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希孟:爸爸和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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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希孟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父辈五人中只父亲上了五年学,为的是有一人断文识字,文武兼备,免受欺凌。父安受祜,字福艇,小学文化,皮肤白皙,形貌昳丽。笔墨砚台,文房瑰宝。在棉花收购站打过工,参过军,当过小学教员、乡政府公务员、生产队会计。大概应该是1930年前后,父亲小学毕业后,到棉花收购站打算盘。有一次扛着行李,一位骑自行车的大人说,小孩,我给你把行李捎上。结果黄鹤一去不复返。这故事是祖母说给我的。1948年父从军,未几回乡,先后任小学教员和程公乡政府文书。据说父亲年轻时会演戏。他有时哼哼几句晋南眉户戏,还挺像回事。


父亲曾经在程公、白马、北坡当过小学教员,但不在本村任教。几千年的传统,当官要异地做官,这就是籍贯回避。连经商也是生意兴隆通“四海”买卖茂盛达“三江”。所谓“走江湖”“跑单帮”是也。熟人社会是传统农耕文明。


我们家不是书香门第,也不是钟鸣鼎食诗书簪缨望族,不过父亲也有文房四宝 scholar's four jewels :笔墨纸砚。黑色大砚盤,大字笔,中楷笔,笔筒(笔筒上画有竹子,前两年我不慎打碎),粗重的黑色压尺,好像是石材。镇尺,镇房之宝,也叫压尺,长有尺许。家里还有印盒,亦称印奁,盛放印泥的文房用具。父亲有“字”曰“福庭”,有篆刻的印章。我们家的粮食口袋上写“安增寿堂”。父亲御笔亲书。写大楷,土话叫写仿。模仿,底下有仿影子,楷模。纸是毛边纸,每次写字先要墨墨,似乎应该是运思运气,打腹稿。父亲的藏书有《老残游记》《千字文》《千家诗》《聊斋志异》《狂草字帖》等。我们弟兄大名希孔、希孟、希曾,据说是武池村一位村塾老先生取的。哥哥的乳名春槐,得自于院落里一株槐树。我叫玉槐,当然就是亭亭玉立了。


父亲是太岳老区小学教师。我小的时候,看到过许多太岳老区的教育文件。“不能打骂学生”等反封建内容,叫小时候的我眼睛一亮。村子里民主选举,被选举人背后每人一个碗,选民们对自己中意的人,在背后碗里放一颗豆。也没见有人作弊,从家里拿一把大豆放到某位的碗中。那时大约父亲比一般人时髦些,穿过大氅,戴过瓜皮帽。头围羊肚子毛巾,似乎不适合父亲。文化人嘛。他的同事喊他字“福艇”,完全不同于农名喊“马驹邋遢”一类乳名。记得他教我们漱口洗澡(方言叫“洗刮”,可能是“垢痂”厚实,需要用铁皮刮削),光屁股的我们,洗完后站在板子上晾干。父亲则刷牙。这在当时是比较罕有其匹地讲卫生了。我玩儿过父亲的红头信纸。


小时候理发匠挑剃头担子一头热走村串巷。但我和哥哥是到庄里村一剃头铺子剃头。包年。爸爸结算。俸禄应该是粮食而不是货币。人类文明进步是货币经济。货币是代数XYZ。社会进步的标志。补锅补碗的喊的是“打壶来吆”。河南农民回河南省亲带回罐装酱豆腐,就等于是从国外带回的三大件。河南农民会做烧鸡,给我家做过一只,还有汤汁。


大概是合作化前,我家是单干户,互助组初级社社员见我们便讽刺呼曰“单干户”,似乎是“落后分子”的别名。其实就是个体户。个体经济。今天看来,中农家庭,家道殷实,土地广袤肥厚,善于耕作经营,有车马犁耧,小康殷实,可以不依赖集体力量。有一年棉花丰收,卖花之后父亲扯回洋布,买了案板(杏木),擀面杖,锅铲,全家喜气洋洋。记忆最清楚的是,爸爸这次为妈妈买了件毛衣,开天辟地第一次。我家后来还盖建瓦房三间。足见我家是三马一犁一车式过渡时期经济收益人。


