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蕉风:“罗尔事件”的墨学读解

——为什么中国基督徒的信仰不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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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蕉风  

 


“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

——(《圣经.旧约.约伯记1:21》)


有人抱着自己的婴孩来见耶稣,要他摸他们;门徒看见就责备那些人。耶稣却叫他们来,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因为在 神国的正是这样的人。我实在告诉你们:凡要承受 神国的,若不像小孩子,断不能进去。”

——《圣经.新约.路加福音18:15~17》


“罗尔事件”发酵至今,质疑方和同情方之间争议是愈演愈烈。“诈捐”与否,各方皆有其理。最折衷的说法,也仅止于“打赏退回,善意留下”。但这远不足已解决因此事件带来的,人们对游离于体制外的、依赖民间自组织形式的公益慈善“信任危机”。


对罗尔的批评和质疑,在公共舆论场域主要集中在几方面。一是指其在募捐的时候未验明正身,有意隐瞒资产,推高泪点,博取同情,病毒营销手段拙劣,吃人血馒头;二是指其接受采访时声称深圳房产留给儿子以后成家坚决不卖,是谓“直男癌”和“儒毒”。互联网时代,讯息间的不对称容易使人用感性思维代替理性思维;再加上社交媒体二次传播以及“同温圈”的乘数效应,真相退隐亦是理所当然了。


“罗尔事件”中的两大爆款文,一个是《罗一笑,你给我站住》,另一个是《耶稣,别逼我做你的敌人》。后文在基督徒群体被广泛传播。罗尔在此文中写到“耶稣,你要是不让我女儿活蹦乱跳地回到家中,你要是让我父亲未能体会到我的孝心,就悲凉地离世,我,就不信你了,必将做你永远的敌人,你别用地狱吓我,我不怕!”。罗尔是信上帝的基督徒,却不惜与上帝为敌,要做耶稣的敌人,这背后的思想缘由,的确有可讨论之处。


罗尔在文中提到《圣经.旧约.约伯记》的故事,“《圣经》中有一个虔诚的信徒叫约伯,他有七儿三女,万贯家财,魔鬼和上帝打赌,赌约伯历尽劫难后还信不信上帝,就灭尽他的儿女,毁掉他的家产,还让他自己重病缠身。约伯依然坚信不疑,于是,上帝很高兴,又让他生了七儿三女,还让他加倍地发财。这个故事激励了无数信徒,却一直让我心里发凉,上帝为什么允许魔鬼这么干?被魔鬼灭掉的儿女,不是用草喂养大的牛羊,那是用慈父之爱一天天抚养大的,上帝,你就算还约伯一百个儿女,也补偿不了父亲失丧一个孩子的伤痛啊!”


约伯也曾质问上帝为何此世“义人受苦,恶人亨通”。最后上帝在旋风中降临,向他指示神立天地四柱、创造万物的图景,并未明确回答何以义人约伯要受此试探。“善不得赏,恶不得罚”,是现世生活的常态;按照《约伯记》的讲法,现世“德福不一致”的问题,必须跃进到上帝宝座的位置上才能得到最终解答。


人文主义耶稣信仰最大的问题在于断裂式的读取经文,常常溢出《圣经》而在解经上自行其是,重视伦理的应然而不重视经文的实然,对经文诠释的标准是以自己人生哲学和日常经验为依归。依照此种解经方法,则在《圣经.旧约》“亚伯拉罕献以撒”的故事中,如果排除最后天使营救的情结,即亚伯拉罕真的杀了以撒献祭上帝,则上帝无疑具有品德上的亏缺,和其从不试探人也不叫人受到试探的律令是相反的。同样,罗尔在此文中提到人类始祖亚当夏娃偷尝禁果被罚背负原罪,而罗尔女儿年纪尚小无缘犯罪,故不应因罪承受大病折磨,亦是未明《圣经》所言始祖“原罪”为何物。此种基督教信仰认知图景,等于把基督教的上帝摆在玉皇大帝、观音菩萨的位置上;依此认知图景去信仰上帝的基督徒,哪怕修身再严谨,事功再完满,也难脱儒道信仰和中世纪天主教中以个人德行换取来世幸福、天国门票的类似“功过格”、“赎罪券”的信仰层次。普世诸宗教传统中,最低层次的信仰,就是要求“有求必应”的信仰。“自我称义”之所以危险,就在于其思想背后的预设,是要以个人的需求僭越上帝的主权,以人律取代神律。


