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汉:逆全球化潮流下全球秩序重组与中国担当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239 次 更新时间:2017-09-07 2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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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云汉 (进入专栏)  

【9月1日人大重阳邀请国际著名政治学学者,来自台湾大学政治系的朱云汉教授做讲座。他主讲的题目是“逆全球化潮流下全球秩序重组与中国担当”。以下是讲座实录,人大重阳编辑整理。】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今天晚上我非常高兴来到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来给各位做一个学术报告。其实我在第一次踏入这个研究院之前,已经拜读过很多研究院出版的非常高质量的研究报告,我跟王文院长也有很多机会互动,对研究院这几年的成就一直非常钦佩。今天有机会来这边做学术交流,我认为也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我现在定了一个题目叫“逆全球化潮流下全球秩序重组与中国担当”。这几年,尤其从去年开始,很多全球的评论家都很担心,说我们世界经济体系是不是正在进入逆全球化时代,当然也有人用后全球化时代,当然这两个名词的重点不太一样。我简单回答大家的关切,我认为,我们现在并没有进入逆全球化时代,但的确,全球经济面临逆全球化浪潮的袭击。这个挑战对全球经济体系乃至于全球秩序会带来什么样的冲击?有没有可能克服或突破?这是我今天演讲的重点。


逆全球化的浪潮此起彼伏


如果我们从去年到今年对发生在欧洲和美国重大的戏剧性政治事件分析来看,的确可以说,逆全球化的政治风暴此起彼伏,在袭击着几乎所有传统的核心国家,包括欧洲和美国。五位西方最重要的工业大国领导人,包括意大利的前总理、法国前总统、英国前首相、美国前总统、今天仍旧在位的德国前总理默克尔,去年4月他们在德国汉诺威碰头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时局会发生这么剧烈的变化。欧巴马属意的希拉里并没有赢得美国总统大选,欧巴马总统精心打造的TPP也随着他的下台烟消云散。卡梅伦作为首相,进行公投的政治豪赌,居然出现了戏剧性逆转,脱欧公投居然通过,自己也垮台。

荷兰、意大利这些国家都出现脱欧浪潮或者反全球化浪潮,意大利总理也在修宪公投的一场政治豪赌里下台。也就是说过去坚持开放,坚持欧洲一体化,坚持全球化进程的国家领导人都在这些浪潮里纷纷灭顶。今天德国的默克尔总理就变成西方世界的捍卫全球化,自由经济秩序唯一的中流砥柱。

我们的确进入逆全球化时期,也就是说过去看到30年全球化快速扩张和升级也带来很多国家相对比较长的经济持续发展,也带来全球投资量、贸易的快速增长。但这几年的确出现了一些反转的讯号,一个非常戏剧性的事件,去年全世界非常大的一个集装箱船运公司,韩国韩进集团宣布破产,它显示在全球贸易量萎缩、海运萎缩的困境下躲不过这样的难关。

许多人围绕着韩进的破产非常担心,说我们是不是进入逆全球化的时代,有很多数据似乎也在支持这样的忧虑。2016年,出现了连续好几个季度全球贸易量萎缩而不是增长,而这个现象在2008年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2008年-2009年全球金融海啸时曾经短暂出现过。虽然经济复苏在美国看到了一定的苗头,欧洲似乎也渡过了欧债危机,但居然在2015年、2016年出现了世界贸易量萎缩,这让很多人非常担忧。

另外一个值得关注的数据,在2007年之前,全球的贸易增长通常速度远快于全球经济增长的速度。这是一个非常明确的全球化扩张和深化的指标,但从2011年-2016年出现了反转,全球贸易增长速度一直低于经济增长速度。在上世纪90年代,全球经济每增长1%就能带来2.5倍的贸易增长,但在2011年-2015年这段时间,同样的经济增长只能带来0.7%,也就是说它的贸易增长反而滞后于全球经济增长。

我们把这些明确的迹象,令人担忧的趋势再和过去几年来出现的一系列重要的事件,似乎都在提醒着我们,警示着我们,我们可能的确面对一个所谓逆全球化浪潮的袭击,即使我们不能明确说正在进入逆全球化时代。有深刻意义的包括WTO架构下的多哈回合的多边谈判,这是贸易自由化的全球谈判,它已经陷入胶着的状态。

