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树山:你活在汉武帝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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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山  


这当然是一种假设。任何以假设为前提的问题似乎都是伪问题,但假设可以直逼问题的核心和实质。我们阅读和研讨古代的历史,看到很多帝王将相的生平事业和他们的人生悲喜剧,但寻常小民怎样活着却很难见于史书。这不能怪史家的所谓英雄史观对民众的无视,因为古往今来如恒河沙数的百姓生生死死太寻常了,历史上英雄伟业的后面其实就是无数人的挣扎和死亡。


随手翻开史书,我们会见到一些数字和与其相关的历史事件。如汉武帝元狩四年冬,那一年皇帝38岁,“有司言关东贫民徙陇西、北地、西河、上郡、会稽凡七十二万五千口。”倘若你是这迁徙百姓中的一员,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背井离乡?你有父母兄弟姐妹吗?你们怎样走过漫漫迁徙路?有哪些生离死别的故事?你们在陌生的异地是怎样活下来的?可你只在“七十二万五千口”这个冰冷的数字中,默无一言。算了吧,我不想在这里找到你。


同一年,“大将军卫青将四将军出定襄,将军霍去病出代,各将五万骑。步兵踵军后数十万人。青至幕北围单于,斩首万九千级,至阗颜山乃还。去病与左贤王战,斩获首虏七万余级,封狼居胥山乃还。两军士战死者数万人。”这是汉武帝时代和匈奴一次最重要最残酷的战争,哦,我看见你了!茫茫大野中,无数的男人、妇女、老人和孩子在奔跑,哭喊、惨叫……你们潮水般的马队呼啸而来,他们被长矛戳翻,被寒光闪闪的马刀割下头颅!于是,你在狼居胥山下的寒溪旁饮你的战马,在水畔的青石上磨你的战刀……连绵的大山,青灰色的天穹,漠北的风带来浓烈的血腥气,这里离家乡太遥远了!但大汉帝国士兵的脚步可以踏遍世界任何角落!大军的统帅正年轻,他叫霍去病,只有二十七岁。带着七万颗血淋淋的人头,你们凯旋班师!


哦,血色风尘中归来的士兵,你回到了久别的家乡。你的肩头上还留着一个凶狠的匈奴汉子砍下的刀伤,谢天谢地,因为有牛皮甲胄的保护,它没有伤到骨头,所以,你还可以下田耕作。好,我们就从这里开始你的故事吧。


那一年你25岁,正是青春好年华,你有征讨匈奴英勇作战的光荣历史,但这算不了什么。任何时代,在战争中升官发财的都是统帅和将军,一个小兵能够活着从战场回来就是最大的幸运。此次战争汉军战死数万人,感谢上苍,你不在数万沙场伏尸之中。此次得胜归来的统帅霍去病被皇帝嘉奖,“以五千八百户益封骠骑将军”。而在四年前(元狩六年),史书记载:“卫青比岁十余万众击胡,斩捕首虏之士,受赐黄金二十余万斤。而汉军士马死者十余万,兵甲转漕之费不与。”连年征战,十余万兵马尽死于战场;国库空虚,已拿不出粮秣兵甲之费。但卫青以外戚之重,竟得二十余万斤黄金的犒赏,令人咋舌!那年你没在卫青将军的部队服役,但你的哥哥在那支部队里,他已经死在沙场。


你的妻子每日站在柴门边望着灰白的长路,盼望你能够活着回来,当她看到你的身影时,她喜泪滂沱,伏在你的胸前痛哭,你那两岁的孩子牵着妈妈的裤角,仰着头,惊愕地望着你。很快,孩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惊恐地哭起来……家徒四壁,藤萝绕门,贤惠的妻子为你做了煮红薯和糙米饭,或许还为你煮了两个鸡蛋。两只母鸡在院子里咕咕叫,还有一只看门的黄狗,它摇着尾巴,围着你转来转去。你终于吃上了家里的饭,有妻子、孩子、母鸡和狗,山后有你一块土地,你什么都不想要,只希望拥有现在的一切。


妻子忧郁地问道:孩子该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他怎么了?