古希腊无神论者伊壁鸠鲁曾提出著名“上帝悖论”,他以人类逻辑理性质疑上帝“全知、全能、全善”的本性:如果上帝有能力制止恶,却不作为,说明祂不是全善的;如果上帝有意愿制止恶,却没有能力作为,说明祂不是全能的;如果上帝愿意制止恶,也有能力制止恶,而恶仍不得制止,说明祂不是全知的。我们若把“恶”替换成现实的苦痛、磨难、试探和罪愆,多少就能明白罗尔为救女儿生命、不惜与神为敌的复杂心态了。


然而当知道,对善恶、荣辱、得失的判断皆是人类的价值判断,不是对事件的事实判断。《约伯记》中约伯最终接受上帝的恩宠,绝非出于默认,而是出于释然。上帝在旋风中降临,并且不回答约伯的质问,实际上是要引领他超越一己的视域,以明白人的目的不能强加于上帝。基督徒所谓的谦卑自限,“因为荒谬所以相信”、“耶路撒冷与雅典何干”(德尔图良),本就是要人明白理性和知识的有限性。


挚爱的亲人离世、良善的朋友重病、诈伪的敌人亨通、奸邪的小人得势、公义之士被羞辱被压迫、对神的祈求不蒙应允,此世和来世“德福不一致”的悖论,皆关联神义论和酬报神学,历来为神学伦理学的焦点。神学根基不深、教会牧养缺乏的信徒,难免会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信仰偏差,有的人甚至因此而叛教、离教、反教,埋怨上帝只是如同孔庙道观佛寺里面享用信徒冷猪头供奉而不办实事的泥制偶像,从而成为无神论者或者敌基督者。


罗尔在思想上的困境,可以借用墨学给予回应。上海博物馆馆藏战国楚竹书的《鬼神之明》篇,因与传世文献《墨子》有极大的关联性,引起学界关注。该篇的文献归属尚有争议,不过其中所讨论的“鬼神是否能赏善罚恶”,对如何理解中国人文主义传统中的神义论和酬报神学,有很大帮助。


今夫鬼神又(有)所明,又(有)所不明,則(以)亓(其)賞善罰暴也。昔者堯舜禹湯(仁)義聖智,天下灋之。此(以)貴爲天子,富又(有)天下,長年又(有)(譽),(後)世遂(述)之。則鬼神之賞,此明矣。及桀受(紂)幽萬(厲),焚聖人,殺訐(諫)者,惻(賊)百眚(姓),(亂)邦家。此(以)桀折於鬲山,而受(紂)首於只社,背身不沒,爲天下笑。則鬼[神之罰,此明]矣。及五(伍)子疋(胥)者,天下之聖人也,鴟(夷)而死。榮夷公者,天下之(亂)人也,長年而沒。女(如)(以)此詰之,則善者或不賞,而暴者或不罰。古(故)]吾因加“鬼神不明”,則必又(有)古(故)。亓(其)力能至(致)安(焉)而弗爲唬(乎)?吾弗智(知)也;意亓(其)力古(固)不能至(致)安(焉)唬(乎)?吾或(又)弗智(知)也。此兩者枳(歧)。吾古(故)曰:“鬼神又(有)所明,又(有)所不明。”此之胃(謂)唬(乎)!


此简译文为:我认为“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这是从其应该赏善罚暴的原则来说的。昔者尧、舜、禹、汤具有仁义圣智的德行,天下效法之。因此他们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寿命长久而有美誉,后世之人循顺、推崇他们。于是鬼神之赏善,这就显明了。至于桀纣幽厉,却焚烧圣人,杀死谏者,贼害百姓,危乱邦家。因此桀在鬲山战败,而纣在只社服罪,他们不得寿终正寝,而受到天下人的耻笑。于是鬼神之罚暴,这就显明了。至于伍子胥,乃是天下公认的圣人,却鸱夷而死;荣夷公乃是天下的乱人,却长寿而终。如果以此来诘问鬼神的话,那麽就会出现善者有不赏,而暴者有不罚的情况,所以我于是加上“鬼神不明”的主张。然而“鬼神不明”必定有其原因:这是因爲鬼神的力量能够给予赏善罚暴却故意不爲的呢?对此,我不知道;或者是因爲其力量有限而本来无法做到赏善罚暴的呢?对此,我也不知道。这两种原因是不同的。我因此说道:“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乃是就此而言的啊!


