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江苏:笛安——理想的破碎及重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05 次 更新时间:2016-06-10 2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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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江苏  

 

黄江苏,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摘要:与同龄作家相比,笛安最难得的品质是世界观和价值体系的清晰独立,积极向上。她的小说中,几乎都能看到一个曾经梦想过的理想世界或人物,以及这个理想的破碎和之后的重新寻路,浴火重生。这份成长体验,催生了她独具风格的小说世界。与现代作家如鲁迅、巴金、柔石等相比,笛安笔下的青春理想及其破碎,不再直接与文化传统、时代弊病、社会制度等宏大主题关联,而是更多指向个人内心,抽象的人性。它的重生出路,也在于个人调适内心,对现实世界重新体认,达成新的关系。因着青春理想的代言,笛安小说获得了普遍性的意义。


关键词:笛安 理想 破碎 重生


从2003年在《收获》杂志上发表处女作《姐姐的丛林》开始,笛安已经写作了整整十年。在80后作家中,她是少有的真心热爱写作,觉得灵魂只有跟写作在一起才是美丽的,决心要一辈子写下去的一个。然而,迄今为止,学术界尚未对她予以重视,整体论述笛安的文学成就,或者就某一特征作深入挖掘的研究论文还很少见。本文决心做这方面的尝试,着力去捕捉笛安小说的核心命题。在我看来,讲述理想的破碎及重生,是笛安小说的精髓。每一代人,在其成长过程中,接受的的教育都是指向理想的,或者说教育的本质就是理想的。然而,成长中接触的现实生活世界越深广,理想受到的挑战也就越尖锐。笛安小说从不同的角度深刻地表现这一点,表现出与前辈作家不同的特质,某种程度上也因着对青春理想的代言,而具有了超越个体的普遍性意义。


1.因为破碎写小说


在80后作家中,笛安经历独特。她既不是经“新概念”作文大赛推出,也不是被出版商和媒体捧红。她按部就班、风平浪静地读完高中,出国留学,然后某一天,她突然写起了小说,用一部部优秀的作品赢得了声誉。这样的经历反而引发了我的兴致,让我忍不住去探究:在表面的平静之下,是什么催生了笛安的小说?


笛安的某些自述看似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实际上它们各有具体的语境和所指,不但并非都是明心见性的自剖,有些反而很容易成为真正答案的遮蔽。譬如她说,小时候因着爱看《童话大王》,她特别擅长在小朋友们面前讲故事,收获了巨大的成就感。“我觉得我会开始写作,有一个最基本的原因,就是——我对讲故事这件事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迷恋。我喜欢看故事,听故事,喜欢讲故事给人家听,这就是我写作的原动力。”在另一处她说:“从头想,我承认,最初推着我一直写下去,一直写完第一篇小说的动力很简单,是一种内心深处说不清的表演欲……心里紧紧地想象掌声的潮水时,远比真正听见它们更为激动。”我认为这些都是浅层次的解释,它们只是揭示了笛安为什么走向小说这种形式,却没有揭示笛安为什么走向如今我们看到的“笛安小说”——这些已有定形,已有独特质地,带着笛安印记的小说作品。通读过笛安迄今为止的小说,反复思索之后,我认为真正的答案是:笛安的小说源自破碎体验,是破碎体验催生了笛安小说。


何谓破碎体验?什么破碎了?简单地讲,是理想。但在笛安笔下,这个主语还有很多名称,例如梦想,奇迹,美好,诗意,甚至是天堂。它们似是同一事物的不同变种,内里有着相同的精髓,却又难以准确单一地命名。也许讲清楚其中一个,就明白了其余。


《请你保佑我》是最适合说明这个问题的文本。它也是笛安最真实最勇敢地“把自己撕开来给人看”的文本。笛安自称这是她最喜欢、最得意的一个中篇。它开头说:“这篇文字会是一篇非常难看的小说,因为它没有任何的虚构,它忠于现实的程度就像是一篇自传。”这句话明显的自相矛盾,不可全信。小说中既有上帝化身为水果贩子来启谕这样的虚构情节,又有符合笛安个人身世的许多信息,所以当作一篇心理自传小说还是合适的。它涵括了笛安从一个幼童到一个作家的心路历程,完整地讲述了“因为破碎写小说”的内心衷曲,是笛安世界的最佳注脚。


