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兴:世界·语言·符号:书写与诗意者

——生态符号学与符号生态学之哲学探询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124 次 更新时间:2008-06-13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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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兴 (进入专栏)  

【内容提要】 本文试图从生态整体角度来构建当代符号学,其首要任务是重新审查语言与存在、语言与符号之生成关系:语言是使世界得以存在的原发性存在者,它向存在之言说,敞开了继发存在的生命世界,并由此将生命世界分有出自为性生存和人为生存两个世界。由于人的诞生,使生命之言说达向对存在世界的追本溯源成为可能,也为人之言说开辟谋生创生之路成为现实,因而,语言创造世界,符号表达世界:从语言创造世界到符号表达世界的全过程,是存在向生存、本体向现象、内容向形式的形式显现过程,而使其形式显现成为可能与现实的恰恰是以生态修辞为基本方式的形式化书写。以此,当代符号学研究获得了生态符号学方向和符号生态学方向:前者展开为从“语言→存在→符号”形式化书写之创造历史;后者展开为从“符号→生存→语言”形式化书写之塑造过程。

【关键词】 存在  存在者  形式化书写  生态修辞  形式显现 

一、语言创造世界,符号表达世界

符号学历史中的语言与符号 符号学诞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但对符号的关注与研究却要追溯到古希腊,最早将符号作为研究对象的是医学家希波克拉底,他在《论预后论断》一书中将病人的面部表情与神态作为符号来研究,这些符号传达了病人疾病的信息。其后盖伦发挥希波克拉底关于面部神态的符号学思想而写出了《症状学》医书。稍晚的哲学家柏拉图也关心符号问题,并且完成了一部专门描述符号的著作《克拉底鲁》。这个时期的符号研究属自发性研究阶段,其基本特征是主观经验描述,但却呈现出从个别领域的经验总结达向观念抽象描述之趋向。

近代以来,由于数学发展和数理逻辑的形成,促进了符号的广泛运用,符号研究进入了初步自觉状态:洛克在《人类理解论》中将人类精神探索的所有学科进行了科学分类,他将科学分为三类,把第三类称作符号学,并定位符号学是研究符号的理论;后来莱布尼茨却主张用符号语言代替自然语言,他通过对数理逻辑的研究而建立起一门高度形式化和具有严密规则的符号系统。

洛克和莱布尼茨的研究,为符号学的诞生奠定了思维和思想基础。美国实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皮尔斯将符号分为图像、指数、记号三部分加以分别研究,创立了符号的一般理论。索绪尔从语言学角度,系统地研究了语言与符号之能指与所指的关系。直到20世纪三十年代美国哲学家查尔斯.莫里斯系统总结了符号应用的规律,完成了《符号学说的基础》一书,并于1946年出版另一本符号研究著作《符号、语言和行动》,符号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由此诞生,符号学由洛克的分类学概念而正式成为一门学科名称概念。符号学一经诞生,就成为广泛研究的对象而涉及到各个学科领域。概括地讲,符号学研究从整体上展开为两个层面:一是形而下的应用层面,其主要的分支研究有逻辑句法学(主要以符号之间的关系为对象而研究理想化的语言的句法结构)、逻辑语义学((主要以符号与思维之关系为对象而研究符号所表示的意义指向)、信号学(主要以符号与客体间关系为对象而研究语言符号表示客体的名称的功能)和语用学(主要以符号与人之关系为对象而语言对人的意义、功能和人对语言的创造与应用规律)。二是形而上的哲学层面研究,这个层面的研究的代表性成果是卡西尔的符号哲学和巴特的符号理论。

符号学发展的历史,展现出整体特征与趋向:第一,从局部走向整体,从个别达向一般,从领域性应用达向哲学和文化学;第二,其研究始终处于静态、抽象的现象层面而未能达向生态整体之本质领域;第三,在看待语言与符号的关系问题上,始终把语言看成是符号的构成内容:符号是(文化之)整体,语言是符号(文化之)一部分。

语言•言说•言语 迄今为止,我们所恃有的语言观,是一种语言学的语言观。这种语言观具体展开为三个方面:一是工具主义信念,即认为语言是人类创造的产物并必然成为服务于人的现成交际工具,从古希腊始的“语法”研究到现代的历史语言学→结构主义语言学→转换生成语言学,其根本的目标是建立完备的语言运用规则系统和精致的语法形式模型,都贯穿了这种工具主义信念;二是操作技术主义方法,即把语言看成是一种符号:语言的运用就是对符号系统的建立,因而,语言始终属于形式的范畴,语言学的任务就是为语言运用(建立符号系统)而构建起形式规则系统。三是机械主义组合论思想:历史比较语言学的“语言聚合发展”模式和“语言聚合-分化组合”模式,结构主义语言学把语言关系定位为组合关系(syntagmatic)和聚类关系(associative)两种基本形式,转换生成语言学最后把语言定位为是语法装置所生成的全部句子的集合,都不折不扣地贯穿和张扬了这种组合论的机械主义思想。

工具主义信念、机械主义组合论思想和操作技术主义方法,此三者都是建立在客观经验主义和形式主义思想基础上的:由于其客观经验主义视界,形成语言的现象主义倾向,即语言学只关注语言现象事实,而忽视语言存在本质;由于形式主义信仰,语言研究踏上共相主义道路,即语言学只关心语言的形式规则与形式意义生成,而忽视语言的生存创化方向与生存语义生成。语言研究的共相主义道路,使语言学只关注共相的、抽象的、形式的规则意义上的语言,因而这种性质的语言学仅仅是规则语言学,这种规则语言学构成了人类语言学的历史。符号的学建立与发展,最终是以这种规则语言为思维背景并以规则语言学的基本信念、思维、方法为内在支撑点。

以生态整体的态度来重新审查“语言”,首先是视野必须拓展:语言不仅仅是人类创造的产物,而是“从个别的意义上讲,所谓‘语言’是指经过了人的实践行为并形式化了的一切物质符号,它包括思维语言、情感语言、技术语言、指号语言、代码语言、机器语言、服饰语言.......语言即人类活动及其产物的总和。就一般意义上讲,所谓‘语言’是指生命的形式化自身,它包括宇宙语言、自然语言、生物圈语言、人类语言,进而可分为动物语言、植物语言、......语言即生命存在运动及其形式化产物的总和。”[1]其次是必须予以其内涵的拓展:“语言”应该是生态整体的,从生态整体角看,以客观经验主义和形式主义为观念蓝图所构建起来的语言学是一种狭义的语言学,它只关心共相的抽象“语言”,而没有注意到感性具体的“语言”。真正意义上的(即广义的)语言学,既要注意共相的抽象语言问题,更要注意感性具体的语言问题;而感性具体的“语言”内容恰恰是“言语”和“言说”:“语言”、“言语”、“言说”——此三者共同构成了“语言”概念的整体内涵,也构成了语言学研究的整体对象视野:

“语言”是一个名词:它是指共相的、抽象的那个“语言”事实,这个“语言事实”,一是指语言规则,即通常所说的语音规则、拼写规则、语法规则、语言修辞规则和语言逻辑规则:二是指语言材料——即字母、拼音、声音和文字、语词。这个层面的“语言”是类化的东西,它是对言说的共性内容的规则化概括和抽象,因而对“语言”的习得过程其实就是获得一种言说的规则意识(包括情绪)和言说的材料能力。

“言说”是一个动词,它是人面对特定的场境而对事物的称谓或对象性认知的概念符号化表达活动过程,因而它具有具体化、情境化、感性化和行为化等特征。言说需要凭借“语言”(语言规则和语言材料)才得以实现与展开,它体现出两个特征:一是对语言规则的获得,往往不是通过语法学习来形成,而是其生存实践展开的自然习得结果;二是对语言材料的运用,必须是意识地追求,并体现其个性化和创造性:只有个性化和创造性的言说,才可形成感性具体、生动、得体的语流。言说是一种活动、过程,言说行为的物化状态(即成果)即话语:用语言声音(或拼音)的方式展开的言说成果叫口头话语:以语言文字、语词的方式展开的言说成果即是书面话语。

“言语”是介乎语言与言说之间的一种“活的语言事实”。这种活的语言事实是一种发散性的语义状态,它是所有个体化的“言说”行为成果和共相的、抽象的“语言”规则和“语言”材料的融合性生成——所呈现出具有磁引性(即内聚性、发散性)的场状态[2],它既是人类话语和民族话语的积淀性散漫状态,又是现实社会话语生成与发散涌流的融合与弥漫历史过程。

言语是个体化言说的基础,底蕴,也是人类文化的活的形态,是国家、民族、人类“川流不息的生命”(小原国芳)[3]和“精神的宝库”(乌申斯基)[4],所有人的个性化言说活动都产生于言语,所有人的个性化言说成果(话语)又都归宿干言语,它是国家、民族、人类的活的思想、活的情感、活的精神的整体敞开状态。

语言•存在•世界 就人类文化看,广义的语言即是文化;从生态学观,语言既是文化的,又是对文化的超越与创造。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人就是其看家人。讲的是语言、存在、世界三者的关系:世界因其存在的缘故而成为世界。世界存在则必须要有存在者,只有存在者的存在才使存在成其为存在。这个标识存在之为存在的存在者即是语言---天空、大地、山川河海、小桥流水,生命万物包括人本身,都是标识其世界存在的存在者(即语言形态)。

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讲的是语言才使流动、变化、飘泊的存在世界定型化、实体化、现象化和本体化。只有定型化、实体化、现象化和本体化的存在才是存在者的存在,才使世界成为存在的世界。因而,语言与存在的关系,即是范围与内涵的关系,或者说是形式与内容的关系。如果从本体层面看,语言与存在的关系,即是生成与被生成的关系,或者说创造与被创造的关系:存在乃因语言而创造,世界乃因语言而生成;同时,存在因语言而安居,世界因语言而显现和敞开。

语言是存在的家园,人是其看家人。人首先提存在者、是语言,然后才是存在者的“看”者或者说语言的创造者。由此,人既是使其存在之为存在之一存在者,又是存在之家园(语言)的看守者。这里的“看”是本体意义的,它具有两层含义:一是指打量、审视、探询:人是对存在之家园的打量者、审视者、探询者。语言虽然使存在获得存在的现实性(定型化、实体化、现象化和本体化),却无法使自己获得定型化和实在化,因而它始终处于未定的、未决的、待解决的开放状态,因而,存在之为存在的家园---存在者( 语言)自身的未定性、未决性和待解决的开放状态(即期待)性,赋予了人以特殊的使命:探索存在之家园(语言)构成了人之区别于万物的神圣使命与天职。二是指守护、维护:要使存在之成为完整的存在,必须存在者成为完整的存在者,人作为其存在者之一员却因其获得殊荣而被赋予了另一特殊的使命,即守护、维护存在者之完整存在,所以人成为守护其存在之家园的看家人,不仅要探索存在之家园,而且更要创造存在之家园。

如果换一种表述方式,语言、存在、世界三者的关系为:存在构成了世界,语言创造出存在,因而,世界即是语言的世界;语言是存在的疆域和世界的极限。在语言、存在、世界三维关系中,人既是构成对象、内容,又是其探索者、创建者和守护神。

符号与语言的生成关系 综上所述,“语言”既有现象学意义又有存在论意义:现象学意义上的语言即是文化:语言==文化。存在论意义上的语言即是存在之家园:语言==世界。以此双重座标来看,语言与符号之关系,展开为生成与被生成和创造与表达的动态时-空关系:

第一,在存在论层面上,语言与符号之间构成对应关系,即凡是语言产生的地方就有符号;一种语言的存在必有其符号显现。从现象学层面看,语言与符号之间并非一一对应,其原因在于语言的三维(语言、言说、言语)性:语言材料必然是符号化的,而语言规则却未必能符号化;言说行为必然要借助于语言材料和语言规则,并且其言说成果必然符号化――包括抽象的空间性符号形态或具体的时间化符号形态,前者如话语,后者如书面话语、物质产品、建筑等等;而言语则既可是符号化的又可是非符号化的,比如集体无意识和个体的心灵律动、意志律动、情感律动、情绪律动、思维律动,它是一种语言活动,但却不是一种符号活动。

第二,就其功能讲,语言创造世界,符号表达世界。从存在论看,语言是存在者,是存在的家园,符号是存在者的显现形态,是存在之家园的形式显现。比如生命是存在之为存在的存在者,但这一头牛、那一只羊,却是生命的具体形式显现。由此,语言生成存在,符号显现存在;语言创造世界,符号展开世界;语言构成存在的疆域和世界的极限,符号是表达其存在疆域和世界极限的物化标志。从现象学方面看,语言创造文化,符号是对文化的表达,比如一座古塔就是一种符号,但却在向这个世界张扬和喧哗着一种文化内容、精神、情感、智慧、理想、渴望、期盼等。

第三,符号是语言的形式,语言是符号的内容。比如“服装”是语言,它包括服装存在的理念、服装制作的材料、方法、技术、程序以及服装的功用(实用的功用和装饰、审美的功用以及以人的存在论标志的价值引导等),而这一套衣服,那一件衬衫等等,却是服装的具体符号形式。

进一步讲,语言是创造世界的形式,符号是表达世界的形式。前者是内容的形式,后者是形式的形式(即符号是语言的形式),如柏拉图以对话语言的形式创造了理想国这一理念世界,这一理念世界要获得形式显现必须借助于一套概念符号体系来定型与表现。理念世界之于柏拉图的对话语言形式而言是内容,对话语言形式之于理念世界来讲是形式,是创造其理念世界(内容)的形式;概念系统相对对话语言来讲是其表达的形式,对话语言相对概念系统来讲是其所表达的内容。