1950年代村民找我爸爸,问我妈妈:“掌柜的在家吗?”爸爸是“当家的”。可其实我家没有钱柜。1950年代初父亲在乡政府任文书,负责救济粮审批,春天青黄不接,常有馁民啼饥号寒请求补贴粮食。春季每天天不亮 ,常有农民站在窑洞窗前苦苦乞哀告怜。父亲总和颜悦色温软相待。但他毕竟不是救世主呀。1950年代初,巩固新民主主义秩序,倡导新富农经济。流行歌曲:“三头黄牛一匹马,不由得我赶车的人儿笑哈哈,往年那个车呀,咱穷人没得有呀,今年呀嗨,大轱辘车呀,骨碌碌转呀,转呀转呀,转到了咱们的家。”这首歌曲流行。过渡时期,个体经营,家道殷实,粮棉丰赡。雀巢之应,子孙其昌。村民于账目或有疑窦,父亲辄耐心解释,不辞其烦。每逢妇孺老幼,皆能温言款语,以礼相待。总领繁重,积劳疹深,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工作容或有咎,村民颇能谅宥。盘珠铿锵,清音幽韵;书记翩翩,至足乐也。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程功节费,开略有术。1960年代,父亲为了养活全家,买回土豆。相比之下,荒时暴月,我们不算很受委屈。许鸿儒大伯家老奶奶会捏拿。我小时候体格不好,动不动就骨折,在麦草堆上打滚,不知道关节就错位了,是许家大娘捏好的。


1958年,群众谁若没出工;大队让我父亲用绳索捆绑,父亲和悦地说,“人家让我绑你,咱们摆摆样子吧”,把绳子虚套在那人身上(也算网络),类如五花大绑。父亲是大队会计,到别的生产队食堂,偶然“蹭”一顿饭。大队书记很廉政,据说有一次看到后,把碗给摔了。父亲顾家,每次到县城开会,总放心不下家里,辄趁间隙中途回家挑水给孩子剃头。有人说他双手打算盘,好像双枪英雄。还有人说他躺在床上让两个小伙计一人唱念一人敲打盘珠,完事报数,父亲说,“对了”。这都是传奇,不足为凭。有人说,父亲如果南下,就是县委书记。这也不足凭信。


母亲去世后,父亲孑然一身。丧偶,委婉语叫失家(没有母亲的家是残缺之家,在我们,就是失恃),没有倾诉。弟弟希文懂事,经常摘几个桃子送到孤独的父亲居住的小屋和他聊天。没有妈妈,我们哪还有家呀。


父亲对我们要求严格,不许和人吵嘴打架。如果发生争执,不分青红皂白,必严加责罚批评。有一次邻居孩子麦娃和弟弟打架,我用一根棍子横撇过去,把孩子打哭了,受到父亲严厉斥责。这次我也太鲁莽了。我在此向邻居弟弟致歉。有一次我被人打破脑袋,反遭父亲训斥。还有一次我与人吵架,父亲连夜带我去给人赔情道歉。当然父亲历来要求我们堂堂正正敢怒敢言。每次我们犯错误,父亲都鼓励我们敢于说出自己的理由和观点,顶嘴犟嘴也可以。可是我们哪敢和他犟嘴呀!我常常只会哭泣抽噎哽咽抽搐。妈妈经常批评说,“活人眼里出火,死人眼里出水”。我后来也学会喷射愤怒烈火了。


父亲不申请入党,不参加工作。姨表弟学大人口吻说他是“党外布尔什维克” Bolshevik。我一直纳闷他何出此言!不过父亲的谨慎也太过余!我读高中时,一同学作文用阶级斗争观念批判王定一老师修正主义观念,说他“讲授屈原离骚乃传播封建观念”。我亦应和时局据理予以反驳,维护该师,自以为敢想敢说敢斗。党团书记支持对老师的批判。寒假父亲看到我文章,勃怒曰:“卷铺盖回来!”盖因父亲慑于当时风雨满楼,担心我成修苗之故(文革翼中果有大字报批王定一师且指涉我)。吾则少不更事,犊不惧虎。览此一文,诸君应知1964,65阶级恶斗情景。


1964年,爸爸让常冠军叔叔书写条幅贴在家里:“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字体娟秀,很是紧跟形势。他们也捕捉到威严的政治气候。父亲为人谦和。父亲过世多年后,南常一位老太对家人说父亲曾欠她十元钱,但她说念及父亲和善仁厚,从未提起。我对这位老大妈肃然起敬,我一点也不怀疑她。我在此向冥冥中的老人深鞠一躬。父亲欠刘世达叔二百元,至80年代叔父代还。我对刘叔心怀愧疚!我想自己亏欠乡亲还很多很多。父亲爱学习,能算会写,同辈的那些同窗,似乎知识面没有他强。他不是那种爱占个小便宜的人。


