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功秦:周有光是我们生命的榜样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683 次 更新时间:2017-01-16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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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功秦 (进入专栏)  

(萧功秦,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爱思想网专栏学者。本文根据作者在1月14日举办的“正确认识世界与中国——周有光先生一百一十二岁寿诞座谈会”发言整理而成,经作者审定并授权发布。)


周先生112岁,是中国知识界,也是国际知识界的一个奇迹。这几年来,我每年这个时候都在想一个问题,周先生还健在,这对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一种鼓励。我自己有很多书想写,总觉得自己年龄不小了,但是周先生在那么大的岁数时还在想问题,一百零五岁时还在写书。周老已经成为我们生命的榜样与旗帜。


周老最大的特点是具有通达的常识理性精神


刚才有学者说周老具有一种清明的智慧,我很同意,我觉得周先生身上一个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身上的常识理性。所谓的常识理性,就是摆脱意识形态教条,摆脱宗教狂热与浪漫主义的信仰教条,用经验理性来判断问题并作出选择。


这里指的意识形态(IDEOLOGY),中文中有另一个更确切的译名,叫做“意蒂牢结”。通俗地说,就是理论编织起来的教条。无论是左的与右的“意蒂牢结”,总是会干扰我们对客观世界的判断,而常识理性就是要用经验与事实,来破除迷信与教条。周先生的文章最重要的特色就是这种清明的、通透的、冷静、朴素的常识理性。


周老身上的常识理性精神,与他本身的人生经历有关系,他是语言学家又是经济学家,如果他是个文学家、诗人或哲学家的话,或许就很难避免人文主义学者的浪漫主义这种思想方式。


他受到严格的经济学专业训练,又是语言学家,习惯从经验事实入手,对客观世界进行理性的分析,再加上他青年时在国外的经历,有着对中西文明比较切身的体验,他的生活经验与专业学科智慧结合在一起,让他能够穿透各种形形色色的形而上学的迷雾,实事求是地看世界。


我觉得,在周老身上,冷静务实的常识理性与知识分子的人文理想精神之间,保持着极为可贵的平衡。一个知识分子如果只有单纯的理想精神,而没有常识理性来平衡,他只会是一个激进的浪漫主义者,如果只有常识理性与经验主义,而没有理想精神,这样的知识分子就缺乏大见识,大目光,缺乏智慧,学理上也行之不远。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的那种清明的常识理性,知识分子的理想精神,家国情怀,就形成他独特的人格的魅力。


特朗普上台是对美国激进自由主义左翼的反向运动


今天我们讨论的主题是,如何像周老先生倡导的那样,正确认识世界与中国,这是周老先生反复强调的问题。我想谈的就是如何看待与处理特朗普上台以后的中美关系。特朗普这样一种新类型的政治家,我们中国人过去很少有处理与此类政治家打交道的经验。


特朗普上台以后,很多知识分子都产生悲观的情绪。我们几十年来,甚至上百年来,一直把西方看作是示范的对象。突然出现像特朗普这样一个很怪异的政客,大家觉得不可理解。好像过去很清晰的目标一下子模糊起来了。似乎出现了一个不知道方向的感觉。如何看待特朗普?


我认为,特朗普的上台,在美国的政治生活当中,在西方文明当中,是一个非常自然的常态的现象。特朗普代表的是保守主义右翼,他所代表的政治,是对希拉里为代表的激进自由主义思潮的一种反向运动,特朗普的上台,可以看作是美国文明自我纠偏机制的产物。


我们千万不可把希拉里、奥巴马看作西方文明标准的理想的样板。在我看来,希拉里、奥巴马他们推行的政策,问题太大了,网上有一种说法,叫做“白左”。国际上、英文都没有这种表述。白左,就是美国自由主义的激进左翼思潮。它在美国与欧洲的政治生活中已经成为主流,在美国的大学中,20个教授中就有19个属于激进左翼自由主义人士。