概言之,语言与符号的关系是内容与形式、实体与现象、创造与表达的关系:语言是实体的现象(形式),符号是语言的现象(形式);反之,实体是语言的内容(本体),语言是符号的内容(本体)。

二、原发生与继发生中的生命•人•世界

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是20世纪两位最伟大的思想家:海德格尔以领悟的方式道出语言是存在之家园;维特根斯坦却以逻辑分析的方式说出语言是世界的疆域(界线)。在维特根斯坦的那里,世界被一分为二:能够说的世界和不能说的世界。能够说的世界就一定能够说清楚;不能说的世界是没有意义的世界,所以应该保持沉默:“说”构成了分有世界的界线,所以,能说和不能说的两个世界的界线也就只能在语言中得到划分与明确。维特根斯坦是从符号系统(Symbolism)的原则和语言中的词与物所必需的关系角度出发,来思考思维与语言或事实与逻辑之关系构成的。如果拓展来看,语言之说何以能够分有世界?而“说”之于世界和事物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1.世界就是所发生的一切东西。”[5]

“7.一个对于不能谈的事情就应该沉默。”[6]

一部《逻辑哲学导论》七个命题牵涉出包罗万象的问题,但概括起来却只有这两句话:第一句话是这部旷世奇著的存在论主题,最后一句话是这本哲学天书的生存论结论。世界是存在向生存之敞开与突显(显现、呈示、照亮),哲学即是对存在的生存论探询和对生存的存在论溯本探源。

世界即是存在本身,存在的为我性敞开与突显构成了生存。存在向生存的敞开与突现即发生和不断发生,其发生和不断发生的东西的总和就构成了世界本身:前一个世界即原发存在的世界;后一个世界乃继发存在(即生存)的世界。世界从原发存在向继发存在之敞开与突显,就是发生。

“发生”即生成。存在向生存的发生过程,即是存在世界向生存世界之谋求过程:发生之前的世界是存在世界;发生之后的世界是生存世界。生存的世界是以“所发生的一切东西”为标志:存在的世界是一个没有任何东西的空壳世界:原发存在的世界是一个没有任何东西的空壳世界,虚无是它的内容;继发存在的世界是不断发生的且充满一切东西的实体世界,事实是它的内容。

“1.1.世界是事实的总和,而不是物(das Ding)的总和。”

“1.11.世界是由事实以及这些事实就是一切事实这个情况决定的。”

“1.12.因为事实的总和既决定一切所发生的东西,又决定一切未发生的东西。”[7]

原发存在的世界何以可能敞开和突显自我而生成出继发存在的世界?进而言之,空壳何以能生发出实体?虚无何以会产生出事实?反转来看,事实的总和何以构成了世界本身?世界为何必由事实所决定?所发生的事实何以会决定着“一切所发生的东西”和“一切未发生的任何东西”?

这两组问题都围绕“发生”而展开:发生即是生成,生成即是孽变、孳生、变化。生存的世界之所以产生并由以获得具体的事实,在于存在世界具有自我孽变、孳生、变化的功能。存在世界之具有自我孽变、孳生、变化功能,在于存在世界有存在者的驻守:存在是存在者持存的存在。在存在世界里,最原初的存在者即是语言:语言使存在成为存在,使世界成为世界,因而语言是存在的家园,亦是世界的家园。由于语言对存在之家园的驻守,自为存在的世界即语言化的世界。

作为存在者的语言始终是动态的、未定的和期待的。由于其未定性和动态性,使它获得了对存在的驻守本性,从而使世界的存在变成可能与现实;由于其期待性,它总是具有自我孽变、孳生、变化之倾向,由此推动存在向生存之方向展开而生成出生存化的世界。

生存化的世界是一个不断生成事实的世界,这个所生成的事实绝不是维特根斯坦所关注的逻辑事实,而是存在向生存方向敞开的生命事实:空壳的存在世界向事实化的生存世界的发生即是语言的发生,语言的发生所产生的一切成果即是生命。东西方远古神话体系中关于创世纪的描绘,无不展示了这一事实:在混沌未开的虚无世界里,上帝耶和华(或盘古、女娲)即最初存在者,他(们)推动存在世界自身展开的基本方式就是“说”:天空与大地、江海与山川、万物生命、还有人,都是他言说的产物。因而,世界的发生即是存在者的言说,世界所发生的一切东西(生命事实)即是言说的成果。由于以生命事实为实在形式的生存世界是言说(发生)的结果,所以一切未发生和将发生的事实都将以生命事实为引导为动力,因为生命成为世界中最具有活性特征和活力倾向的存在者,原发存在者在其继发存在世界里必然附丽于生命事实,才能不断发挥出言说的功能;只有原发存在者(语言)和继发存在者(生命)叠合一体,原发存在世界(虚无)与继发存在世界(实体)叠合一体,存在与生存叠合一体,整个世界才成为一个生气勃勃的、生龙活虎的生命世界。在这个生命化的世界里,一切已经存在的生命事实的总和决定了所发生的一切生命事实,也决定着一切未发生的生命事实和将发生的生命事实:生命本身变成了生命的动力,语言必须以实体化的生命为其表现形态,并且语言又必须以生命为其具体内容与物化形式。“语言即是世界。反之,世界即是语言的世界。语言充满了世界,世界总是以语言作为其自身存在的内容与形式。人生于世中,其首先是一种语言。当他把自身向世界言说的过程,就是人为的语言历史。因此,对于人,他既是语言的创化者,又是语言的历史真实。由于前者,语言获得了主体性、 历史性;因为后者,语言具有了生存性,疆域性。这即是说,语言并不是一种既成的工具,也不只是交流的现成甬道。语言既是文化学的,也是哲学的;既是思维学的,也是心灵学的。对语言的思考与研究,对语言的困境和追问,必是认识论(工具)与本体论(生成)和实践论(生存)的整体化。”[8]

当虚无存在的世界因为语言(原发存在者)言说(发生)的缘故而成为生命化的世界时,人既是语言(原发存在者)言说的事实,又构成了整个生命世界的最新言说者(继发存在者)。由于人是整个世界最具有活性特征和最具有活力(创生)倾向的一种生命形态,因而,他成为这个不断发生(即生存)的世界的创化性言说者,由此,生命化的生存世界由于人本身的缘故而分有自为化的生命存在世界和为自己的人的存在世界。