父亲为人谦和,与世无争,不向上攀爬,压抑自己,严以律己,委曲求全,不苛责于人,厚道,遭遇横逆无怨言,善于处理关系,富于弹性和韧性。这没有遗传给我。淡薄仕途,不落井下石,同情弱者,不构陷捏造罪名,不党同伐异,父子所共也。傲骨嶙峋,不随风转舵蝇营狗苟,秉持初衷,倔强,爱抬杠,咬群(方言),认死理,独抒己见,这是我的个性。


合作化以后,我家子女多,生活水准每况愈下,多蒙社队父老看顾,分发棉粮蔬菜果蓏票证,嗷嗷待哺的幼弟,也算人头,各得一份,故能度过艰难世事。凭良心说,我家是集体经济的受益者。子女多,工分少,但基本生活有保障。我感谢南常村父老哺育了我们。


母黄桂兰,和于娣姒,于卑幼有慈爱,贞静贤惠,动静有法。也许因为娘家只有一个男性后代,他对舅舅格外垂爱。抗战时期逃难,她总是肩背幼小的弟弟——我的舅舅。那是唯一男丁,叫独苗。姨姨们不算“后”。1950年代初,每年春节,她都薄备酒馔,宴飨舅舅。每次四个碟子:凉拌豆腐、莲菜、冷盘猪肉、炒鸡蛋,招待上宾贵客的标准。舅舅后来做了政府公务员,反而没了这个规格:每况愈下。村子里普遍习惯,招待贵客是酸汤面,外加金黄色炒鸡蛋。


妈妈重男轻女,几个姨姨都有些怕她。我感到内疚的是:妈妈对调皮的我比对妹妹好。妈妈每次生气打我,我急遽跑进羊圈(羊被赶到外边吃草,羊圈垫铺新土),迷信的妈妈认为女人不能进羊圈(还有牲口圈),我就逃过一劫。妹妹们没那么幸运,经常挨妈妈的打。只有父亲呵护妹妹。因此之故,妹妹喜欢离家到外边玩,我则经常骂妹妹。想起来怪后悔的。妈妈对我最疼爱,小时候看戏——农民们唯一的文化生活——妈妈总领着我去。篝火堆堆,我的心思就是烤火。一次妈妈把我放在篝火旁边。好在没有人会贩卖我这个脏兮兮的娃。看见卖醪糟的,风箱呼呼,火苗扑扑,清香扑鼻,外加鸡蛋花,我很想吃,但情知要花钱,不敢张口。那时候就很三大纪律。戏园子里不乏小商贩货郎担。走亲戚,妈妈要带的孩子,当然是我。到亲戚家,每次进村,妈妈要重新绑腿带,撤撤身上灰尘(扑土)。农村妇女美化,过一段时间要互相绞脸,就是用绷紧的细线“绞”去汗毛。我小时候长得蛮可爱,叫“雅观”,翼城话是“xie观”。


妹妹爱芳从小泼辣,有一次爸爸从外面回来拿了一颗玻璃珠子,骗她说手里有糖。刚打开手,妹妹就一把抓过来吞下。你看她这急性子,延续了一辈子。爸爸让我留心她的大便。果然,第二天玻璃珠子被大便下来。我是恪尽职守。有一年西巷许家母狗下崽,妹妹执意要去看,哥哥背着她(我跟在后面做随从)——可见她还小,这么固执。哥哥背着妹妹老远观望,母狗护崽心切,出来就咬住哥哥脚踝骨。


有一次我和堂弟希曾打架,我不知道怎么惹恼了他。他追逐,我奔跑回家,姨姨让我躲在椅子后面,他追进里间,没找到我。这就是“敌进我退”,打不赢就跑。这是常识。堂弟没有发觉我,因为窑洞光线太昏暗。


春天小石榴树上常有并蒂小果子,蓓蕾,类似并蒂莲,妈妈摘下风干储藏,谁家结婚办喜事,这成双的干石榴就缝在枕头芯里,多子多福呀,也预示在地愿为连理枝。好玩的是,妈妈儿女双全,所以办喜事娶亲缝被子,就要请妈妈义务服务。社会地位高嘛。母以子贵。骂人“绝后”,农村妇女的杀手锏。被骂者哑口无言,羞得无地自容。老家装枕头不用荞麦皮,而用秕谷。凉性。锅铲子,但翼人不拿锅铲子炒菜,而是用锅铲子刮锅,用筷子炒菜。老家包饺子剁馅叫铡馅(馅叫函,包含在内)。包饺子夹馅不用竹筷,而用翼方言叫“食刀”的牛肋骨片。手工艺精到的主妇们捏饺子捏出许受折绉,肚子大,饱满,很美观。饺子小巧,蘸蒜吃,一口一个,叫 “一口香”,得吃50个才能饱足。这是妈妈们显示自己手工艺。