她从身为作家的父母对她的影响讲起。或许是遗传基因,或许是早期教育的作用,她从小就对文字有异常的接受能力,一岁半会背若干唐诗,两岁能把《快乐王子》一字不落背下来,四岁能背《红楼梦》中的片段。她认为这是所有伤痛甚至是悲剧的开始。再加上父母不断营造文字修饰的世界,诸如在人声鼎沸的公共场合用抒情的语言聊天,在菜市场对着一棵蔬菜赞美博大精深的汉字文化,用一长串排山倒海气势逼人的排比句吵架,等等,给笛安造成了虚幻的印象,似乎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对仗工整,万事万物都有精致的平仄在里面,任何一种生活场景,任何一种人世间的感情,都是押韵的。“在我还根本就没有完整地确立起来‘我’这个观念的时候,我已经被他们抛到了文字的世界制造的幻觉里”,这是笛安后来的体认,但她一开始并没有认识到,“我把它当成了坚如磐石的真实。当我真正发现了它是个骗局的时候,我已经二十一岁了。”也正是那一年,笛安写出了长篇小说处女作《告别天堂》。


与发现骗局相伴随的是“奇迹”的破碎。她所说的奇迹,是指“庸常到不能再庸常的生活里,一些非常奇妙的瞬间。在那样的瞬间里,我们生活的世界跟文字里的世界产生了一刹那的无比优美的重合。”她举例说,三岁的时候,突然间在保姆阿姨的眼里看到了两个小小的淡淡的自己,于是与保姆阿姨有了两句非常质朴深情的对话,在那一瞬间,幼小的身体感受到了“庄严的感动”,那是一个奇迹。还有一次,爸爸带她骑自行车,故意不捏闸,从斜坡上飞速滑进一个槐花飘舞的院子里,宛如与落花一齐飞翔,这也是一个奇迹。当这些通常是文字描绘的意境实现在生活里的时候,笛安就激动狂喜,并不知餍足地寻觅下一次实现,如果得不到,就暗自叹气,觉得人生艰难。


奇迹成了她生活的动力与至高幸福,生活却在不遗余力地阻击和粉碎奇迹。第一次,是在幼儿园里,一个小朋友从滑梯上摔了下来,血流了一脸。“她的那些血让我在一瞬间失去了感觉和反应能力……恐惧这个东西,就这样干干净净地出现在我眼前,从文字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幻觉里走下来。”笛安惊慌地发现,眼前这件事,居然也符合她对奇迹的定义,生活世界与文字世界又一次像两个金属齿轮一样喀嚓一声准确无误地对接上了。原来,奇迹并不只是令人愉悦的,原来奇迹也可以以这样难看的形式存在。那是破碎的开始,奇迹出现的第一道裂缝。


长大以后,笛安心中奇迹的定义开始有了偏移,也可以说是有了新的载体,金钱、爱情等元素加入了进来。笛安甚至觉得,童年时代的她,之所以对文字的幻觉那般痴迷,之所以那么执着地追逐文字的描述在人的头脑里造成的绝美想象,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在童年里从没见过扑面而来的繁华跟绚烂。她生活的城市在八十年代还满是陈旧、匮乏、简单。“当我想要绚烂可是现实又不能告诉我什么是绚烂的时候,我只能求助于奇迹,求助于美丽的文字带来的虚幻。”在她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她的城市迎来了闹市中心新建的别墅区,繁华即将攻占这座城市;与此同时,一个美丽的女孩成为了她的好朋友,让她这个灰姑娘即将看到一出令人艳羡的类似霸王与虞姬的华美爱情。所以笛安说:“当年我们脑子里的奇迹基本就是由这几种元素组成:钱,钱带来的尊严,用钱可以换来的每一样像是梦境的生活道具;爱情,死了都要爱的爱情;还有飞翔一般的堕落,义无反顾的堕落……然后就是死,自觉自愿干净利落的死。当时我们都觉得,如果一个人能想办法让自己的人生同时拥有这些,那他这个人就可以当之无愧地被称为奇迹。”十四岁的笛安不知道怎样创造这些奇迹,却看着好朋友宁夏,将这些奇迹一一穿越,然后击碎:她与小黑帮头目相爱,后来却被他的手下轮奸;辍学后成为老男人的情妇,住进闹市中心的别墅区,却很快随着老男人的自杀不知去向。现实把她们曾经梦想的奇迹杀戮得破碎无影。目睹这一切,并且有着间接责任于这一切的笛安异常困惑:这一切残酷的破碎到底是不是奇迹?如果是,为什么听不见两个世界合二为一那种齿轮卡上的声音?如果不是,为什么它的力量如此强大,“强大到我在一瞬间觉得有什么很冷漠、很残酷的东西迅速地侵占了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就投降了。我曾经在内心深处珍藏着的,所有美丽的神奇的奇迹变成了手无寸铁的圆明园。”