简文前半部,说尧舜禹汤这些明君,行仁政行德政,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桀纣幽厉这些暴君,多行不义而自毙,身死国灭,为天下笑。由是证实了天能赏善罚恶,鬼神有明;简文后半部,说伍子胥,是天下公认的圣人,却鸱夷而死;荣夷公乃是天下的乱人,却长寿而终,由是提出“善不得赏,恶不得罚”的疑问,即是否鬼神或有所明,或有所不明。


墨子是主张有鬼神而且鬼神有明的,“鬼神之所赏,无小必赏之;鬼神之所罚,无大必罚之”。《墨子.明鬼》篇里记载了东周时代民间流传的神话,多是讲述恶君恶臣被鬼神惩罚,明君义人为鬼神奖赏的故事。墨子最反对“执无鬼者”,可见其不是无神论者。墨家还曾批评儒家引以为豪的人文主义天道信仰是“执无鬼而祭之”的虚礼,“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不神,天、鬼不说,此足以丧天下!”。然而《鬼神之明》篇显然对此提出了挑战,若谓该篇为《墨子》佚文或者墨家后学作品,则在彼时墨子的神义论和酬报神学思想就已经遭到动摇。那么墨子究竟怎么看待德福不一致的问题。《墨子.公孟》载:


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谓子墨子曰:“先生以鬼神为明知,能为祸人哉福,为善者福之,为暴者祸之。今吾事先生久矣,而福不至,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乎?我何故不得福也?”子墨子曰:“虽子不得福,吾言何遽不善,而鬼神何遽不明?子亦闻乎匿徒之刑之有刑乎?”对曰:“未之得闻也。”子墨子曰:“今有人于此,什子,子能什誉之,而一自誉乎?”对曰:“不能。”“有人于此,百子,子能终身誉其善,而子无一乎?”对曰:“不能。”子墨子曰:“匿一人者犹有罪,今子所匿者,若此亓多,将有厚罪者也,何福之求!”


意思是说:有一个在墨子门下求学的人,对墨子说:“先生认为鬼神明智,能给人带来祸福,给从善的人富裕,给施暴的人祸患。现在我侍奉先生已经很久了,但福却不到来。或许先生的话有不精确的地方?鬼神也许不明智?要不,我为什么得不到福呢?”墨子说:“即使你得不到福,我的话为什么不精确呢?而鬼神又为什么不明智呢?你可听说过隐藏犯人是有罪的吗?”这人回答说:“没听说过。”墨子说:“现在有一个人,他的贤能胜过你的十倍,你能十倍地称誉他,而只是一次称誉自己吗?”这人回答说:“不能。”墨子又问:“现在有人的贤能胜过你百倍,你能终身称誉他的长处,而一次也不称誉自己吗?”这人回答说:“不能。”墨子说:“隐藏一个都有罪,现你所隐藏的这么多,将有重罪,还求什么福?”


又载:


子墨子有疾,跌鼻进而问曰:“先生以鬼神为明,能为祸福,为善者赏之,为不善者罚之。今先生圣人也,何故有疾?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知乎?”子墨子曰:“虽使我有病,何遽不明?人之所得于病者多方,有得之寒暑,有得之劳苦。百门而闭一门焉,则盗何遽无从入?”


意思是说:墨子有病,跌鼻进来问他说:“先生认为鬼神是明智的,能造成祸福,从事善事的就奖赏他,从事不善事的就惩罚他。现在先生作为圣人,为什么还得病呢?或许先生的言论有不精确的地方?鬼神也不是明智的?”墨子答道:“即使我有病,而鬼神为什么不明智呢?人得病的原因很多,有从寒暑中得来的,有从劳苦中得来的,好象房屋有一百个门,只关上一个门,盗贼何门不可以进来呢?”


