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奈特 著 吴万伟 译

大学毕业几年后，因为没钱、没空间、也没有希望再花费时间读书、写作和思考了，我于是做出了一个让我后悔不迭的决定：卖掉了几乎所有的课本。

定价太高、很少认真学习的庞然大物如《经济学入门》等很容易扔掉。很好使用的法语语法书和练习册呢？在逼仄的小公寓里，在预算捉襟见肘，我只能呆在家里照看婴儿时，它们有什么用呢？生活拮据的日子，我不需要书籍占据生活空间，我需要拿它们换钱，无论多少都行。

但是，那些不是我的小图书室里剔除的仅有的书籍。我还积攒了很多书如罗伯特·洛威尔（Robert Lowell）、艾丽斯·沃克（Alice Walker）、埃德蒙德·斯宾塞（Edmund Spenser）、哈丽叶特·比切·斯托（Harriet Beecher Stowe）、卢克莱修、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洛林·汉斯伯里（Lorraine Hansberry美国黑人剧作家---译注）、亚里斯多德、蒙田、尼采、福楼拜、波爱修（Boethius，东罗马帝国哲学家，以《哲学的慰藉》而闻名---译注）、波德莱尔等很多---其中大部分作家我在进入斯坦福校园之前都没有怎么听说过。

说大学是启示录有很多理由。上大学前，我从来没有为自己买书。我也不知道人们在翻得烂熟的《圣经》之外的任何书的空白处做笔记。在大学里，我骄傲地购买了诺顿批评版和诗歌小说选集、企鹅经典丛书和大众市场的平装书。我都在上面做笔记。如果经济紧张，必须在买书和连续几周一天只吃一顿饭之间选择的话，我总是选择买书。

大学毕业几年后，因为没钱、没空间、也没有希望再花费时间读书、写作、和思考了，我做出了一个让我后悔不迭的决定：卖掉了几乎所有的课本。

我花费了很多令人心疼的钱才拥有了这些书籍；但是卖掉这些书让我更加心疼。啊，我卖掉辛苦积累的图书收藏换来了几个美元，那些钱当时派上了一些用场。但是，当我卖掉了这些书之后，我丧失了自己作为读者和学习者的历史，所有那些写在空白处的笔记、感慨、所做的星号、书页折角、有时候两三次下划线的段落等也随之消失了。

但是，并非一切都丧失了。有些书我没有卖。在我保留的书籍中有奥古斯丁、莎士比亚、狄更斯、福克纳、《斯瀑河诗选》（Spoon River）、英国诗人托马斯·怀特（Thomas Wyatt）、简·奥斯丁（Jane Austen）、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和萨克雷（Thackeray）的灵巧滑稽，印第安祖尼人诗歌（Zuni）和太平洋西北部土著人的郊狼故事集（Coyote tales）、但丁、塞万提斯和少数其他流浪者。

这些流浪者之一是西班牙存在主义哲学家米格尔·德·乌纳穆尔（Miguel de Unamuno）请参阅：“乌纳穆尔的死亡哲学”共识网：http://www.21ccom.net/html/2016/bihui_0624/5206.html---译注）我在成为英语专业学生之前学的是西班牙语专业，我曾经在大一结束那年的西班牙文学概论课上学习过乌纳穆尔。我们在课堂上使用的是两卷本的选集，摘选的是乌纳穆尔优美的《堂吉诃德和桑丘的生平》（Vida de Don Quijote y Sancho）。它就在我卖的书中。但单卷本《人生的悲剧意义》（Del sentimiento trágico de la vida）我保留着。

乌纳穆尔逐渐相信对理性主义和严密的逻辑体系的教条式信心是人类存在的巨大危机---死亡问题的微不足道的哲学回应。乌纳穆尔的存在焦虑和他在面对我们必然死亡的可怕事实时发现或者创造希望的探索在我的心中引起回响。在初次阅读时，我或许不能理解他论述的或支持或反对的每个观点，但我明白他的探索的真诚。在面对我们必然毁灭的命运时，我们能做什么？

那个问题最近一直在我的头脑中徘徊，尤其是它与大学作为机构或者观点的未来和命运联系在一起。政策制订者和公众将大学的目的仅仅看作职业培训，认为人性探索---文学、艺术、历史、人类学、哲学等研究纯粹是浪费时间和金钱。

在此情况下，我们怎么办？回应有效果吗？

想到这些问题，我想起乌纳穆尔的一段话，他引用了法国作家艾蒂安·皮韦尔·塞纳库尔（Etienne Pivert de Senancour 1770-1846）的话，虽然有些不大赞同，我在第一次读到这个章节时还感到困惑不解。原文如下，L’homme est périssable. Il se peut; mais, périssons en resistant, et, si le neant nous est réservé, ne faisons pas que ce soit une justice.我试图将其翻译为：人是会消失的，或许如此。但是让我们在抵抗中消失。如果不存在是我们必然的归宿，就让我们行动起来，不要让命运看起来似乎是公正的。