这段时间,尤其2008年、2009年金融海啸之后,非常多的国家都纷纷开始采取各种临时性贸易限制措施,这些措施都是违反WTO规定的,而且这些都会增加了跨国贸易的障碍,而且基本都是保护主义的一种倾向。

根据WTO发布的统计,在2008年一直到去年,全世界WTO会员国一共实施2100多项措施,这些措施大多数都是发达国家所采取的违反WTO的贸易保护措施。这个角度来说,WTO这个很重要的、维护开放的贸易体系被逐渐鲸吞蚕食。

甚至欧洲一体化,过去出现的非常巨大的进展,但是这几年很多人都担忧,欧盟会不会解体的问题,至少过去取得的成就,达成的协议能不能持续地实施,大家去欧洲旅行都靠申根条约,因为一个签证就可以到二十几个国家自由地穿越,但因为难民浪潮所造成的社会冲击和内部社会的反弹。所以,部分欧洲国家在难民危机高峰时临时采取边境管制措施,原来拆掉的边境管制突然之间又恢复了,这对申根条约来讲是个巨大的挫败。

包括英国选择脱欧,特朗普当选,反全球化和反欧盟的五星级政治运动在意大利出现非常大的政治能量。另外,值得关注在欧洲、美国和日本在中国入关满十年拒绝履行议定书第15条的日落条款。本来这个日落条款没有什么前提,时间一到就必须生效,不能再对中国所谓倾销采取数倍的惩罚性关税,因为这种措施只适用于社会主义或计划经济国家。当初有个过渡期15年,这等于以前讲好的中国入世条件。但欧洲、美国、日本到这个时候就开始耍赖了,这个意义上来讲,它也是对WTO体制非常大的挑战,更不用讲反全球化的社会运动风起云涌,它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出现。

最近的在汉堡举行的G20峰会时,整个汉堡某些城区近乎失控,各种不同的反全球化团体汇集到汉堡,在当地不仅对峰会领袖表达他们强烈的,对现行全球经济秩序的不满。同时,也制造了相当混乱的一种骚动情况。而这整个大游行、大抗议是具有高度抗争和叛逆的性质。所以,它的口号是“Welcome to hell”(欢迎来到地狱),他们要把汉堡变成地狱般的惊恐场合。的确,这对G20的参会领袖是一大震动。


摆在全球秩序重组的分析架构里来思考


我们怎么样来判断我们是否进入逆全球化时代。我把这个问题摆在一个更宽广的架构里来思考,基本我把它摆在全球秩序重组的分析架构里来思考,因为全球化也不过是这个全球秩序里其中一个构成本身,是个很重要的构成部分。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抛出更深层的两个问题,我也试着做初步的分析。

首先我们要回答, 当前国际体系处于基本有序还是逐渐失序的状态?国际体系所呈现的趋势是,国家和国家之间,区域和区域之间的合作是逐渐深化,各种引导合作、制度化合作规范是在逐渐增强之中还是反过来。

我们看到的趋势是,规范逐渐地松动或崩解,国家和国家之间各种冲突,不管是能源或是贸易等其他领域冲突加剧而不是合作的深化。如果更抽象一点来谈这个问题,今天所生存的国际社会,究竟它的一种融合力量的能量和裂解的能量、力量哪个比较大,是融合的力量大到尽管有一些裂解的因子,但可以得到有效抑制。所以,社会和社会之间,国家和国家之间的互联互通、合作、互通有无,架构非常复杂的跨境商业交易等等,各种跨国项目,还是可以很稳妥地向前推进。

今天的国际秩序处在基本有序还是失序状态?讲个自己最近小小的故事,7月份我和王文院长一起去参加一个蛮重要的海上论坛,要搭载一辆波罗的海邮轮参加12天的海上论坛。这个邮轮是7月某一天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准时4点钟开行,3点钟要报到,也就是说你误了这个船期时点就误了整个重要的集会。王文是从北京出发,我是从台北出发的,我的航班那天预定中午12点45分抵达。所有的行程到最后,我们顺利到了码头,上了船,启航了。

