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树山:《大沼泽》连载(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84 次 更新时间:2017-11-13 22:25

周树山  

人生充满劳绩

然而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荷尔德林


1


我爹是个鬼。


人家告诉我,耶稣我主生在马槽里,他好像是没有爹的。我也宁愿像他那样没有爹。可是我有爹,他把我揍出来了,我娘把我生在土炕上。我爹在赌场上推牌九,我哥跑去告诉他,说我娘肚子疼,要生了。我爹抓了一颗牌,叭地顿在桌面上,连头也没回,说:“生个屌去吧!”等我哥跑回来时,我娘掀开炕席,爬到了土炕上,我已经从我娘的肚子里钻出来了。我血乎淋啦地蹬着小腿,青紫的小身子沾满了灰土,可是脐带还和娘连着。我娘身边没有人,她从灶坑里扒了一些小灰,垫到了土炕上,我身上的羊水污血和灰土混在一起,成了一个脏乎乎的泥蛋子。我娘说:“快找剪子来!”我哥找来剪子,递给我娘,我娘把脐带剪断了。


我娘把脐带剪断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完蛋了!我先是觉得冷,然后觉得脏,我是不愿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可是我娘把我抛到这个脏乎乎冷嗖嗖的世界上来了。我无声无息地躺在灰土里,不想睁开眼睛。我娘吩咐我哥说:“找铁锹来,把这玩意儿撮出去,扔到猪圈里。”我哥就跑出去找铁锹。不一会儿他就拿着铁锹回来了。我听到饥饿的母猪在圈里吼着,咣啷咣啷地拱着圈门子。娘在生我之前正在烀猪食,锅里边散发着热腾腾的甜菜叶子和谷糠的味道,她还没来得及喂那头该死的畜生就把我给生出来了。我既然讨厌这个世界,那就索性做猪的一顿美餐吧,这就是娘当时的想法。我哥端着铁锹撮我,不知怎么他弄疼了我——以后你会知道,我哥这个人总是笨手笨脚的,他会把一件简单的事情搞糟——他弄疼了我,我很愤怒,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把干柴棒一样细瘦的小腿蹬来蹬去。我哥说:“咋整呢?”我娘说:“上锅里舀猪食去吧,这玩意儿还活着呢……”


我娘把我贴在她的胸脯上,又抻着她短小的棉袄大襟护住我,旧棉絮的霉味呛着我的鼻子,可是我觉得暖和,我不哭了。娘把她的奶头塞进我的嘴里,于是我找到了活着的理由。我吮吸着娘的奶水,觉得有了一点儿力气,我想活下去了。后来我才明白,人活着是为了自己的肚子,吃饱肚子是为了活着。


我娘说:“狗伢呀,娘的肚子空啊,就像一条倒光了粮食的口袋,你给娘熬点儿粥吧!”我娘说话有气无力的。狗伢就是我哥,他答应着,就去屋外抱柴禾。我哥抱回柴禾,刷了锅,我娘就等着喝粥。可是等了一个时辰,粥并没有端上来。娘就喊:“狗伢!狗伢!”我哥进屋来了,他的小脸儿满是泪道道儿,两手攥在一起,棉袄大襟上沾着血迹。娘问:“你咋啦?”我哥哭着说:“娘,我也饿。我想削个锅叉馏个饼子,可刀子割了我的手!”娘叫道:“哎呀呀,伸出我看!”我哥把他长皴的小手伸出来给娘看。娘看了,左手食指割了个口子,血流了不少,但并不严重。娘把他受伤的指头含在嘴里嘬了嘬,说:“狗伢呀狗伢,你咋这么没用呢!去,弄点土面儿上上,不碍事的!”我哥就出去在伤口上涂了些干土面儿,他不疼了,但他已经受了伤,他不能熬粥了。


我哥出去靠墙蹲在屋前。黄狗过来了,它是只母狗,正在哺乳期。它的六个崽儿全被我爹摔死了,它的两排奶子松垮垮地垂在肚皮下,它走过来,亲热地嗅着我哥的脸,伸出软乎乎的舌头舔着我哥的手,小声小气呜呜着,安慰着我哥。我哥摸着它的头和脖子,它就靠着我哥坐下来。黄狗依偎着我哥,他们默默地坐着,看着这个世界。母猪吃了食,在圈里安静下来;一只母鸡飞到猪圈的矮墙上,西风吹得它的羽毛蓬散着,它在矮墙上前仰后合,终于站不稳,跳下来,咕咕叫着,走进墙角的鸡群里。西斜的太阳像被搅散的蛋黄,黄啦吧唧地一团。天空灰蒙蒙的,世界被无边无沿的混沌气团包裹着,谁也不知它的边界在哪儿。我哥和黄狗坐在墙根儿下呆呆地看着世界,他们看到了母鸡和太阳。我也来到这个世界了,我贴着娘瘦骨嶙峋的胸脯嘬了几口奶水后沉沉睡去……


