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远鹏:哲人其萎--追忆我与李亦园先生的点滴交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79 次 更新时间:2017-06-16 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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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远鹏  

(一)

2017年4月18日19时,著名人类学家、台湾"中研院"院士李亦园先生在台北医学院附属医院病逝,享年87岁。从"微信"上得到这个消息,我感到十分的悲痛惋惜。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最早知道李亦园先生的名字,是在1989年,那时我还是一个中学生,那年亦园先生在睽隔了四十一年后从台湾首次返乡,当时的《泉州晚报》作了报道,我就是从报纸上得知在台湾有一位世界闻名的人类学大家是我们泉州人,并且留下深刻的印象,虽然当时对于什么是"人类学"一无所知,我现在还依稀记得《泉州晚报》这则仅有两三百字的报道在报纸上刊登的位置。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想不到我居然得以结识亦园先生,并且有幸数次亲炙高见。


(二)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亦园先生是在泉州华荣书屋。

2003年中秋节期间,亦园先生回乡参加第二届"闽南文化学术研讨会",趁此机会,泉州华荣书屋特意邀请亦园先生到书店参观座谈,书店经理刘群雄兄也让我忝陪。那天亦园先生携夫人一起到书店,先参观了书店两层楼的书柜,然后在小包厢内进行小型座谈,刘经理还特别准备了咖啡,让大家边品尝边叙谈。那天的亦园先生谈兴甚浓,话题自然谈到"泉州学"研究上,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亦园先生说"泉州学"应当拓宽研究的领域,也要注重对诸如疾病史、妇幼保护神等方面的研究,而这些问题,正是泉州的地方学界长期以来所忽略的。

初次见面,亦园先生深厚的涵养、清晰的谈吐、儒雅的风范,让我有"即之也温"的感觉。

送走了亦园先生伉俪之后,我拿起他送给华荣书屋的一份著作目录细看起来,当看到最后一行:"2003年f,《怀念李慎之先生》,《明报月刊》,2003年8月份。"我不由地激动起来,原来亦园先生和李慎之先生也有交集,还写有这篇怀念文章。李慎之先生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所长、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是世纪之交中国思想界的领军人物。其实我和李慎之先生素昧平生,但自从1999年知道他的名字、读到他的文章后,深为钦敬,尽最大的努力去找寻他的文章来看。2003年4月李慎之先生不幸逝世后,数月以来我一直处于精神上顿失倚依的痛楚之中,现在突然看到亦园先生也在怀念李慎之先生,心中暗忖他们俩人应该有深厚的交谊,我不能轻易放过这个有可能进一步了解李慎之先生的机会。

第二天下午,我带着一份之前写的怀念李慎之先生的文章《心系中国  放眼天下--哀李慎之先生之逝》,冒昧来到李少园老师(亦园先生的胞弟)的家里。亦园先生正好在,听我说明来意后,亦园先生特意让少园老师打开厅堂的日光灯,在厅堂里招待我(之前数次拜访少园老师,他都是在厅堂后面的廊下待客)。我将带来的文章递给亦园先生,他当即翻开认真地看起来,一字一句的看完全文,才抬起头看着我说:"写得很好啊!"我知道这是鼓励我的话。之后我就向亦园先生介绍了我接触李慎之先生文章的过程,并且说希望看到亦园先生写的《怀念李慎之先生》一文。亦园先生说这篇文章这次回乡没有带来,然后又说了一句让我印象极其深刻的话:"李慎之先生是一个先知型的人物。"直到现在,我还能感受到亦园先生说这句话的情形,犹如在昨日而已。以亦园先生曾留学美国、身处台湾,说出这样一句话,让我多年之后直至今日仍是回味隽永,是亦园先生与李慎之先生的交往中,李慎之先生有独到的见解?还是亦园先生有独特的感受?