乌纳穆尔反对塞纳库尔的观点即“不存在”是我们集体的命运。他不愿意屈服于虚无主义。乌纳穆尔自己对信仰的论证---信仰不是怀疑的对立面而是扎根于怀疑中，是从坟墓中流出来的，恰恰是在做塞纳库尔所敦促之事的手段：即在反抗中消失。理性、冷酷无情的保险精算师向我们保证，我们注定要消失。乌纳穆尔认为即便我们消失，人类持续不断地意志坚决地拒绝接受那个命运就是我们集体的证明，将来某一天到来时会看到理性被证明是错误的。让我们一起抗拒绝望，乌纳穆尔的哲学敦促我们抗拒消失。

我在经济极端糟糕和个人陷入深度绝望的情况下（两者常常联系在一起）卖掉了一些书籍。由此换来的少数几个钱只会让我感到更加深刻的悲哀和失落感。但那时，我不知道还能做别的什么。不过，我的确知道无论我因为实际的理由放弃了小图书室中的多少书籍，仍然有一部分书是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愿意放弃的。我似乎知道，如果我把最后几本书卖掉的话，我将随着它们永远消失了。

相反，作为我的人性教育持久基石的那些书籍帮助我度过了人生中艰难的岁月。不过，那也是可爱的若干年，其中有些成为我现在珍藏的记忆，部分原因就是我保留的那些书的持久价值，这不是说从旧书店老板手中换来的金钱而是它们给我的无价之宝的智慧。每次翻开这些书，我都会瞥见自己当前处境和地平线之外的世界。

让我们在反抗中消失。如果必须消失的话，那就让我们在反抗中消失。这应该成为21世纪人类的信条。我们一定不能屈服于企业化大学的精算师意识形态，将所有价值观的讨论简化为利润得失问题。人文教育的价值的经济学论证挽救不了人文学科，我们应该停止提出这些论证。人文学科的价值是大学教育的核心，它并不在于“可转化的技能”或者雇主可能喜欢的“批判性思考”。相反，人文学科的核心教育是给予学生一种思想空间，使其思考具有持久重要性的问题。认识到人类是如何处理这些问题的，并积极参与到这个过程中，其价值是根本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有些人可能说这样的论证带有精英主义色彩，因为它忽略了当今的经济状况：大学高昂的办学成本越来越多地由学生和家长来承担，因为政策制订者大幅度削减了高等教育的资金支持。学生承受巨大的压力要尽快从大学毕业并找到工作。坚持让学生花费时间学习不能很容易转变为经济受益的课程难道不是太精英主义了吗？

人文教育的价值的经济学论证挽救不了人文学科，我们应该停止提出这些论证。

但是，把这些课程变成奢侈品难道不是更具精英主义色彩吗？认定进入社区学院或者州立大学的第一代移民或工人阶级子弟不需要或不配获得像名牌私立大学的特权学生那样的思想发展和探索机会，这不是更具精英主义色彩吗？攻击人文学科无关紧要和不切实际，嘲笑那些渴望学习更加有意义的东西而不是掌握一些到他们毕业时就可能过时了的职业技能的学生，这些是追逐利润的企业化意识形态的遗产，这种思想正在用循规蹈矩和财政紧缩取代可能性和创造性，将充满希望的年轻人变成新自由主义经济中恭敬顺从的、听话的工蜂。

但是，我们研究的东西，我们学习和讲授的东西的价值是这种学习能帮助我们保持人类精神的长盛不衰和充满活力，并对当前地平线之外的可能性充满警惕。这或许不一定是雇主或国家预算委员会渴望听到的话，但那恰恰是我们需要传达的信息。我们必须坚持拥有金钱之外的其他价值的重要性。那是我们的落脚点和基础，我们要为高等教育中人文学科的地位辩护，要捍卫学生学习具有持久价值的思想和问题的机会。如果位于大学核心的那个场地消失，无论还剩下什么，大学都很难再有维持下去的必要，即便我们自己因为某种奇迹还留在大学之内。

作者简介：

波奈特（L.D. Burnett），考林学院（Collin College）历史系副教授。著有《经典战争：1980年代斯坦福的西方文明辩论和高等教育中新自由主义的胜利》，该书即将由北卡罗莱纳大学出版社出版。

译自：Holding On to What Makes Us Human By L.D. Burnett 

http://chronicle.com/article/Holding-On-to-What-Makes-Us/2373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