明年他就三岁了,要给官家交口钱呢!可家里……唉……


于是,你听到了这样的事:村头的张家,孩子刚生下来,就被溺死了。后山的李家,女孩已经三岁,因为交不起口钱,父母不忍心下手,雇了人,哄到野外,生生推到崖下去了……孩子死了好多好多,野狗吃死孩子,都吃红了眼。


你浑身发冷,脖颈上飕飕地冒冷气。你抱起膝下的孩子,端详着他的小脸儿,孩子瞪着晶亮的眼睛,疑惑地望着你。


口钱,亦称口赋,也就是人头税。


《汉仪》注:民年七岁至十四,出口赋钱。人二十三。二十钱以食天子。其三钱者,武帝加口钱,以补车骑马。


原本民七到十四岁,就开始交人头税的,每人交二十钱。但到了汉武帝时代,从三岁就开始交,而且每人增加了三钱。增加的三钱,说是“补车骑马”,其实就是军费之用。


又据《贡禹传》:


禹以为古民亡(无)赋算口钱,起武帝,征伐四夷,重赋于民。民产子三岁,则出口钱,故民重困,至于生子辄杀,甚可悲痛。宜令儿七岁去齿,乃出口钱,年二十乃算。


贡禹为汉元帝时人,七岁始交人头税,是后来的事。在汉武帝时代,规定三岁就开始交,而且缴费数额每人也多了三钱。百姓缴不起,生子辄杀,乃当时之实情。


人头税从三岁缴到十五岁,十五岁以后呢?当然还要缴,不过不叫口赋,而称算赋:


《汉仪》注,民年十五以上至五十六,出赋钱人百二十,为一算。为治库兵车马。


十五岁至五十六岁,属国家之壮丁,每个人要缴一百二十钱,按人头统计,即为一算,比十五岁以前增加了五六倍。这些钱,也用于军费。


那么,前面所言口赋即人头税中“二十钱以食天子”是什么意思?原来,在汉代,国家财政和天子私家收入是分开的。百姓税收属于国家财政,归大司农管,主要用于官吏的俸禄和国家的行政开支;而皇帝等人的日常用度来于山川园池市井之租税,比如市场交易税矿产税山林税等,这些收入属于宫廷私帑,专门用于皇族的日常开支,归少府管。汉代的少府一职,实为皇帝私人的大管家。如今,汉武帝把人头税也纳入供养天子的私产,而另增加三钱,以补军费之用。


是啊,明年你的孩子就要缴人头税,三岁的孩子就要出钱供养天子了。朝廷连年打仗,三岁的孩子还要缴三钱的军费。二十三钱,对于百姓,可不是区区小钱啊,否则为什么宁肯杀掉亲生骨肉而避此赋呢?


不,你抱着孩子断然地说,我们怎么能那样做呢?那是禽兽所为啊!我们宁可累折腰筋骨,也不能舍弃孩子啊!明天我就下田。


但镢头多年使用,已经坏损,家里的盐也已经没有了。你手里尚有一点天子赏赐的钱,那是用匈奴的人头换来的。那好,妻子说,明天就到市里去吧,买一柄镢头和一点盐,我和孩子已经几个月没见到盐星了。


第二天,你到市里去了。你见到了大路上跑过的驷马高车,富豪们和他们的家眷坐在车里,后面跟着一大帮奴仆,路人说,那是有名的大商贾乙家,城里有成片的豪宅,有上千的奴仆,连皇帝的本家此地的甲侯都巴结乙老爷呢!车子从你身边跑过,你见到车里一晃而过的乙老爷,肥头大耳,红光满面,左右簇拥着穿着绫罗的小妾……你走过了甲侯朱红色的大门,那里有些凶神恶煞的守门的兵丁,对你大声吆喝,让你滚远一些。你看到乙老爷的车子停在甲侯门前,甲侯迎出来,他们打躬作揖,然后一行人相跟着进了侯王的大门,后面跟着肩担礼盒的奴仆。


这一天,你走遍街市,没有买到镢头和盐。皇帝刚刚下旨,盐铁由官家专卖,不许私营了。


原来在秦王朝一直到汉初时,煮盐、冶铁,铸钱等产业皆许民私营,国家只管收税赋。这些税赋不入国家财政,只供养皇家贵族,归少府。可是就在国家倾举国之力和匈奴作战时,山东一带黄河泛滥,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外有战祸,内有天灾,国家赈救,无能为力,而一些靠煮盐、冶铁发财的富商大贾不急国家之难,出手相助,反倒囤积居奇,乘国之危,皇帝大怒,煮盐冶铁,一概官营。


官营之后,国家专盐铁之利,收入剧增,垄断的结果,不仅一些靠盐铁发家的富商大贾断了财路,且使平民百姓生活受到影响。所谓一放就乱,一统即死。但山海矿业,自属王土,岂容刁民缘此生利!