我们这样想,如果这样一种几乎天衣无缝的衔接,个人的经验从某种角度来讲是稀松平常的,因为全世界任何时候都有几千万人,全年有十几亿人次做跨境旅游和出访,而且所有的时间基本都扣得非常紧,没有人会因为担心晚点或误了船期提前一天出发,因为他很有把握。你需要问它需要什么样的条件,什么样的制度安排,什么样的机制才能让我能完成这样的重要的旅行。

仔细去想其实很复杂。我拿了一本护照到瑞典入关时,拿机器一扫描就知道我的身份,就让我可以进关了。这中间有多少政府和政府之间,边防和边防之间的协议,所有国家护照的条码要统一,每一个国家的每一部边防的扫描机都要规格化。我这个飞机从台北出发经过迪拜,飞跃过多少国家的领空,飞过多少飞航管制区与航空识别区的交接,从一个空管当局到下一个空管当局。我在台北买机票是付台币的,阿联酋航空公司跟我完成一个契约行为,他收我的台币,然后把我准时送到斯德哥尔摩,这里面有多少换汇与跨境清算的机制运作。

当然,还有很多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航权协议与飞行器管理机制,今日世界任何时点都有上万架飞行器在全球不同时点,不同的空域进行穿梭,他们都要在国际民航组织(ICAO)制订的规范下运行,遵守国际民航组织认可的航线与飞行高度、以规格化的班机识别方式穿越各国空域的行为准则。这个角度来讲,今天的世界不但是有序而且是高度有序,有序可以让成千上万人在任何时候可以去从事各种非常重要的跨国空间穿越。

大家仔细想个问题,这其实得来不易。也就意味着,今天此时此刻的全球社会是由无数多的国家和国家之间,政府和政府之间,企业和政府,企业和企业之间的协议,各种法律安排、规范交织、叠加在一起,才能让我完成看似简单的跨国穿越。就是这些严密的,叠加的多边体制和所对接的国内治理体制和法律安排,它建立了高度依存和高度融合的全球经济体系,不仅建构了高度一体化的全球经济体系,今天涉及人类所有重大议题,比如安全与反恐、生产与贸易、金融与汇率、人员移动、信息与知识交换、健康与疾病控制、生态与能源等等,都有不断在运作的全球治理机制。这些治理机制承载的有很多制度,或者它执行着很多规范,为国家、企业、个人以及为所有跨国行动者之间进行交往、交易和移动提供可依赖的秩序。跨国企业才可能运行,全球供应链才能够像钟表一样那么样地精密运作。


全球化的果实没有公平享用,人类生存状态存在巨大落差


这些叠加的体制和制度安排允许我们做那样的复杂的,多层次的跨国合作与交易但不是所有人公平享用着。应该说,全世界还有很多人没有机会被纳入这样的全球连接网络,这也就意味这他们很难分享经济全球化的果实。人类不同群体在这样的全球高度,网络化、制度化、规范化的体制之下,它在风险承担上非常不均匀。

这张图把全世界所有不同的运输和传输网络密度进行了非常戏剧化的显现。航空网络最密集的还是集中在三个地区,一是美国,二是西欧,三是东亚,零零星星还有澳大利亚西岸。看整个非洲,这张图上几乎显现不出来它的航空网络,其实一点不奇怪,从今天大多数非洲国家首都到邻国首都得远远飞到巴黎或者法兰克福,幸运的话在撒哈拉沙漠以南飞到约翰内斯堡再绕一个大圈飞到邻国,因为非洲广大的大陆上没有覆盖密度很高的区域航空网。虽然很多社会精英、跨国精英充分享受了今天说明高度有序的全球社会和全球经济,但它的受益面非常非常不均衡。

也就是说,今天地球上人类生存状态仍旧存在巨大落差,尽管过去30多年,全世界在经济发展方面或者在消除贫穷方面取得很大的进展,但是直到今天为止,我们生活在中国的各位朋友很难想象,还有十三亿人无电可用;七亿七千万人没有清洁的水饮用;二十五亿人没有起码的现代卫生设备,这些人遍布在非洲,在印度也是比比皆是;有二十八亿人还是用固体燃料带进行烹调,也就是没有瓦斯或者电,必须要用木材或者木炭或者煤,当然,这对健康、空气污染各方面都是非常大的伤害;还有十亿人居住在24小时可以通车的公路两个公里以外距离的地方。

