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福斯塔夫与政治衰亡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63 次 更新时间:2017-03-26 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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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龙  

从《亨利四世》下篇开始,我们“可爱的福斯塔夫,忠实的福斯塔夫,勇敢的福斯塔夫”身体就开始变差了。福斯塔夫的侍童告诉我们,那具比谁都要丰满得多的肉体,“也许有比他所知道的更多病症”。(《亨利四世》下,1.2.4—5)

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虽然从国家的角度来看,曾经放荡不羁的哈尔亲王开始在这个时候逐渐焕发光彩,照亮微茫的末世,但是当福斯塔夫最终黯然死去的时候(《亨利五世》,2.3),亨利五世一朝在盛极一时的光芒中,也散发出不易觉察的衰朽气息。终曲致辞者感叹,在亨利五世身后,又是一个遍地流血的世界。

也许,福斯塔夫就像是一面魔镜,照耀出王朝的秘密和人心的幽暗。在他的身体和政治衰亡之间,有着遥相呼应的映射。

杰克·福斯塔夫似乎是一个酒色之徒,一个纵欲无度的胖子。哈尔亲王用来形容他的那些言语让我们大开眼界:“福斯塔夫流着满身的臭汗,一路上浇肥了那瘦瘠的土地”;“这满脸红光的懦夫,这睡破床垫、坐断马背的家伙,这庞大的肉山”;“杰克,你已经有多少时候看不见你自己的膝盖了?”

让人疑惑的是,正如威廉·哈兹里特(William Hazlitt)指出的,在这幅肖像背后,我们并未看到莎士比亚用哪怕寥寥几句来描述福斯塔夫吃喝的样子。也就是说,我们并未亲眼见过福斯塔夫大逞口腹之欲。《亨利四世》上篇第二幕结尾的地方,我们看到了福斯塔夫的一份账单,上面只有阉鸡一只,酱油、白葡萄酒和晚餐后的鱼、酒,而面包只有可怜的半便士,连哈尔亲王都感叹:“啊,该死!只有半便士的面包,却要灌下这许多的酒!”

看起来,福斯塔夫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贪吃。

他可能也不像人们想像的那么怯懦。虽然盖兹山抢劫那一幕很容易让我们这么认为,可是谁又能保证,一定是亲王戏弄了福斯塔夫,而不是福斯塔夫戏弄了亲王呢?事实上,福斯塔夫对自己的体形,包括性情之所以变成目前这幅模样,是有过暗示的,那是在盖兹山抢劫之后:

我在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哈尔,我的腰身还没有鹰爪那么粗;我可以钻进套在无论哪一个县佐的大拇指上的指环里去。都是那些该死的叹息忧伤,把一个人吹得像气泡似的膨胀起来!(《亨利四世》上,2.4.338—342)

不止一次,福斯塔夫指责眼前是一个“人心不古的万恶的时代”。在《亨利四世》下篇第一幕第二场,面对大法官的指控,福斯塔夫把话讲的更明白:

我也承认在某些方面我不大吃得开,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这市侩得志的时代,美德是到处受人冷眼的。真正的勇士都变成了管熊的役夫;智慧的才人屈身为酒店的侍者,把他的聪明消耗在算账报账之中;一切属于男子的天赋的才能,都在世人的嫉视之下成为不值分文。

尽管福斯塔夫巧于辞令,但我们还是疑心,这会不会是福斯塔夫流露出的真实情感?是什么事情令叹息把他吹成气泡,又是什么遭遇让他“不大吃得开”呢?

关于福斯塔夫的身世,我们所知不多,也不清楚他的爵士头衔从何而来。从夏禄法官那里,我们得知一个关键的线索:福斯塔夫早年是诺福克公爵托马斯·毛勃雷的一名侍童。(《亨利四世》下,3.2.26—28)