这种以奥巴马政府的自由左翼,在美国、在国际与国内所推行一系列的政策,已经产生了一些负面效应。


例如,他们所倡导的全球化确实是一个美好的目标,但是全球化实施过程中,对于美国来说,它确实造成了资本的外流。失业率的增加,以及整个产业空心化。某种意义上美国是全球化的失利者,我们发展中国家是全球化的得利者。右翼的逆全球化,就是对左翼的全球化的反向运动。是对全球化造成的美国产业空心化的的一种自我防御与修补反应。


其次,希拉里或者说奥巴马这种政策,他的非常核心的内容就是平权主义。从人类进步的角度来说,平权主义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理想。但是实际上却造成美国经济生活中的“大锅饭”,一个不工作的有三个孩子的母亲,她如果证明自己足够贫困。她每个月可以得到1400美元补助,一年就是17000美元,这已经相当接近于一个美国蓝领售货员的税后年薪。这笔钱却要通过层层税收,加重美国广大中产阶级的负担。美国平权运动的经济平权,也造成美国竞争力的下降。


第三,美国左翼自由主义推行的移民边界的开放,无疑把国外的文明冲突、民族与种族冲突从外部移到了美国内部,这在欧洲比美国更为严重,同属于“白左”的德国总理墨刻尔,让100万的穆斯林进入他们国家,确实引起了严重的问题。在左翼自由主义者看来,人生来是平等的。他们来投奔我们,我们有义务保护他们。这就是“政治正确”。再加上美国要充当中东民主革命的“国际宪兵”。美国耗费了大量资金与军火,好不容易推翻了中东的威权政治强人,却打开了恐怖主义泛滥的潘多拉盒子。


所有这些,都使美国出现越来越严重的政治、经济、文化、种族、社会问题。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了美国右翼保守主义作为反向运动的崛起,这是美国政治中的钟摆效应,是美国文化中的一种具有积极意义的纠偏机制。尽管特朗普表现出一些看上去颇为粗鄙的、咄咄逼人的,甚至有时很夸张,很怪异的风格,但是总体上说,他对希拉里的胜利,是保守主义对激进主义胜利,是务实的现实主义对浪漫的理想主义的胜利,是经验主义对建构理性主义的胜利,是“白右”对“白左”的胜利。


用常识理性与平常心来理解美国的新挑战


对于美国政治生活中的这一变局,我们应该予以平常心来理解。我甚至觉得特朗普上台对于美国自身来说是件很好的事情。希拉里是一种理想主义者,但是这种左翼理想主义我觉得过于超前了。在一个民族国家林立的时代,在宗教、种族、民族国家之间矛盾激烈的时代,白左们想单凭自己美好的想象与浪漫的激情,去建立一个平等的世界,这种良好的愿望确实有点超前了。所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美国这种纠偏,是经验主义的胜利。是一个很合理的现象。


正因为如此,只要我们不要把希拉里看作是民主文明的样板,只要我们看到白左思潮中的负面性,特朗普的胜利,仍然是美国民主的良性的钟摆效应,我觉得就没有什么悲观的。


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面对像这么一个现实主义的政治家。现在这个时候是中美关系关键的十字路口。因为我们中国人的意识形态思维特别发达。我们是全球化的受益者,在整个全球化当中。作为“受损者”一方,他表现的某种咄咄逼人的进攻性的姿态,是可以理解的,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们要避免采取以攻对攻,要避免我们的意识形态思维被重新激活,把这种商人政治家策略性的进攻,误判为“帝国主义亡国之心不死”。于是发誓要用“斗争哲学”和帝国主义者决斗。一旦进入决斗状态,对方也被自己的”意蒂牢结”支配,把改革开放的中国看作是“共产主义”敌对者来应对,用更强硬的姿态来回应,这样就就形成了“硬硬互动”的恶性循环。