用这个标准来看,即使在中国的甘肃,最贫穷最贫困的县和村落处于这个状态的都非常非常少。因为全面建成小康,扶贫计划把电要通往每一村每一户,光纤网也要通到每一家每一户,供水更不用说,这是巨大的落差。


全球化面临比较严峻的裂解力量包括六大方面


全球社会处于高度有序的状态,这样的发展阶段的确得来不易,而且战后重建时主要是美国和西方国家主导的这个秩序建构,一步步演变到今天的发展阶段。今天我们会提出是不是进入逆全球化时代?也就是说很多人对这个秩序能否持续提出了疑问。

它是否可持续?是否面临基础动摇,甚至有可能全面崩解,因为很多人说1910年代之前,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全球化也曾经达到一个高峰,但接下来出现了两次世界大战,中间还夹杂了全球经济大恐慌,英国主导下的全球贸易体系曾经崩解过。从积极面来看,我们要问,全球经济体系里是否有可观的持续、深化内在的动力,现有的全球秩序的物质基础和合法性基础是否巩固?

当然,我们也要进一步来诊断现有制度安排是否存在不足或明显的缺陷,尤其是这些体制安排后面的指导思想和理念是否能够与时俱进,是否能够回应全球经济、社会、政治格局出现的深刻变化。当最终我们要回答合法性问题,这个秩序下面所形成的利益和风险分配格局是否合理,是否公平?如果不是,它的合法性基础是不可能非常牢固的。

一方面,我们的确要很客观和很冷静地说,当前全球经济、全球化的确面对着相当严峻的撕裂它的力量,所以它有可能崩解,至少有这样一种迹象。它比较严峻的裂解力量包括哪些?简单来说有6个重要的不同形式对它可能带来威胁和撞击的来源。

第一,传统核心国家(欧洲、美国、西方国家)内部社会矛盾积累已经达到了临界点,包括分配冲突、世代冲突,族群、宗教和价值观冲突,它以不同形式表现出来对这个体制的不满或冲撞;贸易保护主义、排外主义、反全球化、反精英主义、政治两极化以及导致的民主失灵。这是非常尖锐的挑战。

第二,大国间的战略博弈与地缘政治冲突。这始终不可能完全超越,也不可能完全摆脱。

第三,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扩散,不仅限制于大国博弈,也包括国际社会里少数国家,他们希望拥有毁灭性武器作为自保的手段,但这可能会带来一种隐含的,潜在的巨大风险。

第四,现存的全球经济结构严重失衡,这个失衡导致经济危机的涌现,2008~2009年的全球金融海啸,而且我们还没有完全走出这个危机。全球金融系统性风险还是持续存在的隐忧,并没有完全被消除。

第五,我们也面临着对人类生存构成巨大威胁的气候变迁与地球生态危机。我们经常听到一些令人担忧的预测,海平面的上升,多少沿海地区被淹没,几亿人的生存受到威胁,还有清洁水的供应将变成未来一个社会内部或者国家与国家之间冲突的导火线,这些都是与气候变迁有关。

第六,全球范围的文明与宗教冲突。尤其是穆斯林与基督教文明的冲突。


裂解力量对全球化带来挑战,风险在上升,但整体可控


尽管我列举了这么多裂解的危机,裂解的力量对现存经济全球化带来的挑战,但我初步的结论是,风险在上升,但整体可控。我认为,全球社会,现有的体系内的融合力量,各种不同的机制对裂解力量仍构成强大的约束,虽然裂解的力量那种隐忧、地雷效应无所不在,但除非出现非常意外的情况,否则它不应该造成现有全球秩序,尤其是经济全球化很瞬间的崩解。

当然,我们也必须说,这些裂解力量有的时候它是一种隐患,有的时候它真正爆发出来了,而且爆发出来时会带来非常严重的,高度有序的全球体系带来非常巨大的冲撞。

大家还记得2001年的“9·11”恐怖主义袭击事件,这个事件发生之后,让很多人警觉,原来这个地球不是永远是平的,这个世界的运作不像钟表一样24小时生生不息进行运作。这个事件发生以后,美国政府采取断然措施,让所有和他进行经济交往的国家停止连结机制的运行,美国所有机场封闭,所有飞机停止升空,美加边境、美墨边境所有的关口全部关闭,所有海上的集装箱轮船不准入港,停留在外海,所有正飞向美国本土的飞机都要掉头,也就是说在一刹那之间,我们所熟悉的高度有序、天衣无缝的全球经济体系顿时退化到无政府或者像丛林法则那样一种国际关系时代。