毛勃雷何许人也?在《理查二世》中,正是他和波林勃洛克之间的争执,刺破了理查二世一朝的华丽面纱,最终令山河倾覆,开启了沉疴遍地的内战岁月。波林勃洛克即位后成为亨利四世。福斯塔夫的履历表上既然有如此不光彩的一笔,不受今上的重用是情理之中的事。福斯塔夫暗示,平定叛乱之后有过一轮血腥的清洗,自己能活下来纯属侥幸:“好人都上了绞架了,剩在英国的总共还不到三个,其中的一个已经发了胖,一天老似一天”(《亨利四世》上,2.4.131—133)。可以肯定的是,只要亨利四世还在位,福斯塔夫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这大概就是折磨福斯塔夫的“该死的叹息忧伤”的来源。后来,福斯塔夫衔命征兵,遇到故人夏禄法官,他看到这位当年不堪一提的猥琐之人“现在居然有田有地,牛羊成群了”,更增加了内心的不平之气。

政治上的出路被堵死之后,享乐成为福斯塔夫的信仰,哈尔亲王成为他的玩伴。读者想知道的是,在福斯塔夫的生命里,欲望和亲王这两者分别处于什么位置?

理查二世和亨利四世的时代,据休谟在《英国史》中记载,封建体系正趋于瓦解,英格兰几乎恢复了诺曼征服前的形势,土地财产权已经面目全非。像福斯塔夫这样保有爵士头衔,又没有土地的中下阶层,在同时丧失了政治空间之后,面临的选择极为有限。纵情声色,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糟,至少,那代表了对政治生活的消解和无声的抵抗。

从这个意义上说,福斯塔夫像是一个伊壁鸠鲁式的政治哲人,沉醉于爱欲,顺从自己的天性,从日常责任和政治的牢笼中逃离(伊壁鸠鲁《梵蒂冈馆藏格言集》,18、51、58)。在哈尔亲王扮演的陛下对福斯塔夫的指控中,最严重的一项也是雅典人对苏格拉底的指控:败坏青年人。布鲁姆(Allan Bloom)甚至指出,福斯塔夫的死与《斐多》里描述的苏格拉底的死一样,都是从脚往上凉的。(布鲁姆《莎士比亚笔下的爱与友谊》)

问题在于,福斯塔夫可能并没有这么纯粹。他的确很风趣,但这种风趣是堕落之后的才智。真正的精神追求应该能够承受孤独,包括平静地面对死亡的升起,但是福斯塔夫在临死之前风趣全无(《亨利五世》,2.3.10—24)。正如普拉特(Michael Platt)所指出的,这样的风趣带着奴性,因为他需要停留在别人认为可笑的范围,从而变成他人意见的奴隶,同时他的天分也奴役着他人。(普拉特,“死荫幽谷中的福斯塔夫”,载《莎士比亚戏剧与政治哲学》,华夏出版社2011年5月版)

因此,福斯塔夫和哈尔亲王之间有着双层的主奴关系:一方面福斯塔夫试图用自己的风趣奴役哈尔,因为他自己不仅风趣,而且试图连带着别人也风趣起来(《亨利四世》下,1.2.9—11),另一方面,他又深深地被自己的风趣奴役,唯恐不被别人认可。哈尔的认可对他至关重要。

而福斯塔夫所看重的哈尔亲王的态度,在盖兹山抢劫之后发生了改变。哈尔对福斯塔夫的嘲讽和攻击深深伤害了他。

《亨利四世》上篇第二幕第四场是全剧篇幅最长的,这场戏里,哈尔亲王用各种刻薄狠毒的话来攻击福斯塔夫,激烈程度根本不像是两个朋友之间的。对话的高潮部分发生在亲王假扮陛下,福斯塔夫假扮亲王之后。在那段对话里,亲王以陛下的身份指控福斯塔夫为“罪人”——

亲王:  ……为什么你要结交那个充满着怪癖的箱子,那个塞满着兽性的柜子,那个水肿的脓包,那个庞大的酒囊,那个堆叠着脏腑的衣袋,那头肚子里填着腊肠的烤牛,那个道貌岸然的恶徒,那个须发苍苍的罪人,那个无赖的老头儿,那个空口说白话的老家伙?……

福斯塔夫:  我希望陛下让我知道您的意思;陛下说的是什么人?

