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东平:教育的异化和学校的未来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405 次 更新时间:2017-05-18 2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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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东平 (进入专栏)  

方建锋博士的新著《论现代教育中的实质非理性现象》,探讨的是这样一个十分深奥的教育哲学问题:以追求合理性为旨——以人的培养和全面发展为目标——的现代教育,它构建出一整套规训的、划一的、量化的、以效率为目的的内容、方法、体制,发展出完整的学校制度和学历社会。学校逐渐垄断了包括家庭的、社区的、生活的等各种非正规的教育,并在“自我神圣化”的过程中,成为教育的代名词。当教育主要是以学历、文凭满足个人谋生和国家经济发展的功利需要时,人的个性、丰富性和创造性便逐渐失去价值。从合理性为出发的教育,却导致了实质性的不合理性和非理性。

我相信大多数读者对这一研究主题和结论,一定会十分认同。在近年来我国教育的快速发展中,这种荒谬感——所谓教育的“非教育”和“反教育”现象——已经成为我们基本的生活经验。严酷的应试教育公然将分数和升学率视为比学生的健康、品德、乃至生命更为重要的目标,已经发展成对青少年赤裸裸的伤害和摧残。在这种极端工具主义、功利主义环境中胜出的“佼佼者”,有的成为自私自利的“精致的个人主义者”,更多的成为没有个性、没有爱好,甚至也没有健康的“机器人”,情感、价值扭曲的“空心人”。

我们倾向于将“应试教育”这样的教育公害视为是具有“中国国情”和“中国特色”的问题;其实,它是不同国家现代教育制度具有的共性特征,当然在中国表现的格外夸张乃至触目惊心。方建锋主要是从教育哲学的层面对此进行了剖析的。例如,对逻辑世界的盲信和使人文学科逻辑化的努力,使得智育和德育的发展逐渐走向“以逻辑的世界代替世界的逻辑”的非合理性。在教育形式方面,从制度的价值化、文凭所体现的价值量化、教师和研究人员的技术化、科层化等,教育通过一系列自我合理化的装饰,藏匿了其实质非理性,造成个人对“自我”的放弃和对学校教育的制度性依赖。文凭社会促进教育消费的不断升级,尽管那并不是真实的社会需求。在学校内部,高度规则化、量化、形式化的科层制,极大地束缚了学校的自主性和教师的专业性发展。这种教育异化的后果之一,一方面许多孩子压根就不喜欢学校——在中国,小学生厌学已经成为突出的问题;与此同时,造就了“受教育越多的人越不愿离开学校”的现象,他们不敢或不适应社会,只有在学校的教育机器中才感到愉悦。还有比这更荒谬的非理性吗?

在教育国家化的过程中,这种大工业时代形成的、以大规模集体化教学、科层制等为特征的学校教育对人性的漠视和宰制,一直为不同时代的知识分子所警惕和反思,对学校教育的质疑和批判、各种各样的“学校消亡论”从没有停止过。卢梭的理想是自然主义,认为人之生性善良,教育应“归于自然”。尼采是德国教育机构的强烈批判者。在他那个时代,他已经痛感“两种支配着我们教育机构现状的潮流……都具有腐蚀作用”,“第一种是尽量扩大和普及教育的冲动;第二种是缩小和削弱教育本身内涵的冲动。”后者“要求教育放弃其最崇高最高贵的使命,屈尊为其他某种生活形态服务,例如为国家服务。”[1]杜威也对教育中过度的国家主义现象进行过批判。他认为只有在民主社会中,教育的发展才不会以作为外在目的的“提高社会效率”的借口,牺牲掉培养完整的人、“培养个体独特性”这样的内在目标。[2]美国当代著名哲学家、公共知识分子玛莎·努斯鲍姆的近作《告别功利:人文教育忧思录》将这一现象定义为“功利教育”(Education for Profit):不同国家越来越将教育作为国家经济增长和国际竞争的工具,从而造成人们同情心和社会普遍道德感的缺失。她认为解决这一困境的出路是由功利教育转向民主教育(Democratic Education)。

使教育从国家主义回归到“作为目的的教育”的理论研究十分复杂,几乎没有确定的解;而在现实中,世界各国教育的国家主义和功利主义则有明显增强的趋势。今天我们真正关心的是人类的理性是否能够引导我们战胜非理性,引导教育回归自身的目的,通过教育增进人的幸福?

方博士提出的几个选项,都深得我心。一是教育内容的重建,寻找教育的意义基础,将以交往合理性建构的“生活世界”作为教育的意义基础。因为当我们把“科学世界”、“理性世界”当做教育的全部时,便与儿童的世界、人的世界脱离了。二是教育形式的重建,走向学习化社会。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学校从来就不等同于教育;在后工业社会的发展中,这一事实也将不复存在。三是教育理论的重建,建立跨学科的取向,日常生活的取向,具体实践的取向,等等。

就对实践的指导而言,我觉得在学习化社会、网络时代的新视野中,把教育从学校解放出来,把学习从学校解放出来,把人从学校解放出来,不仅具有思想解放的理论意义,而且极具指导行动的操作性价值。这庶几是一种新时代的教育使命,如伊万.伊里奇所言:“我们每个人都负有对自身进行非学校化的责任,且只有我们才拥有为之所需的力量。”[3]

可以认识,“非学校化教育”的内涵,首先是恢复人的自主学习功能。所谓的“学会学习”,主要就是学会自学。我们不仅有乔布斯、比尔·盖茨这样的先驱和“教主”,而且具备了前所未有的网络教育、开放大学、开放课程等等资源无限的全新技术环境。今天,学校教育的大多数内容和资源,都有可能从学校之外获得;作为教学理想的个性化学习、交互式学习,已经在网络环境中真正成为可能。这也是对以学习者为中心、学生本位、从教到学的理念的真正落实。

其次,是走向社会化学习。恢复和焕发学校之外的家庭教育、社区教育、社会教育、自然教育等各种非正规教育的功能。曾经被学校“剥夺”的家长的权利将重新回归家庭,父亲和母亲将再次成为学习化社会儿童最重要的楷模。重建学校、家庭与社区的联系成为最重要的主题。放眼望去,我们身边的“非学校化教育”正在成为某种现实。各种正在涌现的体制外的教育实践,例如快速发展的“在家上学”,形形色色的书院、学堂、学馆、学塾,各种文化沙龙和读书会,向自然和社会学习的游学,更不用说博客和微博等自媒体进行的“全民开讲”,演示着一个方兴未艾、不可阻挡的大趋势。下一个时代的教育已经曙光初现。

行文至此,不禁想起这句名言:生命之树常绿,而理论是灰色的。或许,能够突破理论混沌的,正是人类在新的环境中的实践理性。当我们每个人都参与到“非学校化教育”中,成为学习化社会的学习型个人时,将既是人的自我解放,也是教育实质性的新生。

这也是我们共同的使命,藉此与方博士共勉。

[1]转自周国平:《教育何为——介绍尼采一部论教育的早期著作》,《社会学家茶座》, 2012年第1辑,第33、34页,山东人民出版社。

[2]参见贾玉超《功利教育及其敌人——从杜威、努斯鲍姆到古特曼》,《教育学报》,201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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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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