墨子的回应已经很显明了。真正的信仰者,应该全面反思自己的行为模式,并非上帝应该满足我,而是我们的行为应该遵循上帝的法度。即便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也要发现与顺应天道。如果确实无法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要全面反思自己既有的价值判断,摒弃“推己及神”的思维和行为模式。对“推己及神”“推己及人”的批判,构成墨家辩学的基础。


所以《鬼神之明》在理论上不能动摇墨家主张分毫。我们看后期墨者佚文中,满嘴上天鬼神比之《墨子》书更甚。可知墨家的上天信仰是加深而不是削弱。在现实中类似儒家的新宗教、能与上天沟通的宗教,更能打动人。墨家主张华夏传统的“鼓栗”信仰,是真正的绝地天通,类似基督教“因信称义”的意涵。信上天鬼神,能有义。联系天志说,就是完整的“因信称义”:信则能有义,信则能知义。在墨家看来,对于迎合人们内心贪欲、狂妄的学说而言,并不需要在理论上完成论证或者批驳,而只需要提供一个松弛的理由即可自我证成。实际是帮人们提供一个借口。人们有了这个借口,就可以装作相信自己的标准即为上天的额标准,从而允许自己泛滥人性。从《鬼神之明》及其流露的对神义论和酬报神学的观点来看,《鬼神之明》当然不是墨家作品,而是儒生的人文主义上天信仰对墨家明鬼说的反诘。“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迎合了人性,帮人性泛滥找到了借口。


从墨学之维的角度考察罗尔的思想处境,我们对罗尔人文主义耶稣信仰在信仰路径上的出偏能够看得更加清楚。事实上由于中国人长期受到儒家言说传统的影响,对此世“德福一致”的信仰几乎等同于了对上天的信仰。孔孟儒家标榜的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或者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血脉传承,也是出于一种心理补偿机制,要在来世存留肉身虽死精神不灭的证据。对于信仰持一种付出必要有回报的价值取向,显示当代中国基督徒在基本的神学装备上有重大匮乏以及教会在牧灵方面的严重失职。罗尔虽是为女儿而问责耶稣问责基督教,但他背后的神学逻辑却有功利主义、实用主义倾向,这种倾向距离信耶稣能挣100万、信耶稣长命百岁的成功神学只有半步之遥。


罗尔爱女之心恳切,是值得所有人同情和理解的。罗尔事件中关于民间慈善互助机制的反思,也是需要有识之士继续思考的。同时,罗尔的人文主义基督教信仰不像样,是需要牧养他的教会去认真正视的。当代中国诸多基督徒实际上是以人文主义的标准随意截取、阐释经文,而不是遵循正统神学对经文的解释,造成很多神学上的偏差。教会的牧灵工作如果还停留在如此之低的水准,纵令泛基督教人士在大陆雄踞1亿2000万人数之巨,离福音叩开中国磐石的大门,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能需要500年。


罗尔说:“耶稣,你要是不让我女儿活蹦乱跳地回到家中,你要是让我父亲未能体会到我的孝心,就悲凉地离世,我,就不信你了,必将做你永远的敌人,你别用地狱吓我,我不怕!”。约伯则说“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圣经.旧约.约伯记1:21》)。罗尔毕竟不是约伯,也绝对成不了约伯。他没有将苦难全然交托给上帝,反而让上帝成为自己灵里的负担。


末了想起自己经验的一件事。某友朋是家里第一代信仰基督教的基督徒,在他之前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三姑六嫂各自信仰儒释道以及民间宗教,家里可谓漫天神佛。自从他信教以后,家里几乎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美其名曰“传福音”,心里想的却是对所属教会“拉人头”交账。非谓全家人都信教才可在天堂团聚,否则自己恐怕因失职而落地狱。我曾奉劝他稍微克制“爱主之心”,因为即便传道也讲方法,当“温驯如鸽,灵巧如蛇”,他不听。为虔敬侍主而不惜撕裂家庭关系,或情有可原;为免地狱火刑而取进攻性传教模式,则未免急功近利。这是愚蠢,不是敬虔;这是狂热,缺乏理性。施恩而求得到报偿,是儒家式思维的缺陷;祷告而求必有所得,是成功神学最大的陷阱。中国基督徒的信仰不像样,大抵都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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