亲王:  那邪恶而可憎的诱惑青年的福斯塔夫,那白须的老撒旦。

尽管福斯塔夫反复哀求亲王千万不要抛弃自己,“撵走了肥胖的杰克,就是撵走了整个的世界”,但是,在对话的最后,亲王还是坚决表示,“我偏要撵走他”。

这是一起非常严重的事件,不管从指控的罪名还是对福斯塔夫的伤害程度而言均是如此。在这之后,福斯塔夫说他的精力大不如前了,“我不是一天一天消瘦,一天一天憔悴了吗?”(《亨利四世》上,3.3.2—3)。

此后,福斯塔夫和亲王之间又经历了一场更为严重的冲突。莎士比亚没有正面描写这场冲突,因此我们不清楚冲突具体发生于何时。从桂嫂的叙述里我们得知,在圣灵降临节后的星期三,福斯塔夫因为当着亲王的面说他的父亲像一个在温莎卖唱的人,被他打破了头(《亨利四世》下,2.1.87—90)。亲王已经疏远了福斯塔夫,情况越来越不妙了。

不久,命运似乎迎来一丝转机。在夏禄家的花园(《亨利四世》下,5.3),福斯塔夫得知了哈尔亲王即位的消息,他欣喜若狂,“命运女神请我做她的管家去了”,“我知道那小王正在想我想得好苦呢”,“那些跟我要好的人有福了,咱们那位大法官这回却要大倒其霉!”看上去,一场翻身党人的狂欢就在眼前。

然而,事情比他想像的要残酷。亨利五世不但冷冷地表示“我不认识你,老头儿”,还将他从自己身边永远放逐,违令处死。

这是一个令人伤心的结局,就像苏格拉底在最后的时刻所说的,“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苏格拉底的申辩》,42)在此之后,哈尔亲王,现在的亨利五世,登上了更大的政治舞台;福斯塔夫则日渐惨淡,最后郁郁而终,快嘴桂嫂直言“是皇上使他心碎了呀”(《亨利五世》,2.1.91)。

福斯塔夫是哈尔的苏格拉底么?答案不容乐观。即使是,恐怕哈尔也不是他的亚西比德(《会饮篇》219d)。哈尔亲王到底是怎么看待福斯塔夫的,他为什么要对福斯塔夫如此无情?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离不开对哈尔亲王本人形象的辨析。从他一出场,即《亨利四世》上篇第一幕第二场的结尾独白处,我们就知道他是在用放浪不羁的表象伪装自己,“我正在效法着太阳,它容忍污浊的浮云遮蔽它的庄严的宝相”。可是,一个王子要伪装自己,这件事本身就充满蹊跷,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即“当它一旦穿破丑恶的雾障,大放光明的时候,人们因为仰望已久,将要格外对它惊奇赞叹”。

我们并不清楚哈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形象问题(Public Image,亨利四世尤擅此道)有意识的,但是,形象意识一旦产生,紧接着就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他要选择“隐藏”而非“敞开”的策略?哈尔怕谁看到自己的真相?

哈尔本人告诉我们,他一直在读书,而且在读史书(《亨利五世》,1.2.147),那么他一定了解围绕王位的争夺意味着怎样的危险。躲避危险的最好办法就是掩盖自己的壮志野心,用纵情声色麻痹对手。他做的很成功,而且亨利四世有可能也知道他的计划,并在暗中予以配合。计划的针对目标,是王位的有力竞争者,潘西·霍茨波。亨利四世非常明确地表达过对他的忌惮:“他(潘西)才有充分的跃登王座的资格,你(哈尔)的继承大位的希望,却怕只是一个幻影”(《亨利四世》上,3.2.98—99),小潘西坚定地认为他的妻舅爱德蒙·摩提默才是理查二世王冠的继承者,并且质问其他人,是否“就这样甘心做一个篡位者的卑鄙的帮凶,一个弑君的刽子手,受尽无穷的咒诅吗?”(《亨利四世》上,1.3.166—167)

根据史家撰述,小潘西和哈尔的年纪相差很多,根本不是同龄人。莎翁之所以这么安排,是有意给哈尔亲王设置一个竞争者,否则他对自己形象的遮蔽就显得没有来由。在剧中显得有勇无谋的小潘西轻信了哈尔的伪装,让哈尔得以避免可能会有的危险,因为前者早就扬言“倘不是我相信他的父亲不爱他,但愿他遭到什么灾祸,我一定要用一壶麦酒把他毒死。”(《亨利四世》上,1.3.232—235)