我家男孩多,母亲地位高,还表现在:医学落后,人有病,中医处方居然是童子尿。我们家盛产童子尿,邻居常送来器皿接尿。好像应该是清晨早尿。我那时给弟弟把尿,很尽职尽责地把尿液留给邻人。不过有时候就不那么严格。科学证明尿液有毒,焉能治病?文盲迷信不卫生,愚昧的三个表征。


我幼时,父亲订阅《人民日报》,送报员崔安国(其志在安邦靖国,1960年大锅清水汤时代眼瞎去世,应该是白内障,现在可以切割)每次送报,都被母亲挡驾。因为要花钱啊。但母亲知道敬惜字纸的古训。那时候开会,有人,大概是崔安国,敲一口破锣,沿途喊叫,“兔子们(同志们),老虾米(老乡们),猪尾巴(注意吧)”。后来才有喇叭筒,现在应该发伊美尔。


三弟给三叔过继。弟弟幼年时,寒冬腊月,母亲每早让我带一块饼子进村送给弟弟(租赁村内“家娃”家)。弟弟由祖母照料,按理不会受屈。可怜天下父母心。有一次我骂三弟,“以后别来我家”,遭到父亲痛打。他对三弟过继,心存歉疚。


1960年,瓜菜糊口,啜菽饮水,母亲每日参加集体劳动,不一会儿衣袋内重重裹藏胡萝卜潜回,旋即折返。嗷嗷待哺之幼子,方得存活!母亲还经常凛冽寒风中到沟壑捡拾“煤核”。我家屋后头旧园子,自己可以种棉花种粮食。这块地几经易手,归了集体。


我家冬天避风的白布门帘失窃,母亲做个面人烘干,要用铁针扎瞎其双眸,或用榔头粉碎其机体。父亲不信邪,把它撂了。巫术,就是借想象征服邪恶,自我精神胜利。妈妈迷信,一次算命,算命先生说我是金河里的水命。听,多动听优美。这是大富大贵命?可金河里到底有几滴水呢!妈妈不忘为子女卜卦算命,她是希望我出人头地,望子成龙摘金牌夺银奖呀! 可我到老儿还是一介平民(个,南方南蛮子叫“介”,一介石头,一块石头呀——还怀玉呢。其余,弗、否、毋、勿、非,通“不”。古人发“不”音,发不准,南蛮子发为弗、否、毋、勿。上下唇抿不紧。)


母亲短暂的一生只留下一张照片,憔悴而疲惫的眼神流露出一丝哀愁——为她的一群嗷嗷待哺的稚子。她用并不宽厚的肩膀为他们遮风挡雨。她没能等到我们成熟,沒能吃到我们做好的一口饭菜,沒能等到我们买一双鞋子给她。她永不歇息焚膏继晷劳作的一生,燃尽了生命的脂膏,为黑暗中的我们点亮一线光明。她没能听到过我们说一句感恩的话语,没能看到我们成熟。养育子女无时或已的劳作成为母爱的本能。粗衣疏饭,胼手胝脚是她无悔的甘愿。1948年父亲当兵,已经养育三个男孩的母亲生活压力过大,一度精神失常。


母亲蒸馍通常是我“烧锅锅”。为了火旺,要劈开干木桩或板柴作燃料(最近太原修路,山大装修,见成堆木头或废旧家俱木板无人问津。我们砍伐的树枝没人拉,要早三十年,那是好东西)。没有计时器——衡量时间的方法是点燃一炷香,烬灭撤火,或在锅盖上铺贴折迭四层厚的浸湿的农家土布,全部热干即可掀盖取食。旧式“锅锅” ——柴火土炉——有较突出的烟突,烟囱(突出事迹“突出”二字系由此而来——系,就是“是”,南蛮子不会发“是”音,只会说“系的”)。“突”必须出,方安全。曲突徙薪的故事系指此——以后孩子们听不懂。后来河南移民(晋南一带鲁豫难民多)引进的状如蟋蟀的大肚子土炉,省柴禾节能,火也旺盛。家中烧煤的砖炉子中腰部留一通风口洞,火炷一捅,火苗即蹭地上窜。烟灰也大。屋子四面通风透气,没有发生过煤气中毒的事。防风白布门帘,现而今应该消失。水缸结冰似乎常见。铁壶灌水,也不擦洗,把铁壶全部淹没在水缸里面咕咚咕咚,水就满了。铁壶叫茶壶,却自然无茶,好像锅炉叫茶炉,杯子叫茶杯,缸子叫茶缸,小碗叫茶碗,穷人粗茶淡饭。油盐酱醋茶。再穷也离不开茶。