我们要进一步问这样的状态维持多久?没有多久。如果要维持五、六个月,那不可能,全球经济体系会大乱;三个月美国都撑不住,也没有国家撑得住,所有美国沃尔玛超市架上就没有货了。所以,它维持不了多久。也就是说融合的力量太大了,需要尽快恢复原状,这就是融合力量远远大于裂解力量对它的冲撞。这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当然,还有其他可以裂解的全球化经济可能不安定的因素。一是刚刚落幕的洞朗,中国和印度在边界的军事对峙。一个月前我在《台湾天下》杂志上写了一篇专栏,我说预告一个月之内会落幕,也就是金砖峰会开幕前。因为这个后果不堪设想,全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和未来也是重要的大国,因为这个问题失去战略定力,而且兵戎相见,并且无限冲突升高,因为双方都都在边境布下大军。

当然,很多人会进行戏剧性的推想,像写好莱坞剧本一样,一旦军事对抗发生会进一步恶化,迅速升高,接下来印度的航母和潜艇就要来威胁中国在印度洋上的经济生命线。当然,中国得反制,掐它东北地区和印度本土的走廊,扶植东北少数民族地区独立,把它肢解掉。当然,这都是“剧本”。还是我刚才讲的,融合力量远远大于裂解力量。

当时我就说,马云在印度的电子商务布局有因为这个事情缓下来了吗?没有。区域全球经济合作伙伴协议(RCEP)的谈判有没有终止?没有终止。金砖五国峰会所有的会前工作会议有没有暂停?没有。印度和巴基斯坦正要进入上合组织,中国与印度有千丝万缕的事务在进行交往,进行协调经济合作。一场战争可以让洞朗地区的摩擦引爆出来?不太可能。

当然,肢解今天战后的全球秩序,肢解全球化经济,全世界经济没有办法承受的最不安定因子,就是中美之间直接爆发军事冲突,那是世界大战,也可能是人类末日的到来。

很有趣,国际关系学者反复问这个问题还写了无数论文,而且经常有各种模拟来对这样的潜在冲突进行讨论,这是“修昔底德陷阱”的辩论,我认为这是极端不可能的,当然不排除有可能,但几率非常非常小。


什么才是真正立即的威胁?XX


这些遥远的,低概率的裂解力量,如果我们暂时可以搁在一边的话,什么才是真正立即的威胁?在今天新自由经济秩序下导致欧洲和美国内部社会矛盾的积累已经到了沸腾的状态。这带来的危险是非常明确的。乃至于哈佛大学奈伊(Joseph Nye),研究全球治理和国际关系的知名学者,“软实力”的倡议者,他很担心战后70年来,美国和西方所主导的自由国际秩序可能会面对无以为继,无法持续的危险,尤其是因为特朗普的当选。

我们知道,历史上这个世界是经过剧烈的,全面崩解式的,核心国家之间出现无可化解的冲突,拆解了把所有人连接在一起的经济游戏规则,贸易体制,与全球化规范。1929开始,蔓延到1930年代的动荡历史,其实距离今天没有多久。不到一百年之前,美国经济大萧条,希特勒崛起、法西斯主义在德国、意大利、西班牙与奥地利的兴起,当然还有惨烈的二次世界大战。

我要跟各位说的,这里面最大的担忧是特朗普,特朗普至少在竞选期间所显现出来的思维和政策倾向的确让很多美国观察家担心得不得了,因为他基本直白地就说,所有美国过去所倡导的或标榜的国际政治领导责任、政治信仰都可以抛弃,对于美国长期坚持的民主化、经济自由化与全球化的长期目标也丝毫不留恋,对既有的美国国际承诺、多边体制与外交政策框架都可以推翻重来,过去已经签署的经济协议也可以重启谈判,一切以当下的美国安全和经济利益来考虑,并且要把美国的谈判筹码用到极致,而且美国要给得更少,拿得更多。就好像当别人是傻瓜。但这样的姿态和言论就已经让人非常惊吓,更不用说他旁边有一些智囊。