哈尔隐藏自己的过程,也是一个驯服欲望的过程,因为我们并不确定在他产生形象意识之时,就已经驯服了自己的欲望,而当他走上王位的时候,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这是他必须要加以确保的。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就可以理解哈尔为什么要用那些无比刻毒的言语去攻击福斯塔夫:后者正是哈尔欲望的象征,至少哈尔是这么看的。福斯塔夫当然也了解哈尔,“这位殿下嘴里所说的话,都是跟他肉体上的冲动相反的”(《亨利四世》下,2.4.354)。哈尔摆脱福斯塔夫的过程,亦可以看做是他和福斯塔夫之间第三层主奴关系的展开,即君主德性战胜奴隶德性的过程。

福斯塔夫身体的衰败,和哈尔进入政治角色的过程是基本吻合的。《亨利四世》上篇结束和下篇开始的时候,亲王对他还算仁慈,派了一个侍童给他,对索尔兹伯里战役中福斯塔夫冒领军功的行为也没有揭穿,只不过,哈尔不再和他亲密过从,取代他的是波因斯。

波因斯是另外一种类型的中下等人,他头脑简单(《亨利四世》下,2.2.34),但同时也懂得如何取悦亲王,正是他策划了盖兹山的恶作剧;他是庶子;能干(2.2.65—66)。面对桃儿的疑问,“亲王为什么这样喜欢他(波因斯)呢?”福斯塔夫大吐酸水,“因为他们两个人的腿长得一般粗细……把他们两人放在天平上秤起来,正好一个是半斤,一个是八两。”

至于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哈尔本人并不避讳:在赶走了福斯塔夫之后,“因为没有更好的人,我只好把你当做朋友”。早在《亨利四世》上篇那里,我们就发现,在福斯塔夫夺人光芒的阴影处,其实哈尔和波因斯走得更近。亲王和波因斯之间更像是朋友关系,亲王更愿意向他谈心里话(《亨利四世》下,2.2)。

波因斯和福斯塔夫之间存在着竞争,目标是亲王的欢心。相比起来,波因斯更了解福斯塔夫,因为盖兹山计划的前提是他对福斯塔夫个性的了解,否则很有可能全盘皆输(《亨利四世》上,1.2.185—187)。他直言福斯塔夫的灵魂需要一个医生(2.2.103)。福斯塔夫看不上波因斯,还向亲王写信揭发他,但结果证明波因斯赢了。

如果说波因斯和福斯塔夫只是酒店党人的内部矛盾,那么到了《亨利五世》,以高厄、弗鲁爱林等人为代表的更无情、更无趣,但更听话、更勇敢的下等人开始登场,他们的出现,将酒店党人彻底清洗出政治舞台。

高厄主要出现在《亨利五世》中,在《亨利四世》下篇第二幕第一场,他以亨利四世和哈尔亲王身边人的身份出现过一次。福斯塔夫可能意识到了这个人的重要性,两次邀请他共进晚餐,都被拒绝。弗鲁爱林则是第一个四联剧中仅次于福斯塔夫的喜剧人物。高厄、弗鲁爱林和酒店党人之间不是竞争者那么简单,而是一种类似于政敌的关系。

福斯塔夫在《亨利五世》中并未真正登场,他去世的消息是我们从酒店党人毕斯托尔和快嘴桂嫂等人那里得知的。虽然福斯塔夫的肉身消灭了,但他的精神由巴道夫、毕斯托尔等比他地位还要低的酒店党人继承了下来,他们跟随亨利五世,以前的哈尔亲王一同上了英法战争的前线。福斯塔夫的灵魂一直游荡在他们周围。

毕斯托尔去战场的原因,是因为他“把军营里的伙食承包下来了,这一下油水可不得了”(《亨利五世》,2.1.115—116),在战场上他把赎金看的比什么都重(4.4);巴道夫则抢劫了教堂(3.6.105),偷了一个圣餐匣(3.6.41)。一切都是按照酒店党人的做事逻辑来的。