原发存在向继发存在的言说,是作为原发存在者的语言自己对自己的言说,它就是言说过程本身,亦是言说目的本身,其根本不存在“能说”和“不能说”以及“说清楚”和“说不清楚”的问题:它是一种永恒的自为性言说(即自我喧哗),从不存在也不产生“沉默”与否的问题。在继发存在的世界里,语言(原发存在者)与生命融为一体:生命的言说同样是自为的,因而其言说同样展开为永恒的喧哗过程;而在继发存在的人为世界里,人的言说既是自为的,又是为它的:前者目的于他必须要自己创造出自己的语言(文化)世界而使自己成为自我世界的主体;后者来源于他是世界言说的生命事实和历史事实而必须以其整个生命世界和存在世界为其根基与土壤。因而,相对为它的生命世界和存在世界来讲,人往往是说不清楚和无法说清楚的世界,但人却为其更好地自为性存在而永恒地追求言说它――这是科学、哲学、思想、艺术之终极存在的理想,亦是人通向存在(原发存在和生命存在)之路的惟一途径;相对自为世界及其所发生(言说)的一切事情,他自认为能够说清楚,因而人的世界变成了一个滔滔不绝的说的世界,人之能够在这个生命化的世界里生龙活虎地生存,就在其滔滔不绝的自为言说。不管说得清楚还是说不清楚,对人来讲,说才是最重要的:因为说才是生命之敞开和生命向存在之自我照亮;也惟有说才构成人为自己提供了走向生龙活虎的诗意化生存的前提与保证(而沉默则意味着死寂与失去生意),这是人不断开辟生存之路的必然方式,这一必然方式展开的物化形态就是对符号世界的创建与不断创建。

三、书写:意义生成和符号之敞开

语言的本质与本质的语言 在20世纪的思想家群中,海德格尔是对语言进行深刻沉思和最深广领悟的一个人,他认为语言是“是”,“是”即存在者,是构成存在的存在者,作为存在者的“语言在其本质深处并不是一个有机体的吐白,也不是一个生物的表述。因此,根据其符号的特征,哪怕根据其意义上的性质,都不能正确地对语言加以思考。语言是‘是’本身既澄明又隐蔽着的到来。”[9]在世界的深处,其原发存在者是语言;在继发存在的世界里,其存在者是生命事实。由于生命事实是语言向存在敞开的结果,由此生命事实是语言化的生命事实:存在向生存之方向敞开的道路,就是语言向语言生成――即言说的道路。语言的言说非它,即发生:世界上所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是语言言说的敞开。言说才是本质的语言:本质的语言即语言的本质。

言说之所以是本质的语言,是在于言说使言说者(存在者)存在变成了现实;言说之所以成为语言的本质,是因为言说使存在发生(孽变、孳生、变化)而获得了实在的道路性,并且生命充满了道路。言说之所以是本质的语言并构成语言的本质,更在于言说是动词,是动,是生气,是生意:世界的前存在状态是空壳、是虚无、是静止、是死寂,语言的入场,使这个空壳、虚无、静止、死寂的世界成为(生命)存在者的世界,因而,存在的世界之真正存在,是语言的动态本性使之进行其中的结果:在作为存在者的语言使存在得以存在的自为发生中,动词推动世界,语言生成世界,生意灌注世界。另一方面,作为动词的(即生气贯注的和生意盎然的)言说,一旦使存在得以存在,就必然催动存在向自身敞开而达向过程之道路,于是,生命充满道路,言说不辍、语言如花,诗意盎然:生命事实在其自为性和为它性的双重敞开道路中,诗意推动语言,语言负载诗意,符号表达诗意。特殊地讲,语言使世界从原发存在走向继发存在之途,言说使生气和生意的世界获得了诗意(即生命化)的生存,动词推动生命对诗化世界的创造,动词亦推动人对符号世界的创建。以此,语言的本质即是语言的诗意化和符号化。本质的语言即是语言的生气化和生意化:从语言的本质向本质的语言之方向追溯,是其生命本源突现和世界源头照亮;从本质的语言向语言的本质之方向展开,即是生命道路的展布和生存意义的生成。

世界的书写性与被书写性 世界从其原发存在向继发存在敞开(发生)过程,即是从无到有、从虚到实、从整体到分有的自我创造过程:其伟大成果是生命,特殊地讲是人这种生命;其实在的标志是世界的分有:即存在世界和生存世界的诞生;由于其人的诞生,生存世界由此被分有为生命化的生存世界和人化的生存世界。就语言从其存在性言说向生存化言说之方向看,言说的敞开同样被分有为生意化的自在言说和诗意化的自为言说,前者展布为生命的生成与不断生成;后者突现为意义的生成与不断生成。

言说之成为可能并使生命(包括意义)生成成为现实,是因为言说的功能本质是书写;生命生成和意义生成之可能达向符号定格而使之成为永恒的展布,仍然是因为存在向生存的书写。

书写是存在者的书写:存在者要使自己成为存在者而必须书写。存在者是其自我书写的结果与状态。存在者一旦産生,必然为自己的缘故而不断地书写,存在者不断展开书写的行为即是对存在的书写:存在者向自我书写必须进入存在领域而使世界存在。

存在相对存在者来讲永远是结果、是静态,而书写却始终是行为、是动态:存在者即是静态状态和动态行为与过程的整体敞开。因而它为标识自身而必须使其自身存在;并且为展开自身,它必须不断地对自我予以存在的书写,因而,书写又是存在者催动存在向生存的书写:存在向生存的书写而产生生命事实,世界里的一切生命事实都是书写的结果与过程。生命一旦被书写,它就必然走向存在,从终极意义讲,存在者向存在的书写即是生命的涌现,存在者不断向存在的书写过程即是生命的永恒涌现过程。“书写即生命的涌现形式。生命并不局限于生物圈,宇宙自然本身即为生命的书写形式。自然的书写和人的书写真实地框架起了宇宙生命书写的整体图景。生命的自我书写并不构成其生存的整体状貌,因为在生命的自我书写的同时,又无时无刻不在被对象书写:生命的书写性和被书写性构成了生存的全部内涵和恢宏的沉痛命运。”[10]

反之,生命的自我涌现过程,亦是生命达向存在的必然道路,在这条道路上,存在获得了存在,存在者获得了永恒存在的本质规定,所以,生命的自我涌现,既是生命对自我书写的过程,亦是生命向存在(和存在者)书写的过程;进而言之,存在者之所以成为存在者,是其自我书写的结果:没有对自我的书写,存在者是以难以産生;存在者之不断地成为存在者,亦是存在向生存的敞开,特殊地讲,亦是生命向存在的书写,没有生命向存在的书写,存在者难以获得继续存在的可能与现实。由此,世界和生命、存在者与万物,其书写永远都是双向的,即既要书写自我与对象,又同时要接受世界与他物的书写:书写之于存在和生存,既是书写性的,也是被书写性的:任何存在者的存在形态,任何存在物的生存过程,既是书写的,又是被书写的;任何生命形式,比如一棵树、一朵花、一只蚂蚁以及人这特殊的生命形式,他的诞生,他的存在、他的生存(从生长到消亡),都是整个世界(天、地、物)对他书写的结果,也是他自我书写的体现,是整个世界和他自身进行双向书写的实现。