包括Peter Navarro,到今天他还在白宫任职,没有被开除,他在大选期间就把苗头指向中国,认为中国经济的威胁和挑战是特朗普需要去迎战和解决的首要目标,所以,主张要把中国列为贸易操纵国,对中国进口进行全面的惩罚性关税,把生产基地从美国移到国外(包括中国大陆在内)再将产品回销美国的企业课以重税。虽然这些主张尚未全面落实,毕竟特朗普的女婿、以及华尔街、石油公司的老总,各种全球化受益的利益集团千方百计都会阻止特郎普他这样做。单单这样的主张会得到特朗普青睐,本身也是让人忧虑的。而且特朗普的当选就是反映美国、欧洲社会更深层次的矛盾。

1980年代后期所谓新自由主义带来的经济秩序的重组的确在这些社会里造成的严重贫富差距,和全球范围财富和生产活动的大挪移,下面这是很鲜明的统计图表,1988年-2008年全球化发展的高峰时期,这张图把全世界六十几亿人全部按收入高低排列在一个表上,从最低收入的1%一直到和收入最高的前1%,这些不同群体在这些年里扣除通货膨胀之后的所得到底出现多大的变化。

可以看的很清楚,这20年里,有一群人完全没有分享到这个时期的全球化红利或者全球经济增长的果实,在收入前70%-85%的区间的人群最惨,因为他们整整20年里收入所得的增加连10%都不到,这个群体集中在欧洲、美国、日本,还有部分在台湾,他们二十年薪资原地踏步。

过去收入在最低的25%,一直到前60%这群人的所得增加非常可观,有些甚至倍增,这些人多半是在中国大陆,有一部分在其他新兴市场国家。在美国,还有一群人,收入最高的前1%的那群人,他们的财富和收入也是倍增。

下面一张图提供更多的细节。这张图显示,过去一百年美国收入前10%与剩下的90%这两个群体在总收入中分配的比率。从上个世纪初到1929年经济大恐慌这个期间,前10%最高的那群人的所得增长非常非常快,90%的人不断下滑,前10%的人几乎拿走一半的总所得,这两条线几乎要交叉了。战后的头三十年,92%的人群所得增长比较快(因为有高累进税率、工会组织以及社会保障),但从新保守主义当道开始一直到最近,前10%的人开始拿走愈赖愈大的比率,这两条线又要接近交叉,就好像是经济大恐慌的前夕,经济所得两极化的历史重演。

可以这样讲,特朗普的当选,脱欧公投正是反映了这个深层次的矛盾,当然,还夹杂着其他的东西,价值冲突,道德观念冲突,宗教冲突、和种族主义,但经济两极化是最根本的原因。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大的反全球化群体,他们支持保护主义,支持排外主义,反对区域或全球经济一体化。

通过这次选举可以看到美国整体社会的分裂,美国政治版图非红即蓝,不是特朗普大幅领先就是希拉里大幅领,严重两极化。希拉里分布在沿海大中城市,还有少数西裔地区,讲西班牙语的移民;广大的白人为主的地区,不是大都会的和内陆的全部是特朗普。就是美国变成两个美国,乡村包围城市。脱欧也是一样,脱欧公投分布就是这样,伦敦与大都会附近的人都主张留欧,其他地区都主张脱欧,除了苏格兰以外。


欧洲问题实际比美国还要严重,美国经济到今天开始已经开始复苏,因为它的高科技具有创新能力,但欧洲非常严重。产业竞争力衰退,经济成长引擎熄火,劳动人口下降,人口老化,不管是家庭债务、还是政府债务负担非常沉重。穆斯林新移民带来社会融合难题,总体来讲,民主治理失灵、财政资源枯竭,福利国家社会体制正在面临解体。