原来,乙老爷去侯王府也是打探朝廷虚实,心中惶惶然也。


你空手而归。你下田没有镢头,妻子为炊无盐,这样的日子你得捱着,因为你活在汉武帝时代。


你后来常常跑到市里去,你只想买一柄镢头和一把盐。你买到了盐,但贵得出奇,镢头始终没有买到。你很愁烦,用木棍石片,用手,用耒耜耠耨,还有一头衰老的黄牛,似乎也对付得下去,但很多事情做不了,你多么需要一把镢头啊!但在汉武帝时代,一个农民如此琐琐小事,当然不会记入历史。


汉武帝死后,即位的汉昭帝召集贤良文学士问民之疾苦,众人一致主张废除盐铁专卖,说:“县官鼓铸铁器,大抵多为大器物,应员程,不给民用。民用钝弊,割草不痛。是以农夫作剧,得获者少。”又曰:“盐铁贾贵,百姓不便。贫民或木耕手耨,土耰淡食。”这段话的后面就是农民买不到一把镢头、一把镰刀,拼力劳作,所获甚少的窘境。应该说,国家垄断盐铁业,限制了生产力的发展,窒息了社会经济的活力,使民生凋敝,百姓愈加困苦。但当时的御史大夫桑弘羊则坚决主张盐铁专卖,他的理由是:“山海之利,广泽之畜,天下之藏也,皆宜属少府。陛下不私,以属大司农,以佐助百姓。……往者豪强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铁石鼓铸煮盐,一家聚众或至千余人……聚深山穷泽之中,成奸伪之业,遂朋党之权,其轻为非,亦大矣。”从前,皇帝把国土山川皆视为自家的产业,所谓“打江山”是也。盐铁专卖,统治者固有经济上考虑,但政治上怕出现雇佣大量工人的资本阶层,以动摇农业小生产者维系的皇权统治,这才是根本的考虑吧。


这一天,你正在田里劳作,同村的丙伯惶惶然跑过来,喊道:听说了吗?钱又变了,从前的三铢钱废了!天啊,皇帝还让不让我们活了啊!说着,老头子声泪俱下,跪倒在田垄上,仰天哭嚎:天哪,百姓还怎么活啊!


你拿了家里仅有的一串三铢钱跑到市里去,果然,三铢钱已废,什么也买不到了!


钱币从战国始兴,至此仅百余年,古人还无法把握钱币投放和流通的规律,羁縻这个须臾不可缺少的可怕而诱人的魔鬼。在秦始皇时代,币为二等。黄金为上币,是永久的流通货,铜钱文曰半两,重如其文。汉兴,认为半两钱太重,更铸荚钱,民患太轻。彼时还没有纸币,金属钱当然以其重量计值。荚钱太轻,民不愿用,后来又造八铢钱(相当于秦币半两),此后,又有多次更变,到了汉武帝即位,开始行三铢钱,五年后,把三铢钱废掉了,又开始行半两钱。元狩四年,这真是一个多事之年,也就是你跟随霍去病将军入匈奴打仗那一年,皇帝下诏,“乃令县官销半两钱,更铸三铢钱,重如其文。”所以,你的全部家当就是那串三铢钱。


皇帝当年为何废半两钱而更铸三铢钱呢?史称,“官家据铜山而铸钱,民亦盗铸,不可胜数。钱益多而轻,物益少而贵。”也就是说,钱多物少,发生了通货膨胀。而且,民间盗铸,用铜屑及别的金属搀假,钱愈发不值钱了。


第二年,三铢钱刚兴,“有司言三铢钱轻,轻钱易作奸诈,乃更请郡国铸五铢钱。”


就这样,钱币频繁更变,百姓不知所从,苦不堪言。如今,三铢钱废而五铢钱兴,且问你那串三铢钱何所用也?


