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裁者的语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975 次 更新时间:2017-05-15 15:10

吴万伟  

马萨•格森 著 吴万伟 译

前几天,我接待了一位莫斯科的来访者,我们的谈话自然转向莫斯科人最近都在谈论什么的话题:庞大的都市改造工程,旨在拆毁20世纪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住宅建设高潮时期建造的所有五层楼公寓。其实,几乎所有此类建筑早就被拆毁了。莫斯科拆毁50年代和60年代五层楼建筑的工程事实上是要拆毁20世纪初期建造的4层和7层现代主义建筑,以及占据需要重新开发的土地上的任何建筑。这些建筑不是50年代和60年代的五层楼公寓群而是被归类为该群体,这是语言问题。

一位名叫瑟盖•甘杜夫斯基(Sergei Gandlevsky)的俄罗斯诗人曾经说过,在苏联时代的后期,他对五金店的命名表感到痴迷。比如他喜欢“secateurs”(修枝剪)这个词,这是花园里使用的剪子。该词非常伟大,它有形状,有重量,有功能。含义清晰,它不是锤子,不是耙子或者犁。它甚至不是一般的剪子。在词汇不断被用来指代与其相反的东西的世界,能够将修枝剪称为修枝剪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就是自由。

另一方面,你知道“自由”是奴役。那是奥威尔的《1984》。那也是在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一个拥有“法律”、“宪法”、甚至“选举”的国家。那里,选举被认为是“公民意志的自由表达”。那些强制性的选举要求你出现在所谓的投票场所,收到事先填好的选票---每个办公室有一个对应的名字---并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选票投进票箱中。这再次被称为“公民意志的自由表达”。既没有任何的自由,也并没有表达,它与公民身份或者意志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它没有赋予民众任何的能动性。把这种仪式称为“选举”或者“公民意志的自由表达”产生双重效果:它掏空了“选举”、“自由”、“表达”、“公民”、“意志”等词汇的含义,也让事物本身变得无法描述。当某些东西无法被描述时,它就不能成为共享现实的事实。数亿苏联公民都有过这种无法被描述的东西的体验,但我要说他们并没有共享那种体验,因为他们没有可描述这种体验的语言。与此同时,一个能够被准确描述的体验如“选举”或者“自由”已经被事先污名化,因为那些词被用来指代某些完全不同的东西。

年轻的时候,我当记者,返回故国从事用母语的工作。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俄国记者忙于重塑新闻业的工程---新闻业本身被用来表达与传递可靠信息正好相反的工作。语言是个问题。正如价值观和情感的语言被劫持一样,政治语言也被劫持:经过几十年表现革命激情,人们对任何激情的观念已经变得疲惫和厌倦。所以新的俄罗斯记者选择直接了当的描述性语言:我们试图抓住动词和名词,仅仅描述能够被直接观察到的东西。这就像五金店的新闻业对等语:如果一个词的形状不能被清晰描述,重量不能被衡量,我们就不用。这种语言对描述就在你眼前出现的东西非常好,但在表达思想和情感时就非常糟糕了。它有限制作用。

用俄语写作成为类似于在矿井下探索的挑战性活动:走错任何一步都可能毁掉整个行业。与此相比,用英语写作是自由。但是,俄国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新政府上台对语言造成了新的伤害。弗拉基米尔•普京(Vladimir Putin)宣称“法律专政”。他的主要意识形态理论家提出了“管理下的民主”概念。临时总统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Dmitry Medvedev)说“自由比不自由更好。”现在,词汇不再表示正好相反的意思了,它们只是没有了任何意义。“法律专政”的术语是如此缺乏连贯性以至于将“专政”和“法律”的意义都摧毁殆尽。

唐纳德•特朗普有一种对语言进行这两种破坏的本能。他特别擅长使用描述权力关系的词汇和术语,然后用它们表达正好相反的意思。比如,当他谈到当选副总统迈克•彭斯(Mike Pence)观看音乐剧《汉密尔顿》的时候,使用“安全空间”这个术语的方式就是如此。如果回顾一下,彭斯被报以嘘声后来又在剧终谢幕时有人向他宣读了公开信,充满激情,却不乏尊重。特朗普发推特说,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现在,创造出“安全空间”这个术语来描述这样一个地方,人们通常感到不安全和感到无力的地方将让人感到特别安全。宣称应该在公开场合给予世界上第二个最有权势的人“安全空间”,这就把安全概念彻底颠覆了。

在使用“猎巫”这个术语时,特朗普使用了同样的伎俩。他宣称民主党人使用这种手段为其选举失败报仇。猎巫事实上不可能是失败者实施的行为,无论大事还是小事:从事猎巫者必须有权力。当然,他以几乎同样的方式抓住“虚假新闻”这个词,并彻底颠覆了它的含义。

此外,特朗普还有一种天赋,使用一些词汇让它们变得毫无意义。人人都很伟大,一切都很了不起。任何词汇都可以被随意拿来再被收回去。北约可能变得“过时”,接着就“不再过时”,这不仅挑战了人们对“过时”这个词的任何共同理解,而且颠覆了我们对线性时间的共同感受。

接着是特朗普把词汇拿过来然后将其扔到垃圾堆的能力,因为这个词已经丧失任何意义。这里有个选段,是从很多类似片段中选出来的,是他在上任一百天接受美联社采访时的记录:

第一,存在巨大的责任。比如,到了发射59颗“战斧”巡航导弹(the Tomahawks)导弹到叙利亚的时间。我对自己说,“你知道,这不仅仅是79枚导弹的问题。这是要死人的,”因为人民可能被杀害。这是有风险的事,因为如果导弹偏离方向,落入城市或者落入平民区,你知道,船只在数百英里远---如果这个导弹偏离方向,落在城市中央或者村庄,每个决策都比你想象的要困难得多。[不可思议]这是涉及到生死和很多东西的大事。所以它责任很大[不可思议]。。。任何事情的金融成本都非常巨大,每个行动。这是美国,比世界上最大的公司还要大数千倍。