下面这张图表的数字说明刚才的现象,尤其年轻人失业问题非常严峻,而且短期内很难想象可以有所改善。你可以这样想,一个年轻人22岁大学毕业找不到正规的工作,而且直到30岁还是这样子,这些人会不会变成愤青?这是非常非常严峻的问题。欧洲各国,不管是家庭负债、政府负债都是债台高筑,其实政府没有办法解决困境,再就是饮鸩止渴,不是向未来透支、借外债,变卖国家资产,就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逆全球化浪潮源于传统核心国家,因为他们出现了严峻的政治与经济危机,它的解药却不太可能来自西方,因为今天西方社会的思维枯竭、制度创新能力太低,甚至可以说它陷在自己的意识型态窠臼里跳不出来,还深信自己的主流价值观,还把它高举为普世价值。它的社会利益结构非常僵固,很难调整,很难妥协。它的代论民主体制持续出现治理职能的失灵和衰败,它过去所建构的,不管是全球范围或区域范围的多边体制与治理机制的功能在不断弱化,能够维持现状就不错了,更不要讲进一步的创新或改革,让它适应新的全球政治经济格局。


欧美过去领导角色的真空将很有可能以中国为首的大型新兴市场国家填补


以上听起来很悲观。但我的结论是,各位完全不需要悲观。因为在西方国家主导的全球秩序以及维护全球治理机制的意愿与能力明显弱化的同时,传统核心国家的重要性在全球经济体系里快速下降,过去欧美领导角色的真空将很有可能由以中国为首的大型新兴市场国家填补。过去人家说不可能,天塌下来我们也没这个能力撑起来,但如今是你不撑也不行;中国和大型新兴市场国家也发展到了这样一个阶段,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必须扛起承担全球治理责任的角色。

此时此刻,尤其这几年非常明显,中国正在引领国际社会酝酿全球治理体制改革,尤其G20杭州峰会是个明确的分水岭,也释放出明确的讯号。以中国为首的新兴市场国家正在开始建构新的经济一体化和全球社会融合的机制,而且努力发掘全球经济体系内可持续增长的巨大潜力,也正在为新一轮全球化注入动力。不要担心,拉动全球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是来自中国和主要新兴市场国家,欧洲在里面扮演的角色越来越小,当然,美国还有一定作用,但也相对小,大部分都是新兴市场国家、中国和其他发展中国家,全世界经济中心又开始重新回到亚洲。

根据普华永道(Price Waterhouse Cooper)的最新报告推算,从2016年到2050年中国和印度会成为世界第一大和第二大经济体,未来的世界基本上是“七大新兴市场国家”(E7)扮演主角,而不是传统的G7,以前我们听过的G7到2050年只剩美国和日本还会在前七大经济体排名里,连德国都排不进去,德国会掉到第九。其实也不奇怪,德国人口也不过(相当于中国的)山东省而已,虽然它工业制造能力很强,其实也不错了,还可以维持第九名,很不简单了。

我认为,过去三年来“一带一路”倡议不断在演化,到了今年基本上它的框架已经比较明确了,因为它已经升级为中国向世界提出的有效因应当前全球经济结构失衡以及抗衡逆全球化浪潮,与促进世界经济可持续与包容性增长,以及带动全球治理体制改革的全方位政策倡议,可称为开启新一轮全球化的中国方案。这值得我们关注,也让我们有信心面对刚才讲的逆全球化浪潮的冲击。


“一带一路”的核心内容


1、里面最重要的是深化南南合作,一方面可以促进中国大陆本身进行经济结构进一步调整;另一方面也可以在很多欠发达国家进行成功的,后进工业化,因为成功范例在东亚国家不多了,但未来有可能在非洲出现或南亚出现。

2、打造欧亚大陆经济一体化。

3、促进多元文明共生共荣,有助于消弥中东、中亚和南亚地区动乱与内战的社会根源。

4、引导全球金融体系更好服务于实体经济,这是过去西方主导的全球化里重要的短板,大部分累积的财富和资金都在追逐虚拟经济里的金融投机性回报,而不是导入实体经济,当然这个问题目前中国本身也存在。

5、加速开发中国家落后地区的基础建设,在大范围建设区域互联互通的制度与硬件基础,深化经济合作并加速经济一体化。

6、中国也会对现有的国际多边体制,包括IMF、World Bank、WTO进行改革倡议,也同时会建立新的多边体制,有时候会绕过西方国家所主导的现存机制体制。大的目标很清楚,让全球治理机制更符合,更能配合世界经济可持续性增长和包容性增长的需求,这也是未来所有欠发达国家和新兴市场国家共同努力的目标。

我的报告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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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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