汉武帝时还有一种寻常小民没见过的“超大面值”的钱称为皮币,史称:“是时禁苑有白鹿,而少府多银锡。乃以白鹿皮方尺,缘以缋,为皮币,直四十万。”用一尺见方的白鹿皮周边镶以银锡,这样的钱民间固然造不出,但因其价奇昂,所以它只在“王侯宗室,朝觐聘享”中使用,没法在市场上流通。当时大司农颜异对这个皮币有意见,说,一块玉璧才值数千钱,而一块鹿皮镶上银边就值四十万,本末不相称。皇帝大怒,竟将颜异以他事坐腹诽罪论死。其实武帝之本意,乃是用它钓王侯贵族的金银财宝,颜异书生气,所以送了命。


武帝一朝,因钱币送命的人成千上万。是时以币屡变,商贾多积货逐利,而民间盗铸之风益甚。依律,盗铸诸金钱,罪皆死,而犯者不可胜数。史称:“吏民之坐盗铸金钱死者数十万人,其不发觉相杀者,不可胜数。”


几天后,丙伯和他的老伴在后山上寻了短见。这对老夫妇吊死在一棵树上,脚下扔着一堆散乱的三铢钱。邻人说,不完全是因为废了三铢钱,丙伯的两个儿子被人雇去进山炼铜铸钱,几百人被官府抓了,全给砍了头,老夫妇这才上了吊。


但是你还活着。活得虽然艰难,但还过得去。你在田里死做,收下的粮食仅足你和妻儿活命,但你身体还强壮,并且有靠力气生存的人不学自通的本领。你去山里砍柴烧炭(朝廷大官朱买臣干过);你去山野放猪(当朝丞相公孙弘干过);你给人杀狗(高祖大将樊哙干过);你还编苇席,有人办丧事,你还拿着竹箫去给人家吹一支曲子(开国元勋周勃干过)……靠这些下贱的营生,你交得上官家的赋税(你和妻子各一算,每人120钱,孩子23钱,计263钱)。由于你的勤劳和智慧,你还攒下一点儿钱。可是,朝廷年年要用兵,妻子担惊受怕,忧心忡忡,生怕你被征发去打仗。


汉武年间,四夷扰攘。东南:严助、朱买臣等招徕东瓯,事两粤,江淮之间,骚乱不宁,国家烦费;西南:唐蒙、司马相如始开西南夷,凿山通道千余里,以广巴蜀,巴蜀之民疲弊,不惶宁日;东北:灭朝鲜,置沧海郡,则燕齐之间兵戈数发;西北:本来与匈奴有和亲之约,边境虽偶有扰攘,尚未成大患。武帝背约,先使一个做边贸生意的富翁聂壹将货物出关,诱单于贸易,并私约卖马邑城于匈奴,单于信之,率十万骑入塞。汉军三十万埋伏在马邑旁,准备擒杀单于。单于觉之,引军还。自此和亲事绝,两国交恶,兵连而不解,天下苦其劳,干戈日滋,民生日蹙,国库虚耗。


战国时,秦最尚武力,其制兵民不分,有事则人尽可兵,事已则兵尽还民。此乃藏兵于民,人人皆兵。这在靠人海战术取胜的冷兵器时代当然最为强霸。汉承秦制,依然如此。按汉之兵役:男子年满二十三,就要随时征召出战:


《汉仪》注曰:民年二十三为正,一岁为卫士,一岁为材官骑士,习射御骑驰战阵。又曰:年五十六衰老,乃得免为庶民,就田里。


二十三岁上战场,五十六岁才可退役,乃国家制度。残废者可免,曰:“高不满六尺二寸以下为罢癃。”此乃汉代尺寸也,当指个子太矮,拿不动刀矛者。


青年为皇帝打仗,人人有份,丞相之子亦不可免。武帝时有一廷尉(相当于大法官),因家贫,不能花钱雇人替代,其子年年步行北到边关服役。这一方面看出当时人的尚武雄豪气概,也见兵法之严。


要想避开兵役,惟有买爵一途。


爵分五等:公、侯、伯、子、男,本为封建世袭制度之专称,后来,秦孝公用商鞅之法,有民爵之设。民爵七级以下,得免徭役。汉代常有赐民爵一级之说,如新君即位,得生皇子,立太子等等。概因要普天同庆,使百姓沾溉皇恩也。民赐爵,可以减罪,可以免役。国家还规定,民爵还可互相买卖。国家也可卖爵,相当于发行公债。汉时民户买爵,即取得对国家徭赋之优复。但优复亦有年限,年过即灭。所以,你倾其所有,买了民爵一级,只可和妻子土地厮守一年,无征发服役之虑。


你战场的刀伤已平,只有阴雨天隐隐作痛,但你还留在自己的茅屋和土地上,身边有妻子孩子相伴。这卑微而可怜的幸福能持续多久呢?