娘也稀哩糊涂地睡着了。我不会做梦,我睡着和没来这个世界前一样,但是娘做梦了。娘梦见她和我大姨——我大姨已经嫁到毕家屯去了,但在梦里她们姐俩还是黄花闺女——在苞米地里走。苞米已经蹿蓼了,叶子黑臻臻的,无边无沿的苞米地里闷乎乎的,她们穿着的花小褂已经被汗水溻在了身上,浑圆的肩头落上了很多苞米花粉,那些浅粉色的小颗粒沾在她们的头发和裸露的胳臂上。没有风,多么闷热呀!垄沟和垄台都很干爽,有一棵一棵柔弱的小草。她们姐俩什么也没拿,不是拔草也不是锄地,好像什么也不干,就是走啊走。娘很快活,和姐在一起,她不怕什么!她们不知走了多久,但是苞米地无边无沿,她们总也走不出去。忽然娘发现了几棵黑悠悠①秧,急忙喊姐。我大姨过来了。那些黑悠悠都熟了,黑黑亮亮的小果果挂在秧上,她们就在那里吃起黑悠悠来。吃着吃着,娘又发现了几棵柿子秧,上面结满了通红通红的小柿子,那些掸瓶状的小柿子玲珑可爱,一嘟噜一嘟噜的,红得起亮,像宝石似的,让人喜欢得心里痒痒,不知有多少。娘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为啥苞米地里会有这样的好东西呢?因为苞米地太大了,黑悠悠啊,柿子啊,在那里随意地长,没人发现和糟害它们。娘就摘起柿子来。不知过了多久,她喊我大姨,发现我大姨不见了。娘好急啊,她怎么也找不到我大姨。娘害怕起来。苞米叶子密密实实的,向上望去,苞米蓼竖叉叉地遮蔽着天空,一块一块的蓝天就像碎玻璃似的。娘喊着我大姨,没人应答,娘又急又怕。正惶急时,抬眼看去,见迎面站着一个光膀子的男人,裤子褪下半截,冲着娘嘻嘻地笑。娘吓坏了,抓起一把土扬过去,那人还是嘻嘻地笑。娘回身就跑,那人把娘扑倒在垄沟里。娘恍惚觉得是我爹,又好像不是我爹。娘攥着拳头狠狠捶那人,那人死沉死沉地把娘压在身下,娘憋得喘不上气来,发出窒闷的呻吟,魇在她的梦里……直到我姐在身边推她,她才醒过来了。


我姐九岁,她叫小猫。她背着花篓到地里拣柴禾,回来见我哥和黄狗并排坐在墙根儿下望天。她问:“娘呢?”我哥撇着嘴要哭,冲着后边一拨拉脑袋,哭唧唧地说:“猫下了②!”我姐放下花篓,忙着进屋了。她推醒了我娘,我娘眼里还汪着泪水。我娘总梦见苞米地,一梦见苞米地她就哭。我姐问:“咋啦,娘?”我娘回过神来了,红了脸,叹了口气,说:“又给你添个小弟弟。刚才梦见你大姨了……”我姐看到了我紫红色的小脸儿偎在娘的肘弯儿里,很丑很脏,额头绷着青色的小血管,闭着眼睛,像一只褪了毛的兔子。我姐用她粗糙的小手摸摸娘的额头,潮乎乎的,就问:“娘,你哪儿难受?”我娘脸上有些舒展,说:“猫儿啊,娘还好,哪儿也不疼,就是心里空得难受。你先给娘温点儿水,再熬点儿粥……狗伢呀,啥也不会做。”我姐就忙着去外屋灶下烧火,不一会儿,用黑瓦盆端进热水来,说:“娘,粥熬着呢,先洗洗吧!”我娘挣扎着想坐起来,她觉得头晕,天旋地转的。我姐爬上炕,扶住我娘。我娘的脸黄得像烧纸似的,额头渗出黏唧唧的汗,大口地喘着气。娘坐着,缓了半天,喘气匀乎些了,可是还在哼着。我娘说:“猫儿啊,看看锅去!”我姐说:“娘,你能行吗?”我娘倚着墙,点点头,示意把水盆往她身边挪一挪。我姐挪了水盆,出去了。我娘就洗下身,洗她大腿上的污血。接着,她用湿手巾擦我的身子,把我擦干净了。我娘把我托在手上,我的头仰垂在她的手臂旁,纤细的小胳膊,攥着蒜头般大的小拳头,蜷缩着小腿,柔细的胎毛贴在头皮上,闭着眼睛,一脸褶皱,虽然没有哭,但像哭,虽然没有吼,但像吼,是无声的哭,无声的吼。娘端详了我半晌,喃喃地说:“是个人形,可怜的小人儿啊!”