书写与被书写之于存在和生存,前者是主动、是求的行为体现,即我要使我成为那个样子的努力行为:比如一棵树的全部生命存在目的和生存展道路,就是使自己成为一棵本真的树;但这棵最终能够并且事实上成为一棵什么样的树(比如大树、歪脖子树或病树等等),必须承受他所存在与生存的诸多条件的制约(书写),这虽然不是这棵树所意愿的,但却是这棵树所不能避免的。所以,被书写性是被动的、是消极顺应的结果。

书写使存在的世界产生了意义:由于自为性的主动书写,存在者焕发出了自为存在的生意、生气、活力;由于被存在所书写,存在者获得了顺从、适应、耐受、韧性。对于世界之生命来讲,由于其有自为性书写,焕发出自由求生与创生的生命意向与意愿;由于其不可逃避地承受存在之书写,被动生成出限制性的谋生之本能与技能:上帝创造了世界,这是他自为书写的杰作;但上帝之为全能的上帝,还在于缺乏全能的生命与人的存在对他的顶礼膜拜才使成为现实;老虎是兽中之王,但老虎也只能在森林中谋求自在生存,一旦落入平阳,最终也要被“被犬欺”。

书写创造了存在者的意义和存在的意义,书写使世界获得了存在的意义和生存的自由性与限度性:如果没有获得其应有的符号形式显现,其都将始终处于绝对空间化的变化过程之中而不能进入历史。因而,书写所创造的意义,最终必须通过符号的表达而进入历史之域时,其主动书写和被动书写的存在意义和生存敞开域度才获得其形式的定位。由此,存在者的世界要成为实质性的存在的世界,存在的世界要敞开为可以使生存获得意识地连缀的世界,生命的诞生与敞开要获得意义的显现,必须一种伟大的存在者的降临,即需要一种能够创造符号来显现其书写与被书写的存在意义和生存限度的存在者的诞生。这个存在者即是人。人是原发存在向继发存在书写(敞开)的特殊生命事实,是原发存在者向存在世界书写的奇迹:人是继发存在的世界中的继发存在者,他为其存在而必须书写并必须接受存在之书写。由于后者,人作为一种特殊的生命事实必须承受来自存在和生存的双重书写而成为世界的存在者;由于前者,人必须向存在和生存之双重世界展开自为的书写而方才成为区别于他物之特殊生命存在形式。由于其被书写,人获得了生命存在的生气与生意;由于其主动的书写,人创造了属于人的诗意与浪漫。因而,人是诗意化的书写者和生意化的被书写者。而符号的创造则是人被书写和书写相合乐的形式显现:符号的创造,既敞开了人之生命存在的生意化,又敞开了人之生命生存的诗意化。符号之于人的特殊功能,就是这表达其书写的诗意化和被书写的生意化并使之进入历史而达向永恒:人因其被书写和书写而创造了符号,符号因其表达书写与被书写而创造了人的历史与永恒存在。

四、世界与人:诗意的书写者与被书写者

按照传统符号哲学理念,人是符号的动物。从符号对人和世界的形式显现与物化定格角度看,确实是如此;但如果从符号的生成角度看,符号世界的诞生是因其人的书写与被书写,因而,就其本质来讲,人是书写与被书写的生命形式。书写与被书写,才构成了人的存在本质和生存本质。

从发生学角度看,书写起源于原发存在者:原发存在者因其自身而向存在之敞开就是书写。人是其原发存在向继发存在书写的产物;人向自我和向对象之书写是其世界存在书写的延展:存在书写塑造了人的存在论和生存化书写,而存在书写又对人展开了书写。所以,人的书写的本质是存在书写,即人的书写本质是本质的书写。存在书写与人的书写的根本区别在于:一是世界存在向生存书写的直接现实是一切生命事实,而人的存在书写向生存书写的直接现实只能是人的生命事实;二是存在向生存书写之敞开为世界(或者说一切生命)的过程性,这种过程性集中表述为空间的变幻与流转,它永不可进入历史,它一旦要获得历史内涵,必须以人的书写为标志:只有当人的书写的入场,存在书写才获得了时间性而进入历史领域,因为历史永远属于人为而非自然。人的存在向生存之书写敞开为人的过程性,其集中表现为空间的变幻与流转向时间的渗进与漫延,即人的存在向生存书写必须创造出人的存在历史和世界的存在历史,因为人的存在向生存书写创造出了符号世界,符号把变幻的空间连缀成了方向性的时间。三是世界存在向生存书写是一种无目的的目的性书写,它所创造的意义是生命的生气与生意,即使世界充满生气与生意;而人的存在向生存书写是一种目的的合目的性书写,他所创造的意义是使人的生命诗意化,使人的生存诗意化,使人的生活符号化。人作为其生命存在者,其向世界和自我谋求生存的全部意义和价值,就是把存在世界对他的生意化、生气化书写变成诗意地书写,并诗意地书写自我和世界。不仅如此,他还将其诗意化的空间化书写变成诗意化的时间化书写,使其书写成为历史,成为永恒――这就是符号化:人通过对符号的创造来表达其自为地书写(书写自我存在之敞开)和为他的书写(书写宇宙自然世界、对象),来记载存在世界对他的书写。符号负载了人的书写和被书写的现实与历史,记录了人与世界相互书写所生成的诗意的生命、诗意的生存和诗意的生活。

人永远是一种自然景观,但人同时又是一种人文景观。在存在的书写世界里,人与所有生命事实都是存在世界向自身书写的自然景观;在人的书写世界里,人却成为自然景观的书写者(塑造者):人首先是自我之自然景观的塑造性书写者,然后是对整个存在世界之自然景观的塑造性书写者。人对世界和自我之塑造性书写的具体表征是将其自然景观(即生命事实与状态)诗意化,然后是将其诗意化的自然景观符号化。前者是将生气化、生意化的存在世界(自然景观――生命事实)赋予空灵的心灵化玄想和生命化的情思与感动:只有当心灵充溢对存在世界的感动和将生命赋予人的情思时,人的生存书写和被书写才洋溢着诗意,人才获得了诗意的生活内容。后者是将诗意化的生存书写和生活内容予以再书写而使其达向形式显现,从而使诗意化的生存书写获得形式化的秩序美感和节奏化的旋律感、韵味感、吟咏感:只有当充溢心灵感动和生命情思的诗意通过形式化的符号书写,人才成为诗意化的书写者和诗意化的表达者(即符号化的形式显现者)。

符号既是人因其存在而向自我生存书写和向世界书写的历史形态,又是存在世界向其生存敞开的时间化书写形式:由于其书写和被书写,人的存在获得了历史的进程性;也由于其书写和被书写,人给予自己的生存和生活赋予了诗意。