世事如转圜,富贵及身灭。在汉武帝时代,没有谁是安全的。


站在你山坡的田地上可以看到山下的大路,你看到一队官兵络绎从山下走过,他们押解着一群人,这些人扛抬着箱笼,向官衙走去。乙老爷破衣烂杉,散发赤脚,坐在一架破牛车上,瞪着一双呆滞的眼睛,嘶声喊叫:完了!我完蛋了!我被告缗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破产了!


是的,乙老爷破产了!但国内破产的可不是乙老爷一个人。


告缗,是汉武帝时对国内富商大贾及资产者掠夺性的一项政策。缗,这里指的是资产财物。告缗之前有算缗,即自报资产,国家课以重税,无异于将富人资产没收入官。民皆匿财不报,于是有告缗:“匿不自占,占不悉,戍边一岁,没入缗钱。有能告者,以其半舁之。”隐匿资产不报,或呈报不实,罚戍边一年,且没收资产。有能告发者,可得富人资产之一半。于是,国内告发之潮大起,富商大贾,人人自危,国家得民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及土地房产无算。“于是商贾中家以上大抵破,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岁之业。”中等人家都已破产,百姓不再以工商积财,而告发富人者得其半,奸人何乐而不为!于是经营有余之家破产罹祸,浮浪奸猾之徒害人发财。汉武帝并非如后来之革命鼓励穷人造反,虽然他有时候也恨富人。盖因天下财富皆视为皇家之私产,汉家帝王一直轻贱商贾,高祖刘邦曾下诏不许商人衣丝乘车,汉代有“良家子”之说,此即如后来的“贫下中农子弟”,只有耕田的人家方可称“良家”,凡经商、务工甚至行医者皆为“奸利”,(毛时代称投机倒把),排摈在“良家”之外。市税矿山海盐渔业诸收入,皆为皇帝私财,入少府,为天子之私奉养,不入国家财政。而工商阶层靠此发财,等于侵夺皇帝私产,于是,以国家暴力攫夺之决不手软。汉武帝的告缗之策无疑是一种暴政,对社会经济和社会道德的破坏前所未有。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之说乃资产阶级的信仰和法则,在农业小生产者维系的中国皇权时代,决无此种观念也。


乙老爷的破产并不使你感到欣喜,你没有任何幸灾乐祸的恶毒心理。这并非说你的道德高尚,它使你感到,在皇权之下,任何人的财产和生命都无可保障,每个人都没有尊严和权利,所有人都是一粒尘埃。


看着坐在破牛车上嘶声喊叫的乙老爷远去,你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于是,那年冬天,你看到了更加震撼的一幕:皇帝派来的地方官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干仆从进了甲侯的宅邸,宣读了皇帝的诏敕,甲侯因酎金事被削夺了王侯之爵位,即日被黜为庶民了。甲侯宅邸乱作一团,众妃妾收卷细软,夺门而去。平时在主人面前低眉敛气,诺诺连声的奴仆们大声叫喊,出言不逊,几乎对甲侯和王后动起粗来。不是地方官呵斥弹压,甲侯人身安全都成了问题。


甲侯,乃皇帝之本家也,据说从祖太爷那辈就已封了侯,乃先帝之近支。吴楚七国作乱时,甲侯的爷爷并没有卷入谋反,否则早就掉了脑袋,何能将爵位传子传孙地传下来呢。但年代久远,支系繁衍递嬗,甲侯与当今皇帝虽是同祖,但已经很远了。因此甲侯一直很低调,从不擅作威福,对地方官十分恭敬,只如一个土财主,奉食租赋而已。但这个也没保住,终因酎金而失侯了。


酎,三重酿醇酒也。《汉书》服虔注:“八月献酎,祭宗庙,诸侯各献金来助祭也。”可见,酎金是一种名目,为皇家祭宗庙时,各诸侯必须向朝廷贡金助祭。宗庙所供,乃天子和诸侯共同的祖宗,所以祭祖时,王侯必须拿金子来!