母亲身体不好,每次宰羊,母亲将羊肝放在火炉边烘干吃。我知道这其实无益。吃肝养肝,中医巫术,其实中医的肝不是解剖学的肝脏器官。妈妈病重的时候,襁褓中的幼弟忽然不吃奶,因为奶的质量已经不同。婴幼儿已经不喜欢濒危的母亲的体味。他头也不回地跟随婶母而去,没有常见的缠绕母亲的哭闹。母亲用干涩的眼睛注视他。


母亲生养多,以此减寿。旧传统产妇坐月子,只能喝小米稀饭,不能吃这吃那,没有水果,没有蛋奶,没有鱼肉,没有鸡汤鱼汤,不能和常人一样洗浴。她是旧观念的牺牲。她没有就医于现代医学。传统旧观念,妇道,贤慧勤苦,戕害了母亲。医疗医学落后,母亲在生爱芳之前,生育一胎,七日夭折,我们未知男女。


1960年到白马村参加秋收劳动,晚上迎风吃了一个糠窝头(吞糠咽菜这事我经过,文化革命忆苦思甜大家矫情装模作样吃糠窝头,这是干嘛呀),肚腹剧烈疼痛,被父亲接回家。现代科学告诉我们,清晨不宜空腹吃柿子。但我嘴谗,腸胃病尚未痊癒,大清早又空腹吃凉软柿子,被妈妈批评。结果肚子剧烈疼痛,肠梗阻,快到闫王店了。我家子女多,少一个无所谓,但爸妈舍不得我这个苦命娃,把医生请遍了——酬谢的方式是酸汤面或打滷面。肠梗阻,又叫绞肠痧,村医李义章、杨万泉、许鸿志大夫日夜精心疗救,无果。妈妈抱着我流泪。她知道医生们回天乏力。我干涩的眼睛里没有水分。我不知道自己到了鬼门关。滂沱大雨中伯父驱车,杨万泉大夫陪护,急送县人民医院,经县人民医院医生救治,与死神告别。给我动手术的是庄里村的陈大夫和李大夫,都是大学毕业不久。家里花去医药费150元。手术输血,只有父亲血型相合,输血200 CC。这回是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传统叫做开肠剖肚,把肠子翻检出来找毛病。据说伤了元气。在医院照顾我的是叔父。术后仍不通气,因为不放屁(“放屁”是骂人的话,可拉屎放屁是健康的表现)。如果不放屁,就要二次手术。我感谢乡亲、父母和故乡的白衣天使。我因此对县人民医院怀有特殊感情。当时父亲用大红纸书写“医生妙手回春,病人起死还生”的感谢信(没有锦旗)。这次手术,中医曰伤元气。不过如今剖肚开胸在肚皮上拉口子的人多了去了。


妈妈去世时,寒冬腊月,我们是欲哭无泪。我知道伤心到极致是什么味。严寒冬天,棺木抬上山岭很难,要用牲口车拉。乡亲们在冰天雪地里推拥车辆前行。我感恩相亲。


四清时父亲对廿三条甚为敏感。四清内容之一是清经济。父亲是大队会计,常在河边走。据说,有一笔出售一驾车的钱,他没有入账,放在祖母那里。崭新的一沓十元钱,交给了四清队。退赔了,应该就不是问题。洗手洗澡,轻装下楼。我高考政审没有这个问题。我感谢大队干部出具政审鉴定没有写这一条。不过似乎1948年父亲当兵请假未归,似乎是个问题。奇怪的是:他的检讨说他“受资产阶级世界观影响”,世界观没有得到改造,有资本主义思想,——天哪,他的世界观宇宙观不就是天圆地方“庄里南常程公村,上下白马一溜顺”吗?我为此长期困惑:有这样清苦勤劳的资产阶级吗!!!他和资产阶级资本主义沾亲带故??他有什么资本可言!他知道华尔街在哪哈尔!好在本村村民憨厚,没人对父亲下石。倒是常常听到村民赞美同情父亲。工作队长(也姓安,现在应该是80岁老人)表扬说,一位大娘夸“安受祜是个好人”。这个冠冕,是很难得的。后来23条明确指出,运动的重点是走资本主义的路的当权派,父亲才如释重负。哥哥因为这个家庭背景,虽然高中毕业,能读会写,却不能参加社教工作队,因而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高中生回乡务农,多少有些憋屈。


2017年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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