符号同时又是对人和存在世界的书写形态,由于符号对人和存在世界的书写功能,人的生存与生活实现了诗意的定格,并使人自己成为整个存在世界的开拓者和对自我的塑造者,使自己获得了存在的家园,使语言变成了存在的家园。仅就其表现角度看,符号的功能集中为表达、展现;但就其生存本质讲,符号的功能首先表现为塑造:符号既对人进行历史塑造,又对存在世界予以历史塑造:惟有符号,历史才构成可能与现实;也惟有符号,人开拓出人的历史和世界的历史;更重要的是,由于符号的诞生,人才获得了家园感:惟有符号,人才创建了自己的家园,并不断地创建诗意化的家园。因为符号使语言从存在之言说变成了人言,使存在之言说达向人言而获得了形式显现,即使空间化的言说变成了时间化的言说,使人言进入了历史并得到了承传性定格。

形式化表达:人向语言和语言向符号的双重生成

从一般意义上讲,书写是世界存在向生存之敞开(而使其世界成为生命的世界);特殊地讲,书写是人的存在达向生存之敞开(而使人成为人的世界)。符号却只相对人的世界才产生并获得功能与意义:符号既是人的生存书写的产物,又是人的生存书写者。从符号的这一双重功能看,“书写即生存”是指:第一,一切生存都是生存物对自身的书写:生存书写的历史就是生存者对自身书写的历史;第二,一切生存物的生存都是被(存在世界所)书写的,它的生存敞开既无法超然于存在世界之空间,更不能挣脱“产生-生长-消亡”之时间链条,由于这两个方面的规定性,书写是“实现和被实现、敞开与被敞开、塑造与被塑造、消解和被消解的历史过程。所不同的是,自然的书写性和被书写性,主要体现在它书写自己的同时书写了对象,并在书写对象的过程中被对象所书写。但自然的书写并不能把对自己和对象的书写与对象向自己的书写对象化。”[12]这一对象化过程即是人把对自己和对象的书写和对象对自己的书写予以对象化再书写过程,这种对象化的再书写过程,既是人创造符号世界的过程,也是符号塑造人的世界的过程。

如前所述,人的世界和存在世界之关系既是整体与局部之关系,又是本体与现象之关系。在这一双重关系中,人既是一种生命存在事实,更是一种语言存在事实:相对存在世界和人的世界来讲,语言是实体(存在)的现象(形式),符号是语言的现象(形式);反转来看,实体是语言的内容(本体),语言是符号的内容(本体):在“存在-语言-符号”这一三维世界里,语言(存在者)向人的书写而使人成为生气灌注和生意盎然的生存者,语言(人的存在)向(生存敞开)符号的书写,使人成为诗意化的创造者和表达者。如果从语言向符号书写之方向展开角度看,语言向符号的书写既是人的存在向生存的敞开(书写)过程,又是人的生存向存在(人的存在和世界存在)的照亮(书写)过程。在这一双向过程中,必须将生气和生意的自然生命化为诗意化的人的生存过程和生活内容,并在此基础上将诗意化的生存过程与生活内容化为秩序化、节奏化、旋律化、韵味化和吟咏化的符号形式,这前后相续的两个过程,即是把本体存在化为现象化生存――化为具体的生活内容――再化为生活符号形式的过程,因而语言向符号的生成过程即是形式化的过程。从语言(存在者)向人(即生命)之书写方向来看,语言向生命的书写既是存在世界达向生存之敞开(书写)过程,亦是人向存在世界之照亮(书写)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首先涉及如何把整体的、空无的存在化为实在的生命事实,然后是怎样使生命事实变成生气灌注和生意盎然的生存世界,即如何使人这种生命形态获得对存在世界的心灵化感动和生命化情思,其解决的惟一途径同样是形式化。从存在本体看,存在者是形式化的存在者。存在世界是存在者形式化的结果与状态;生存化的生命事实是存在世界形式化的一般结果与状态;人的存在是存在世界形式化的特殊结果与状态。从人的生存本质看,人对存在世界的心灵感动与生命情思是人的存在形式化的结果与状态;人将其对世界的感动与生命情思予以符号化(秩序化、节奏化、旋律化、韵味化和吟咏化)表达,是其生存形式化的结果与状态。因而,人不仅是符号的动物,人首先是形式化的书写者。人之成为形式化的书写者和符号的动物,是因为存在的世界是一个形式化的书写世界。

以此,所谓书写即是存在向生存、本体向现象、内容向形式、语言向符号的形式化:“书写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形式化。形式化使人作为一种存在获得了书写性而走向生存。形式化能力才是区别于生物世界的整体性书写能力。”[13]书写是形式化的书写,没有形式化行为,就没有书写;形式化是书写的形式化,没有书写的要求性,就没有形式化的产生。反之,形式化既是书写性的,又是被书写性的。书写性和被书写性构成了形式化的双重规范:只有书写而没有被书写,形式化行为无从真正产生;只有被书写而没有书写,同样不能产生出真正意义的形式化行为来。书写是形式化的目标展开与动力体现,形式化是书写的行为展开与过程状态;符号则是书写所追求的形式目标,形式化是对符号生成的行为途径;将生气灌注和生意盎然的存在化为诗意化生存过程,则是形式化书写的本质内容。

五、生态修辞:价值生成与美学照亮

从存在向生存、从本体向现象、从内容向形式、从语言向符号的形式化书写,既是其意义创造过程,也是其价值生成过程。在形式化书写过程中,意义的创造经历了前后相续的两个环节:即存在向生存敞开和生存 向人敞开,前一个环节使存在者的存在世界变成了生命事实的世界,其生命的诞生就是意义:因为生命的诞生使这个空无的存在世界变成了具体的生命世界,使抽象无形的存在者(语言)通过其自为书写的言说而赋予了生命世界以感性、灵动的生气与生意,使静止的语言言说变成了具体的、流动的生命言说。后一个环节使生命事实的世界开辟出了人的世界,其人的诞生就是意义:因为人的诞生,使存在世界和生命化的生存世界变成了诗意的世界,人成为了诗意的创造者;由于诗意的创造,人必以语言为其存在的家园(终极归宿)并使自己成为其家园的守护者,以此,存在者的言说必然向人言敞开,人言必然在其存在者言说所开辟出来的空间地带展开而创建出自己的生存(形式)家园――符号世界。

意义是价值的本质内容或者说是价值的性质规定,价值是意义的方向规定与形式显现:意义创造价值,价值展开意义。在形式化书写过程中,价值的生成展开为内容向形式的显现和形式对内容的引导,前者展开为诗意化的生命存在和生存内容向符号凝聚;后者展开为符号世界向人之存在和生存的自为性播散。