2006年初,我在李伊白女士(李慎之先生的女公子)寄来的《怀念李慎之》(续集)中看到了亦园先生的这篇文章,知道从1989年亦园先生首度返回大陆到1997年间,和李慎之先生曾五度相会,从不认识到结下深厚的友谊。1989年5月在京城的初次见面,亦园先生对李慎之先生就留下了"和蔼斯文"的印象,两人在一起讨论了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等很多问题。在香港科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院咨询委员会上的多日相聚,两人"畅谈至为难得,甚可感念"(李慎之先生语),话题广涉文化、现代化、普世价值观念、两岸关系等,亦园先生也认为,此次"谈话最多、记忆最深",他非常敬仰李慎之先生的忧国忧民之心。文章最后还提到他读到李慎之先生的宏文《风雨苍黄》时,"更对他的高瞻远瞩之见感到至为钦佩"。这篇文章写得情真意切,非常感人。亦园先生仅晚生李慎之先生八年而已,却尊李慎之先生为前辈,展现了老一辈学者的风范。

而李慎之先生也对与亦园先生的交往,留下深刻的印象。两人就"大传统与小传统"这一话题进行的探讨,也对他产生很大的启发,并吸收进他的学术研究之中。他曾将新写的文章《泛论天人合一》(1997年)寄给亦园先生,里面就引用了"大传统与小传统"这一观点。他还在一篇重要的文章《发现另一个中国--< 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 > 序》(1998年)中特别提到,他十来年前"初闻大传统与小传统之说于台湾李亦园院士"。

亦园先生和大陆著名社会学家、人类学家费孝通先生的相识相知是海峡两岸学界交流的一段佳话。自1980年两人在美国匹兹堡相识订交之后,在20多年时间内有20多次聚首共同切磋学术,结下了极其深厚的友谊,在多年来有关亦园先生的媒体报道中经常被提及,人们已经耳熟能详。亦园先生与李慎之先生的这段交谊,恐怕就鲜为人知了。

这是我在相隔一天后与亦园先生的第二次"亲密接触",而且是仅有两个人的直接交流。


(三)

2004年10月底,泉州培元中学举行百年华诞庆典,其中的一项重要活动是邀请了著名校友亦园先生到校进行一场学术讲座。从报纸上得到这个消息后,我非常兴奋,因为可以再次聆听亦园先生的高论了。

10月30日下午,我第一次来到培元中学--这个前身是著名教会学校的校园礼堂。讲座开始前,主持人介绍说亦园先生因为行程劳累、休息不好得了重感冒,早上还在医院打点滴,下午却抱病来为大家举行演讲,让前来听讲的人们十分感动。亦园先生这次讲座的题目是:《生态环境、文化理念与人类永续发展》,演讲从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文化与环境互动问题的三个阶段:采集狩猎、"产食革命"阶段(即种植植物或豢养动物)、工业革命以来的阶段谈起,说明工业革命原本对于人类文化有极大的好处,但是它的过分发展导致世界走向了一个特别的道路,而且反过来,破坏、污染、强夺其它的人的东西,而引起很大的灾难;接着引用著名的考古学家张光直教授的"中西文明理念差异"的理论,指出中国文化从新石器时代进入金属时代的过程当中,就表现了一种"连续"(Continuity)的文化理念;以苏末文化为代表的西方文化的老祖,从新石器进入金属器时代开始,其基本的文化理念则是一种"断裂"(rupture)的理念,这两种文化现象在文明初始阶段已经形成了,而且两者都分别延续到现在;最后提出了自己的理论框架:"致中和宇宙观(三层面和谐均衡模型)",明确指出西方文明所主导的"制天"文化理念的极度发展,确实对人类种族的继续生存构成威胁,因此中华文明的"致中和"理念,应是可以作为弥补这一危机的另一种文化生活典范。

这次讲座学术领域广阔、学术内涵深湛,可以说是我迄今为止听过的学术讲座中,学术水平最高的一场讲座。

这是我第三次和亦园先生见面和亲聆教诲。培元中学为此次活动印制的演讲稿,我仍然保存着,而且是放置在收藏最重要资料的柜子里。


(四)

2006年和2007年,少园老师曾经两次将他刚刚收到的亦园先生新出版的著作《口述历史:李亦园先生访问纪录》和《鹳雀楼上穷千里》,借给我先览,让我十分感动。

《口述历史:李亦园先生访问纪录》是"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对亦园先生进行29次访问,形成初稿,之后亦园先生又反复修改、定稿,并亲自增补照片,而于2005年出版的。"本书不但是先生个人成长之纪录,亦为时代的重要见证"。《鹳雀楼上穷千里》则是亦园先生的散文与演讲选集。