在商言商,中美关系应避免意识形态化的恶性互动


两周以前,我在一个会议上讲了,特朗普本质上是一个以经验为本能的商人政治家,对于这样的人,我们就要“在商言商”。用利益的妥协与交换来实现合作共赢,应该说,在中美关系处于关键的十字路口时,还是传来了比较好的消息。几天前,马云这位很了不起的企业家,助了中国的政治家一臂之力,他在会见特朗普时传过去的最重要信息是,我们好好合作吧,合作了我们会给你们美国人一百万个工作机会。他是用“在商言商”的方式,用双方看得见的利益协商,使双方回到了理性谈判桌上来。


得知这个消息的当天上午,我确实有点激动,因为此前我一直很为中美关系存在恶化的可能而担心。那天上午什么事情没做,就专门发微信,把我的想法和各个群分享。我觉得中国在最关键的时候,我们的企业家表现出成熟的政治智慧。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中美之间也处于关键的十字路口,朝鲜战争爆发后,由于中美双方的政治精英们都是从意识形态处理这种关系,冷战时代来临,这就让中国失去了宝贵的现代化良机,直到三十年前,才好不容易迎来了中美关系的新机会,当下又是一个新的十字路口,我们一定要用常识理性的朴素眼光来看待世界。正如周有光先生所讲过的,中国与世界,中国与美国,彼此之间的关系实在太重要了。我们必须以周有光先生那种清明的常识理性精神,来处理复杂的中美关系。


我觉得不必太过于悲观,三十多年的成果,已经开始渗透到各个角落当中。我们在座的人很少有极端主义者,我们很多企业家,很多白领都是用务实角度考虑问题。我想我们这个民族毕竟比三十多年前更为成熟,我们应该有足够智慧,来度过这么一个最关键的十字关口。


其实,把特朗普说成是“民粹主义”是一种误读,“民粹主义”是激进自由主义左翼人士给特朗普戴的“帽子”,你反对这个精英,所以就变成了民粹主义了。


中国如何穿越通往新文明的历史三峡


我自认为是一个经验主义者,或者说是带有一种温和的保守主义倾向的经验主义者。我如何看待中国历史的变化与中国的未来?


我要说的是,既然我们选择了维新改良的路径,而不是革命的路径与旧体制告别,那么,我们享受维新改良模式给我们民族带来的好处(即没有大的爆烈的社会震荡,没有破坏性的秩序断裂,不必死千百万人,就能让十三亿人过上比过去更好的生活)的同时,我们也必须要承受维新改良模式的另一面。那就是它与激烈的革命相比,它的变化是缓慢的,传统的定见、过时的政治观念、意识形态的习惯思维、有时会不自觉地支配我们,影响我们,让我们不得不在进三步退二步的方式走向未来,我们要穿越历史三峡的时间,可能要比我们预想的更漫长一些。历史不是直线,历史会有曲折,但历史的潮流是不可逆转的。


知识分子就是有忧患意识的读书人


周老先生是知识分子,最后我要谈一下什么是知识分子,我不太同意西方自由主义者对知识分子的定义,在他们看来,知识分子就应该是只批判不建设的清流,我认为,知识分子这个定义,应该具有中国传统人文精神,在我看来,知识分子的定义至少应该有以下三个方面。


—— 知识分子就是有忧患意识的读书人。


—— 他怀着对社会困境不可摆脱的歉疚感,总想要运用自己的心智、知识,怀抱着对客观现实抱有同情的理解的态度,来对社会困境,作出自己的独特的思考。并将这种思考得出的结论,作为一种建议,贡献给社会。


—— 有了这样的精神,知识分子就会有超越功利之心,就会“知其不可而为之”,就会“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就会在求知中去获得“自得之乐”。就会有一种“贵在自得”的精神。知识分子有了这些,他就能实践孔子的理想,“己欲仁,斯仁至矣。”这样的知识分子就是一部自强不息的“永动机”。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知识分子,也许有人会说,这样的要求似乎过于高远,但是确实有无数的先贤已经成为我们的榜样,包括周老先生。这些丰富的人文资源将激励着我们。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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