《汉仪》注:诸侯王岁以户口,酎黄金于汉庙。皇帝临,受献金。金少不如斤两,色恶,王削县,侯免国。


汉武帝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帝在位28年):“列侯坐献黄金酎祭宗庙不如法,夺爵者百六人。”(《汉书·汉武本纪》所以,甲侯乃一百零六个倒霉蛋之一。当时,朝廷正发兵讨伐南越,诸侯不积极支持,武帝一怒,借口拿他们开刀,此为近因。其远因实为自吴楚之乱平后,封建世袭衰微,中央集权制的皇权体制愈加巩固,即便同宗同姓之王侯,削夺不加怜惜,以示天子无上之威也!


日子绵长如水,劳苦和愁烦如影随形。一个寻常小民,不触犯刑律,在自己的田垄上耕作,舍得付出血汗,宁可妻儿饥寒,年年完税,日子倒也过得去。


春天,你在山坡上翻地,同村的阿三跑过来,说:“看见了吗?看那车仗队伍,那是阿娇一家,要迁到京城去了!”你直起腰,果然看到几辆华贵的车子逶迤着爬过了山路,骑马的紫衣人前后簇拥,在春天蓝蒙蒙的雾霭中格外醒目。“阿娇怎么了?”你懵懂地问。“咳,你没听说吗?阿娇被选入宫里去了!那女娃模样长得好,皮白肉嫩,头发老长,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走起路来飘飘的,都说她是狐狸精转世……这下被当官的选入宫里去了,要是皇帝老儿看中,阿娇可就做娘娘啦!”阿三一边絮叨,一边啧啧地赞叹着。噢,你想起来了,那是后村采桑的阿娇,的确是个美丽的女娃,可刚至及笄之年……“阿娇的爹娘这下子可抖起来了,要是阿娇做了娘娘,那个乡巴佬可是要封侯的。”阿三一脸庄重,说:“住大宅子,成群的奴婢侍侯,每天都吃肉喝酒,出门就坐马车……再不用下田,也不用交租了……”阿三不知什么时候离去了。风在耳边打着呼哨,远天推上一片云彩,风中带着水腥气,看样子要下雨了。不用下田,不用交租,唉,谁生来有这样的福分呢!


但你不会知道,不测的命运也在等着阿娇。


《汉书·贡禹传》:“至高祖孝文孝景皇帝,循古节俭,宫女不过十余。……武帝时,又多取好女至数千人,以填后宫。”


左右郡县,耳闻目睹,女子进宫所在多有,数千宫女,供帝王一人之淫乐。但一入宫门,如同囚禁,父母兄弟,如隔丘山。得幸者稀,得宠者少。今日得宠,明朝失势,帝王一怒,命如落花。汉武晚年,因巫蛊之祸,逼杀太子,又使卫皇后自尽。为使幼子刘弗陵(汉昭帝)继位,将其年轻母亲钩弋夫人无端杀死……这些记于史书的事情,你当然无从知晓。


是啊,活在汉武帝时代,有人骤然富贵,是因家有漂亮女孩。有人瞬间破产,是因为你曾经有钱。有人被砍了头,是因为你的脑袋本来是随时准备砍掉的。有人被割掉了生殖器,是因为你的话叫皇帝不高兴。有人必须上战场去拼命,是因为你有个年轻的好身板儿……


好,现在该轮到你了。


史载,元鼎六年秋(公元前111年,帝在位29年),“东越王余善反,攻杀汉将吏。遣横海将军韩说,中尉王温舒出会稽,楼船将军杨仆出豫章,击之。”


你又被征发入伍,属横海将军韩说部下,去南方打仗。这一年,你33岁,你的妻子31岁,你的儿子9岁。自上次随霍去病出征匈奴至今,你已经陪伴你的妻儿八年。八年间,尽管战乱不息,但你却侥幸逃过了兵役。如今你正当壮年,离56岁退役还田的年纪还很远,国家有事,皇帝征召,谁敢抗命?


你哭别了妻儿,最后一次巡看了你的茅屋、田地,嘱咐妻子收好田里的庄稼,等候你的归来。


数月后,你死在湿热的南方,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死于可怕的热病。同伴们把你的尸体抛下了瘴气迷蒙的江水。


历史不会记载一个普通士兵的死亡,唯有江水无语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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