由于形式化书写既是意义创造的,又是价值生成的,所以形式化书写面临两个问题:一是意义何以能生成价值?二是其所创造的意义如何生成出价值?就前者而言,意义是人的创造物:人的诞生,使存在和生存才变成意义。进而言之,由于人的原因,存在向生存领域敞开而使生命突出,生命的突出则是对世界的充满、充盈、充溢;也由于人的原因,存在向生存的敞开而使人突出,人的突出而使世界得以照亮:意义的创造是世界充溢自我和人照亮自我的惟一道路与方式。人只有照亮了自己才使自己成为人,人一旦成为人并要使自己不断地成为人,就必须将充溢的意义变成生存的尺度和行为的指南,由此,意义生成价值变成了可能。

意义的生成是存在向生存敞开和生存向存在照亮本身使之然,因而意义的创造是充满、充盈、充溢;价值的生成是生存向存在的追本溯源和生存向未有之域开进自我的信念指南和行为导向,意义向价值生成必然面临着方向的选择、边界的规范和形式的定格,由此,从意义创造向价值生成的形式化书写过程,必须需要生态修辞:书写与被书写的形式化过程,是一个人为的生态修辞的过程,惟有生态修辞,形式化书写与被书写达向符号世界的创建才获得实在方向与边界规范的价值指涉。因而,从存在向生存、从本体向现象、从内容向形式、从语言向符号的形式化书写,通过生态修辞的方式而获得价值定位。

形式化书写之所以具有生态修辞的功能,其前提是:任何形式化书写都是行为化、过程化、历史化和超历史化的;其目标是:任何形式化书写行为都追求其意义向价值的定格,即追求意义向价值的实现与完成。意义向价值的实现与完成,始终是实利性的,但意义向价值的生成,却又永远具有超实利倾向,比如生产一种产品,不仅仅是为了实用,还要讲求美观、口味,更要讲求对人的无害和终极的人性归依感。因而,意义向价值生成必须接受实利和非实利两个方面的要求性,仅就后者来讲,意义向价值生成必然要接受美学的(美)、道德的(善)和宗教的(终极关怀)的指涉。这样一来,意义向价值生成的实现与完成,必然要进行生态修辞:生态修辞的功能就是使形式化书写遵从如上诸方面的要求性而使意义向价值生成获得完美的实现与完成。

生态修辞的本质对象是意义,其目标是使意义生成价值。将意义变成价值,其必然涉及到对意义的解构。因而,生态修辞就是解构。解构即是消解、消融和生成。

消解即是消除非功用的、非价值性的意义因素,使之纯化而生成价值。消融是指使主观与客观、主体与客观、物质与精神、存在与意识等之对立状态隐蔽而获得主观的上消失,并使其获得主客不分、心物一体的整体状态。生成即是按照其以合我意的合目的要求而创造出新的东西,这个新的东西是必定要体现其新的方向、新的形态、新的形象、新的形式显现,并内蕴其新的尺度、新的原则、新的规范。因而,解构即是消解旧有而重建新物的过程,这一过程是从内容到形式、从意义到价值、从形式到符号的生成过程。这一生成过程由连续不断的四个环节相互推进而成:即目的性选择→幻象性隐蔽→陌生化变形→符号化形式显现。

目的性选择是指为我所用的对已有(东西)的排除、保留与突现,即把不为我所用或不需我

所用的东西(或成份内容)消解掉,使之按照自我需要而将其已有的东西纯化;保留是指对排除之后剩下的东西(成份内容)的继续保持,使之继续存在;突现是指使保留下来的东西或成分内容获得超常的显现,突出其继续存在下去的全部理由与价值。

幻象性隐蔽首先是主观消融其主与客、心与物的分离状态,然后将其保留和突现出来的东西进行主客一体、心物一体的整合,使其获得整体状态。

陌生化变形是指按照自我与目的性要求,将其整合后的东西予以对象性生成,即重新使主客一体、心物一体的整合性内容赋予一种陌生化变形,使之成为新物,并且这种变形之后的新物,必须展现出思维、认知层面的主-客界限和心-物分别。变形的基本方式是浓缩与广大,即将所要变形的东西浓缩或放大,或将所要变形的东西(或部分内容)浓缩或放大。一般来讲,在生态修辞中,对某物(实体性的东西或非实体性的东西)的变形往往既要浓缩,也要放大,即只有浓缩某些内容,才能放大某些内容,反转来看,为了放大某些内容,就必须浓缩某些内容;并且,放大行为本身就是对某些东西或某种东西的浓缩,而浓缩即是扭曲、折叠、挤压;放大即是扩充、夸张、膨胀。因而,陌生化变形即是对某物的扭曲、折叠、挤压、扩充、夸张与膨胀。

生态修辞的最后完成式是符号化形式显现:符号化形式显现就是寻找或创造某种得体的符号形式将所变形之物固定来下来,使其获得相对稳定的形态形式(实物形态形式或非实物形态形式)因为任何事物都是流动的、变化的、立体的、开放的,其存在都在承受时间的分割,符号化形式显现就是使处于时间分割状态的事物获得相对静止的空间定格,使其获得秩序感,产生对时间的留驻性。因此,将立体流动、开放变化的变形之物抽象化、平面化和符号硬化,构成了符号化形式显现的基本步骤:抽象化就是剔除其感性、具体、细节的内容,使之获得抽象的整体形态,从而消解其开放性质而成为自足性质的物;平面化即是消解其立体、流动、变化的时间性质内容,使其获得静止、稳定、定型的空间性质;符号硬化是将其嵌入具体的符号体系之中――或者说寻找或创造得体的符号系统来承载其抽象化和平面化了的所变形之物,使之获得物质性质。所变形之物一旦获得物质的性质规定,其形式显现产生,生态修辞完成,形式化书写获得实现。

在生态修辞过程中,其“目的性选择→幻象性隐蔽→陌生化变形→符号化形式显现”的每一个环节,都离不开“体验与抽象→想象与预设→整合与重塑”:体验是对整体的生命化领悟与把握,因为体验的对象不仅是对象(比如生命、世界、语言等),更包括人(心灵、情感、意志、意义、价值、理想与浪漫等)本身,体验将分有的、主-客分离的、心-物对立的存在世界和生存状态予以拟想化的一体化,因而体验必需借助于想象和回忆,体验就其本质上讲是一种想象和回忆,是一种想象的展开,也是一种回忆的翱翔。体验之必然方向是抽象,抽象是对体验的升华,因为抽象即是对体验所构筑起来的整体世界的重新分有和分解,也是对体验所构筑起来的整体世界的种种剥落,使之突现。生态修辞的过程始终是认知的过程,从体验到抽象仅仅是使世界(特殊地讲是人)从过去向现在的实现。但形式化书写始终是三维的,即现在永远都无法摆脱过去――过去构成现在之底色并必然指向未有和未来:过去向现在的实现必然要走向对未有和未来之拟想性达成,由此,对未有和未来的想象和预设必然贯穿于生态修辞的每个环节。对未有和未来的想象与预设,必以对过去的想象和回忆为前提。因而,想象不是虚构,而是实在,是现实:想象是对过去→现在→未来之现实(存在)的整体把握;同时,预设也不是拟想,而是创造新的实在、新的现实、新的存在与生态。从更高层次讲,想象和预设是更新的体验与抽象:想象是对抽象(之世界)的体验,因而想象是对抽象(即分有)的重新感性化(主客一体化、心物一体化);预设是对再体验(想象之世界)的更新抽象,因而预设是对更高水平的对象予以再分有而使其主-客分明、心-物对应。因而,整合不仅是体验与抽象的整合,亦是对想象和预设的整合。整合之于预设,是在更高层次上对分有的消解,而重塑却是最后的抽象,即对形式化的对象予以最后的形式显现的书写,因而重塑乃是以符号的方式对主-客和心-物予以秩序的、平面的形式定位。