下等人了解下等人。正如波因斯比哈尔亲王更了解福斯塔夫,高厄也比其他人无情地揭了毕斯托尔等酒店党人的老底:

这种人是只呆鸟,是个傻子,是个流氓,他们不定在什么时候到战场上去蹓一转,等回到伦敦,就自称是身历其境的战士了。这班人把元帅、将军的名字记个烂熟,又死死地记住了哪些地方打过仗,有哪几个堡垒遭到了围攻,打开了哪几个缺口,哪一队押粮的遭到了袭击;谁奋不顾身地冲出去,谁中箭倒地,谁出了丑,敌人那边的情景又怎样;这一切等等,他们全都一口气背得出来,而且套上了军事的术语,还要平添许多新翻花样的咒骂;再加上两撇将军胡,一身又破又烂的军衣——那你想吧,在那啤酒冲昏的头脑里,借着瓶子里泛起泡沫的酒力,可以创造出多少惊天动地的事迹来呀。可是,当今这时世玩些什么花样,你必须摸清楚才好,要不然,你可不免要大大地上当了。(《亨利五世》,3.6.68—83)

“当今这时世玩些什么花样”,高厄自然是清楚的,亨利五世也很清楚,他毫不留情地把巴道夫处死了,虽然他对巴道夫是如此熟悉,但整饬秩序更加要紧;毕斯托尔被高厄和弗鲁爱林羞辱并痛打了一顿,赶回老家,高厄临走前抛下一句非常关键的话:“你以后还要取笑古老的习俗吗?”(《亨利五世》5.1.72);继承了福斯塔夫式机智的侍童也死在了战场上。至此,以福斯塔夫精神为凝聚力的酒店党人被清除殆尽。

伴随着战场上的胜利,亨利五世开始迎来自己的事业巅峰,只不过,一场平静却致命的合法性危机开始在周围弥漫。

这场质疑是由一个名叫威廉斯的普通士兵提出的。在《亨利五世》第四幕第一场,阿金库尔的战场上,这名士兵提出了一个令亨利五世无比恐慌的问题:国王如何为普通人的死负责?这个问题是如此严峻,以至于亨利用长篇累牍的两大段论证作为回应,并在整部剧中第一次提到了理查二世,即父王亨利四世的弑君问题。

莎翁的两个英国历史四联剧中存在一个贯彻始终的“罪与罚”结构:自《理查二世》中,兰开斯特家族的波林勃洛克杀死理查二世之后,弑君的“原罪”就成为笼罩八部戏之上的挥之不去的阴云。到了亨利五世那里,“原罪”似乎淡去了,但是随着威廉斯的提问,这个问题如同幽灵般再度浮现,几乎让亨利五世崩溃。即使是给亨利五世带来无上荣耀的阿金库尔之战,也是转嫁这种合法性危机的途径之一。真正的危机可能会被掩盖或转移,但绝不会消失。

时代的动荡也伴随着人心的崩坏。福斯塔夫在《亨利四世》上篇中还是生命力的象征,到了下篇和《亨利五世》时就逐渐枯萎,不断被新生的中下等人所覆盖。更下等的人也早就开始败坏了,《亨利四世》上篇第二幕第一场中,两个脚夫关于客店的对话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整个英国社会就像那间客店,从上到下都在朽坏。“自从马夫罗宾死了以后,这家客店简直糟得不成样子啦”(2.1.10—11)。作为一名君主,哈尔似乎驯服了自己的欲望,实现了王国表面的和平,但卑劣的习气早已在整个社会中蔓延。

在论政体原则的腐化时,孟德斯鸠指出,当卑贱之人从奴颜婢膝中获致显贵而引以为荣的时候,当他们认为对君主负有无限义务而对国家则不负任何义务的时候,君主政体的原则也就腐化了(《论法的精神》,1.8.7)。从福斯塔夫到波因斯再到高厄,一种健康的伊壁鸠鲁主义正在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乏善可陈的单调心灵和卑贱习气,并日益僭据了政治调色板的主色。亨利五世筑起的百尺楼台,此刻已近风雨黄昏。

本文原刊于海国图志学刊第10辑,《帝国、蛮族与封建法》,蔡乐钊博士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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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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