我姐在外屋喊:“娘,粥熬好了。”这时我哥也进来了,哭丧着小脸,说:“娘,我饿。”我娘说:“饿死鬼投生的,没用的东西!”就吩咐他再去拿铁锹来。我姐和我哥上炕,把那些被羊水和污血濡湿的灰土扫出去扔到粪堆上。我哥皱着鼻子,望着一片抹布似的东西,说:“这玩意儿扔到哪儿去啊?”他说的是我的胞衣。我娘说:“不能扔。猫儿啊,和狗伢在门槛下挖个坑,把它埋起来吧。”我姐说:“埋门槛下做啥?扔给猪吃得了。”我娘说:“罪过啊,咋能给猪吃呢?这是小子,得埋到门槛下,指望他顶门户啊!”我姐说:“那我的呢?埋到哪儿去了?”我娘说:“你是丫头,扔房顶上去了。”“为啥扔房顶上去呢?”“小子顶门,丫头攀高,指望你嫁个好人家呗!”我哥说:“我上房顶咋没看见呢!”“你啥都想看!”我娘呛他说,“晒了一夏,干巴得像角瓜叶子,秋天风给吹走了呗!”


我姐和我哥就去门槛下挖坑把我的胞衣埋了。


在我姐帮助下,放下了卷着的炕席,我娘抱着我,好歹挪到席子上来了。接着,我姐把粥端上来,给我娘先盛了一碗。我哥自己在一旁已经啼哩秃噜喝起来了。我娘喝了一口粥,说:“猫儿啊,罐子里有红糖,给娘刮一点儿来!”我姐说:“哪儿有红糖啊!”我娘说:“生狗伢的时候,你大姨来下奶带二斤红糖,还剩一些在罐子里。”“都六七年了,还有?”“有。”我娘说,“去刮一点儿来,娘嘴里一点味儿都没有。”我姐就开了柜,掏出一个黑巴溜秋的陶罐子来。我哥听说有红糖,放下碗,张大嘴巴,看着那个陶罐。陶罐用干巴的猪尿泡封着口。猪尿泡已经有好多年了,就像一块乌涂涂的半透亮的油布,又柔韧又结实。我姐解开麻绳,揭开猪尿泡,一股甜啦巴唆的味道钻出来。“有!”我哥眼睛放光,高兴地叫起来,“真有!”我姐抱着罐子摇了摇,没动静,又冲着亮看了看,见里边有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凸凹不平地粘在罐子底。我姐说:“有,干巴了。”说着,伸进根筷子去搅。但那物硬得像石头,又用筷子用力捅,仍无动静。我哥急了,说:“你真笨,用刀刮呀!”就跑到外屋,把我爹常用的杀猪刀取来了。我娘说:“你小心着点儿,别再割了手!”我哥从我姐手里夺过罐子,把杀猪刀伸进罐子口里,又捅又刮地鼓捣了一阵,但终无效果,连点儿末儿都没弄出半点。我哥一着急,陶罐从手里滑下去,吧唧掉到地上摔个粉碎。我娘啊呀呀呀地叫起来,我哥抽着鼻子,傻呆呆地望着地上碎裂的罐子,想哭。我娘抄起身边的笤帚疙瘩冲我哥撇过来,嘴里骂道:“还大愿的呀……”一边骂一边急着往炕边挪。我姐忙拦住我娘,说:“一个罐子,碎就碎了吧,娘!娘……”我娘急得在炕上颠着屁股,喊道:“这还是你姥姥留下来的呀!这个笨犊子,还大愿的呀……”我哥挨了一笤帚疙瘩,跑到门后抹眼泪。我姐拾起罐子的碎片,说:“娘,这回红糖能弄下来了!”说着,拿起一块黢黑的石子般东西给娘看。我娘说:“快把糖块拣出来,把碎片子扔得远远的。可别叫你爹看见,那恶鬼知道了,不得扒了他的皮!”我姐赶忙收拾,把罐子碎片收起来,扔到门东水坑里去了。