概言之,形式化书写的直接目标是将其所形式化书写对象予以符号化形式显现,生态修辞是将所形式化的对象书写成符号化形式显现的实现方式。因而,生态修辞的展开过程,即包含了(事实之)真(假),又敞开了善(或恶),也弘扬了美(或丑):以生态修辞为基本方式(手段)的形式化书写对符号化形式显现的实现,既使特定的价值生成变成现实,又使美学照亮成为可能。

六、生态符号学和符号生态学之宏观蓝图

综上所述,对符号的研究决不能停留在静止、抽象的现象(形式)层面,必须予以生态整体的考察,即要对符号何以生成以及怎样生成予以存在论(本体论)、认知论(生成论)和实践论(应用理论)的整体探讨。以此,当代符号学研究获得了生态符号学方向和符号生态学方向。

生态符号学是从生态学角度入手来研究符号的存在与生成、生存与运用问题:生态符号学主要是研究人(类)如何创造符号世界和通过符号创造如何使人成为人。具体地讲,生态符号学就是研究人如何使自己的存在在敞开其生存之历史过程中创造了符号世界,人如何在其自为的形式化书写过程中创建属人的历史并走进属人的永恒历史,实现其人化的形式显现的意义突现和价值创造,以此,人对符号世界的形式化书写目的、规律、原则、方式、方法等等,构成了生态符号学研究的中心课题;符号生成与运用的意义创造(哲学的、科学的和技术的)和价值解构(神话学的、美学的、伦理学的和宗教的)如何可能,构成了生态符号学研究的整体任务。以此,生态符号学研究,既是语言研究又是存在和生存研究;既要进行文化研究也要展开超文化研究;既要予以生态现实的研究,更要涉及对生态历史(过去-现在-未来之整体在)研究。生态符号学研究分三个层面:一是对符号进行整体层面的存在论研究,即符号学的本体论研究,它主要涉及对符号创造与运用的哲学、美学、伦理学、宗教神学以及神话学研究;二是领域性的生存研究,它是从认知论层面来探讨符号如何生成的研究,它主要涉及到包括科学、技术、艺术、文学以及哲学、美学、伦理道德、宗教、神话领域如何创造符号的一般规律和特殊规律研究;三是整体性的符号应用研究,这是对符号的实践研究,亦即对符号的传播研究、承传研究、生活化研究。

符号生态学是从符号学的角度来研究符号如何存在、怎样生存以及如何达向对人的生存功能的问题。符号生态学研究存在与符号、生存与符号和符号与人的生态关系,即符号在走向其自身的历史进程中如何创造人的世界。世界的存在和人的存在都敞开为其生存过程,符号世界就是其存在向生存敞开进程中的物化成果,一旦它产生,它就构成了一个自为的和自足的世界:符号既是人的存在向其生存之方向敞开的书写结果,又现实地构成了对存在世和人的生态书写。符号既是形式化书写的对象性成果,又是对存在世界和人的生态敞开的形式化书写主体;符号在其自为的形式化书写过程中创建属符号的历史并走进属符号的永恒历史,实现其符号化的形式显现的意义突现和价值创造,以此,符号世界对人的生存与存在的形式化书写目标、方向、规律、原则、方式、方法等等,构成了符号生态学研究的中心课题,进一步讲,符号如何生成人的存在和如何塑造人的生存并使人的存在和生存获得符号化的意义创造(哲学的、科学的和技术的)和价值解构(神话学的、美学的、伦理学和宗教的等等),构成了符号生态学研究的基本任务。

符号生态学研究必然要涉及到符号的语言学研究、符号的文化学研究,但更涉及到符号的历史学研究、符号的社会学研究、符号的民俗学研究和符号的生态学研究。因而,符号生态学研究同时涉及符号的实践论、认知论和本体论问题:它是对符号的自足存在达向符号的自为生存(敞开)并走向对人的生存实践的激励、引导、制约、支配的整体化和历史化的生存研究和生态研究。符号生态学研究主要展开为三个层面:一是符号的自足存在研究,即符号一旦经人的创造而自足地存在何以成为可能?以及符号世界与人的世界之存在关系与生存关联如何生成?此一层面的研究由此形成符号创造人、符号构建世界和符号绘制生存的哲学问题、美学问题、伦理学问题、艺术学问题、神话学问题、宗教神学问题等等;二是对符号的自为性生存研究,即符号如何对存在世界、对人的生存予以自为性生态修辞的形式化书写研究,它涉及到符号的自身生成功能的一般规律和特殊规律研究,符号对心灵、情感、意志、意识、思维、认知生成与解构的生成功能研究,符号对想象、回忆、联想、体验、领悟、感受、感觉等等的唤醒、激发或压抑、抑制、扭曲功能研究,符号对个性、人格、人性的张扬与压抑、喧哗与剥夺研究;符号对语言的功能研究,研究符号对历史、符号对文化、符号对民俗民风、符号对传统的解构功能研究。三是符号权力研究,其主要涉及第一,符号如何成为自为性权力?第二,符号作为一种自为性权力如何从抽象权力达向实践的权力?第三,符号作为一自为性实践权力其自身的品质规定和价值方向是怎样的?第四,符号作为一种实践的权力,它能够从哪些方面得到展开?第五,符号权力对人的生存实践操作的直接的和间接的影响是怎样的?第六,符号权力的实践解构如何可能?解构符号权力的依据、原则、方法是什么?怎样解构符号权力?等等。对这些方面的问题的研究,既涉及到一般原理、理论的研究(比如说符号的解释学研究),更涉及到符号的操作方式、方法、秩序、规则研究,对这一方面的研究将广泛涉及到科学、工程技术、工艺设计、艺术、文学以及交流、交际等等领域中符号的自我播散、自我扩张、自我承传等等之方向、规律、方式的研究。

(“海峡两岸符号学研讨会”参会论文。2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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