本段落中丧失意义的一些词汇的部分清单如下:“责任”、数字“59”和数字“79”、“死亡”、“人民”、“城市”、“平民”、“村庄”、“决定”、“困难”、“正常”、“生命”和“美国”。甚至记者插入的词汇“不可思议”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在面对面采访的时候,别人说的话怎么可能“不可思议”?在最基本的方式上,记者的角色也变得没有任何意义:采访者感觉到不得不参与进来,用下一个问题或诸如“对”这样的词汇来打断这个不知所云的独白,但是这些只是创造这个虚构,即特朗普说的某些东西的确是“对的”或可能是“对的”,但事实上他说了一切却同时什么也没有说,这不可能是对的。

特朗普的词汇堆积往公共空间里装满了静态变量。这就像用二氧化碳替换我们呼吸的空气。这是致命性的。他在污染的空间是我们共享现实的空间。这就是语言的作用:让你能够命名“修枝剪”,购买和使用它。让外科医师能够说出“外科手术刀”,就有人将这个刀放到她张开的手掌心。确保一个母亲能够理解孩子她放学回家的时候讲给她的故事或者确保法官判案。如果词汇没有任何意义,所有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

现在,我们作家常常花费时间----20世纪末的时候花费大部分时间---质疑词汇反映事实的能力,或者质疑客观事实本身是否存在。存在有些人,他们无论是高兴还是带着羞耻地观察到后现代实践与特朗普的后真理和后语言方式之间的关系。我认为这反映了一种根本性的误解,或者心甘情愿的意图合并。当作家和学者质疑语言的边界时,它不可避免地是一种练习,它源于往公共空间带来更多光线和达成共同现实的欲望,这种现实要比过去更加细腻。把焦点更加紧密地集中在能够被命名的任何东西的形状、重量、功能上,或者为过去没有观察到的东西命名。我们做到这些的能力就依靠共同的语言。正如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所写:

我们从经验中得知,没有人能够充分掌握完全依靠自己充分展现的现实和客观世界,因为世界总是从个人的视角向他显示和揭露自身,这对应他在这个世界的立场而且被它所决定。如果有人想看到和体验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他只能通过将其理解为很多人共享的某种东西而实现,这东西存在于他们之间,把他们区分开并同时也把他们联系起来,向每个人显示出不同的自我。只有在很多人能够谈论它的时候,在相互之间交流观点和视角的时候,它才是可理解的。只有在我们相互交谈的自由中,我们谈论的这个世界才从其客观性和从各方面的能见度中展现出来。

“只有在我们相互谈论的自由中”。要维持这个自由,我们就必须成为我们语言的捍卫者。我们必须保持语言的活力和运行。这意味着在使用词汇时有清晰的意图。这意味着把那些谎言称作“谎言”。我在与你---国家公共电台(NPR)谈话,这是词汇“虚伪陈述”(misstatement)等的老家。国家公共电台的论证是“谎言”的定义涉及到意图---谎言是拥有欺骗意图的声明---国家公共电台对于特朗普的意图并没有确定性信息。问题是,委婉语“虚伪陈述”显然包含了意图的缺失,好像特朗普简单地走出了偶然错误的一步。但是,词汇存在于时间中:“虚伪陈述”这个词暗示单个出现,忽略了特朗普撒谎的历史。“虚伪陈述”这个词若应用于特朗普身上,事实上就是撒谎,因为它是用中性词表达的谎言。

使用词汇撒谎毁掉语言。使用词汇掩盖谎言,无论多么巧妙,也毁掉语言。用礼貌的反应为不知所云的胡话提供合理性也在毁掉语言。这不仅是书写艺术的特权地位问题或记者行业的可靠性问题,而是公共空间能否生存下去的根本问题。

在俄罗斯,最初出现的是政治词汇,价值观词汇和激情词汇。接着出现了行动词汇和描述建筑物的词汇和表明日期的数字。接着,可以说的词汇已经没有剩余的了。不是说这是俄罗斯的现象。就此话题,孔子曾经说过:

名分不正,说起话来就不顺当合理,说话不顺当合理,事情就办不成。事情办不成,礼乐也就不能兴盛。礼乐不能兴盛,刑罚的执行就不会得当。刑罚不得当,百姓就不知怎么办好。所以,君子一定要定下一个名分,必须能够说得明白,说出来一定能够行得通。君子对于自己的言行,是从不马马虎虎对待的。(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论语子路篇》)

我担心,将出现一个时间,或许不是那么快,我们不得不思考如何从当今美国政治时代造成的危害中恢复过来。我担忧将来会有一个时间,我们或个人或群体可能抛弃某些词汇,因为它们已经被剥夺了表示任何意义的能力。我会放弃使用“tremendous巨大”这个词。但是,确保我们在进入后特朗普的未来时仍然拥有一些拥有意义的词汇,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这些词包括“法律”、“自由”、“真理”、“责任”、“生命”、“死亡”、“59”、“总统”、“总统的”、“空前的”、“谎言”、“事实”、“战争”、“和平”、“民主”、“正义”、“爱情”、“修枝剪”等。

本文选自作者在2017年5月7日发表的亚瑟•米勒演讲“论写作的自由”。

译自:The Autocrat’s Language by Masha Gessen

http://www.nybooks.com/daily/2017/05/13/the-autocrats-language/

本文责编:wuwan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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