我姐给我娘的粥碗里放了一块红糖。我娘心疼那个罐子,说心口疼,吃不下。又叫我哥来喝粥,说:“这还大愿的啊,肚子里有谗虫啊,给他一块糖吧!”我哥听说有糖,从门后出来了,脸上净泪道道儿,端起碗来用筷子搅和,发现里边果然埋着一块黢黑的硬石子,就嗤溜嗤溜地喝起粥来。他喝光了粥,可硬石子还留在碗底,就把它含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吮着,大口大口地咽唾沫,说:“娘啊娘,这玩意儿有点儿苦味哩!”我娘说:“嫌苦,你就把它吐出来吧。”我哥说:“不,到底还是甜的哩!”我娘叫我姐也含一块,我姐不含,说不得意那味儿。我娘好歹喝了粥,也把碗底剩的那块红糖含在嘴里了。


日影渐渐地变暗了,我姐和我哥出去把鸡圈进了架,回屋的时候,天就黑下来。我姐说:“娘啊,刚才我没细看,让我看看小孩呗!”我娘说:“也没啥可看的,就是个人形的肉蛋子呗!”我姐就点着了墙窝里的油灯,端过来,照我遮挡着破袄的小脸。我哥也凑过来看。他们撩了一眼,就把灯移开了。我姐说:“真小啊!”我哥说:“难看死了!”我娘说:“狗伢,你生下来比这还难看呢!”我哥撇撇嘴,躲到一边去了。


这时候我爹回来了。他的脚步声扑咚扑咚,震得土屋直颤,好像一个巨大的妖怪走来了。我娘立刻绷紧了脸,眼睛顺下来,身子瑟缩着,紧紧靠着墙,像要缩进墙里似的。她手忙脚乱,先把我托在胸口,似乎想把我藏起来,又觉不妥,便把我塞进盘屈的腿弯里,用破袄片紧紧遮住我的小脸。我哥和我姐忙溜进墙角的黑影里,憋了气,不敢做声。我爹先是响亮地咳嗽一声,怀着仇恨呸——地吐了一口痰,好像要吐出他命里的晦气。接着他嘟囔着咒骂了一句什么,立刻响起了山崩地裂一声巨响,他把院子里一只旧水桶踢翻了。我猛地一拘挛,嗷地大哭起来。我娘想用奶头塞住我的嘴,可她的身子如风中的叶子抖个不停,怎么也把奶头塞不进我的嘴里。这时油灯忽闪一下子,一个大黑影子遮住了一切,我爹站在了地当间。


“你他妈的又生了?生,生,生,像母羊啦啦粪蛋子,还他妈供上溜了呢!”


我娘不做声。在我姐身下她生了两个,在我哥身下她生了三个,还不算两个流产的。那些来投生的魂儿太弱了,有的刚成肉身,有的连人形还没成呢,魂儿就如断油的灯噗啦下子灭了。他们早就喂了猪狗,可我活着,还咒天咒地的嗷嗷哭喊。


“你能不能让他闭嘴,这小×崽子,是我揍的吗?”我爹烦厌地说。


我娘好歹把奶头塞进我的嘴里,小声说:“不是你的是谁的呀!”


我爹脸色狰狞,转着磨磨,咒骂道:“倒霉!倒霉!倒他妈八辈子血霉了!”


“又输了?”我娘小心翼翼地问。


“操他妈的曲八万,都叫他划拉啦!”我爹眼珠子通红,半边脸肿起老高,他捂着腮帮子,咝咝地吐着气,“你在家里生,我在外边输,杂种操的,还有活路了么!”说着,他打开了柜盖,把几个破包袱,一串旧铜钱,猪羊嘎啦哈③噼嚓啪嚓扔出来,撅着腚探进柜底掏出个小布口袋掖进怀里,回头就往门外走。


我娘惊恐地看着我爹走出去,直到破大门咣啷一声,脚步声消失了,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我姐和我哥睡去了,我娘倚着一堆破棉絮,颜面苍白,泪水无声地流淌。我也睡了,虽然我像死去一样无知无觉,但是我的魂儿已经来到人世了。风在原野上呼啸,天上没有星星,老黄狗在外面的柴垛里发出悲惨的呜咽……这就是我来到世界的第一个夜晚。


①黑悠悠:也称黑星星,野生的浆果。

②猫下了:东北方言,指妇女分娩。

③嘎啦哈:猪、羊的踝骨,常用作北方乡下孩子和妇女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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