通过这两本书,我们可以了解到亦园先生一生的大致经历与学术生涯的起伏转折。

我们可以知道,亦园先生从事人类学研究超过半个世纪,对于从事这项工作的甘苦,可谓冷暖自知,他说学人类学的人不但在学校里十分孤单寂寞,毕业后去做田野工作更是寂寞,人类学家的寂寞和辛勤劳作也往往不为人所理解、还经常被人误解,"其实人类学家并非真的是喜欢寂寞生涯,人类学家之所以乐于奔走于蛮荒之地,忍受土著的不耐与行政人员的讥讽,原也只是为了一种信念,一种遥远的理想在鞭策着他","人类学家只是在追寻他们对人类永恒本质的信念。"

我们可以知道,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永恒的信念,亦园先生在人类学的领域里不懈地探索,从"可观察的文化"到"不可观察的文化",从"他者的文化"到"我群的文化",从"微观的文化"到"宏观的文化",完成了一个人类学家"由具体至抽象、由远而近、从微见巨"的理想历程,从而在著作得以游刃有余地进出于不同层次的文化现象里,出入于不同文化的异同间,由细节微观里演绎宏观的理论架构。

我们可以知道,亦园先生从事的人类学研究虽然是一门"洋学问",他也曾经留学于美国的哈佛大学、并在马来西亚、婆罗洲、菲律宾等地从事人类学的田野调查,但他却没有什么"洋作派",相反,亦园先生多次饱含深情地回忆起他与傅斯年、李济、董作宾、高去寻、石璋如、凌纯声、芮逸夫等学界前辈的师生情谊,他的对自身母体文化的自信和文化自觉,我们可以深切地感觉到他是一位传统的中国式的知识分子、一位中国"士大夫"的传人。

我们可以知道,亦园先生作为一个人类学家,视野宽广、眼光独到,胸怀博大,是有大境界的人。他基于人类学的重要研究传统:比较文化研究的基础之上,通过多年来对汉人民间宗教、仪式行为与中国人"气文化"研究等实证研究,而提出一个描述中国人及中国文化内在理念的宏观理论模式:"致中和:三层面和谐均衡的宇宙观",这是亦园先生晚年最令人瞩目的学术贡献。通过这一理论架构的建立、探讨和逐步完善,特别是与西方文明的比较研究,亦园先生反复强调:中国"致中和"的理念不只反映在各层次的社会文化现象上,同时也可作为人类追求"永续发展"的另一种选择;亦园先生特别予以重视的四种关键性的人文关怀:他人的关怀、民主的关怀、文化的关怀和全人类的关怀;无不展现了一个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以自己所学"兴邦济世"的崇高志愿和胸怀全人类的宽广情怀。

记得当时看完《鹳雀楼上穷千里》之后,我曾不揣浅陋,于2007年9月写了《人类学大师的信念和心怀--读李亦园先生新著〈鹳雀楼上穷千里 〉》,通过少园老师转给亦园先生,之后少园老师跟我说亦园先生看完之后多有鼓励之语,还将此文推荐给《全国新书资讯月刊》(台北)的"书评"栏目发表。第二年,亦园先生再次返乡,让少园老师约我见面,可惜我当时正好出门,而亦园先生此次回来时间很短,我就这样失去了再次亲聆先生高论的机会。


(五)

亦园先生是享誉世界的人类学家,是大师级的人物,"私淑老师"这样的话我是肯定不敢说的,但是十年前他的著作,特别是《鹳雀楼上穷千里--李亦园散文与演讲选集》和《口述历史:李亦园先生访问纪录》这两本,我是认真读的,受益匪浅也是真真切切感受到的。

现在,亦园先生遽归道山,但其学术思想已优入不朽之域,这是我敢于肯定的。我想,对一位人文学者最好的怀念就是阅读他的著作、汲取他的智慧、传播他的思想。

让我们都来深入阅读李亦园先生的著作吧!


2017年4月25日

海陬小城,迩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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