了数年,偶因翻检《海盐县志》,竟发现胡夏客为胡震亨之子,然而胡夏客之《谷水集》,迄今我还未见,故只可仍靠仇兆鳌所引之言,误子为父,毕竟是我疏忽,我甚抱歉。


说到疏忽,刚才翻阅此文前段,忽又发觉在汉鬼宜打那一段落,我忘记了说杜集中之伪杜诗,最是厉鬼,宜痛打不饶。这些伪诗,往往把年代地理搅得不可收拾。有时只须铲除伪诗,而纠缠不清的问题,亦随手解决。怎样认识伪诗?今姑举二例,补上文之遗漏。在梓州诗里有《秋尽》:


秋尽东行且未回,茅斋寄在少城隈。篱边老却陶潜菊,江上徒逢袁绍杯。雪岭独看西日落,剑门犹阻北人来。不辞万里长为客,怀抱何时独好开。


这首诗若是真的,则杜甫在宝应元年(762)九月底离开成都西郊他的草堂,而东到梓州;曾和李梓州宴于涪江上。然而本年七月半徐知道造反,杜甫要避免被徐所延请,仓皇东走,跑到梓州。后来又把家眷接到东川;直到广德二年(764)春,才带着家眷回居成都草堂。他到梓州之后,在九月九日还登高梓州城上。没有在九月中又回成都又东走不回之理,因徐知道之乱在八月半已全平了;杜甫何必又跑而且决定不回?八月以后,剑道已通,如何说北人阻不能来?杜甫的成都草堂近于锦城,远于少城,如何说少城隈?在梓州如何看得见成都西的雪岭?以郑玄自比,已嫌勉强,他如何敢以袁绍拟李梓州?我断定此诗是假的,不让其在杜甫的梓州生活内捣鬼。


在湖南诗内有《清明》二首。若是真诗,则大历四年(769)杜甫与其家眷在船上过清明时节于洞庭湖中,而其时的杜甫“右臂偏枯半耳聋……悠悠伏枕左书空”。然而我知道当时杜甫与其船乃远在洞庭湖之南近衡州之处,不在洞庭湖中。又本年清明之前一月或半月,杜甫在岳麓山寺壁上题诗于宋之问所题诗旁。其后数十年,唐扶也在寺中作诗;他说杜甫的诗“晚来光彩更腾射,笔锋正健如可吞”。可见当时尚无右臂偏枯,左手书空之事。再过一年,大历五年(770)春天,郭受有一首赠杜甫诗,其中写杜甫“松花醉熟旁看醉,莲叶舟轻自学操”。一臂偏枯,如何学摇船?我断定这两首是假的。然而中唐刘禹锡已极赞“杜少陵过洞庭诗落句曰:春去春来洞庭阔,白蘋愁杀白头翁”。我以为《清明》二首,共二十四句,只这两句或是真杜诗;而其题目只是《过洞庭湖》;若排在大历五年晚春,亦可与当时杜甫行动不生冲突。好事者作伪,在这句上添作二十二句,分作两首,改其题目为《清明》。所添诗句多俗陋不堪,所画之杜甫与史实不符,而于杜甫行舟之时地亦搅乱了。


在杜甫集中,前人已揭发了十数首伪诗,我也举发了十余首。此外应检举者,恐还有好些。然而这也不过有关于杜集及杜甫甚多问题之一部分。好比登山,我尽量往上爬,然而离山顶还早着呐;好比开矿,我尽量往下挖,然而未摸着的矿脉还多着呐。杜甫题诗于岳麓山寺壁时,感激宋之问未把风景都写完尽:“宋公放逐曾题壁,物色分留与老夫。”很多的问题,我也分留与将来贤哲。


来自 洪业:《我怎样写杜甫》(香港南天书局,1968);《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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