与奇迹第一次发生裂缝一样,在这个奇迹山崩地裂的时刻,上帝的神启又一次来到笛安的生命中。上帝告诉她:原来她要的不是她曾定义的奇迹,不是她所谓的生活世界与文字世界重合的部分,因为有很多与文字重合的事物如恐惧、暴力、侮辱她并不想要,她想要的无非是自己喜欢的东西,无非是让生命变得更好的东西。但这也并非天遂人愿唾手可得,世界上并非只有好的东西,并非只有自己喜欢的东西,致命之处就在这里。笛安一再回避那些残暴的奇迹而不得,那种单向度的索求终于逐一破灭,一个小心守护的奇迹王国轰然坍塌。笛安开始发问:身处美丑混杂的染缸世界,生命如何可能变得更好?莫非所有的结局终拗不过是和光同尘?高中快毕业的时候,笛安遭遇了普通而激烈的爱情,第一次像她嘲笑过的那些女孩子一样,把一些原本不敢轻易使用的好词语一股脑堆砌到一个原本平凡的男孩子身上。她第一次被奇迹之外的东西激发出刻骨的温柔与悲喜,也是“摆脱掉了奇迹对我的统治……摆脱掉了文字世界对我的统治。”高中毕业以后,她去了法国,在异国的晚霞之下,在喧嚣的孤独之中,一次顿悟为之前漫长的心路历程作了总结,画上句号:原来所有头破血流的追逐,为了成就一种至情至性的完美的努力,最终改变的都不过是生活的外套,一些表层的符号;好的生活和坏的生活的内核原本都是一种东西,那就是千疮百孔、苍白贫瘠、在日复一日的损耗里单调到无可救药的生命,“我想要更好的生命,可是我得不到。”


随之而来的另一件事开始了,笛安开始写小说,“我开始尝试着用文字来重现我一直想要的奇迹。”看起来,这是一个悖论:因为文字中的奇迹而引起对生活世界中的奇迹的寻求,寻求破碎后再次转向创造文字中的奇迹。这是一个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的封闭循环的圆圈吗?不是的。笛安创造的文字中的奇迹,已不再是当初年幼的时候所饥渴盼慕的那种奇迹。它不再是单纯的美好,而是破碎过后重建起来的复杂的美丽。她的妈妈为她的十年小说集写的序里说:“2003年那个夏天,读完《姐姐的丛林》(笛安的处女作——笔者注),我和她的爸爸,我们极其震动,我们俩用眼睛相互询问,是什么,是怎样严峻的、严酷的东西,让我们的女儿,一下子就长大了?……她在一个最浪漫的国都,开始讲述她和这个世界毫不诗意的关系,讲述滚滚红尘中那些悲凉和卑微的生命,讲述大地的肮脏和万物的葱茏,讲述华美的死亡与青春的残酷……一个一个和毁灭有关的故事,接踵而至。”这段话,充分佐证了我对笛安小说源自破碎体验的体认。在笛安的每一部小说里,几乎都能看到破碎体验的呈现。在笛安的每一部小说里,几乎都能寻觅到这样三种元素:破碎前的理想世界,破碎过程,破碎后的重生。


2.何样理想,缘何破碎


与同龄作家相比,笛安最难得的品质是世界观和价值体系的清晰独立,积极向上。她不像春树那般迷惘(尤其是刚出道的时候),也不像韩寒那样喜欢嘲弄调笑,批判的同时玩世不恭;她也不像郭敬明那样沉溺于个人的小感伤,或者急于投合某种流行的价值观。平心而论,笛安小说的时代背景也不宏阔,反映的社会生活信息量也不庞大,但是,她笔下的人物,总是真诚地在思索,寻求,倾诉。关于青春理想的破碎以及重建,代价以及出路,笛安都有着清晰的认识,表述出来让人信服,并觉得切近。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颁奖词说她代言了一代人的青春,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不妨先来看看笛安小说展现的破碎前的图景,看看笛安到底讲述过什么样的理想,以及它们如何破碎。最佳的考察文本当然是笛安的几部长篇,它们容纳的思想体量最大,展现的矛盾冲突最激烈,仔细考察,它们还包含着笛安巧妙布局的匠心,从不同的角度讲述她的独特体验,值得细读。


《告别天堂》展现的是“求真”的理想及其破碎过程。主人公天杨自称是个永远也习惯不了这个世界的孩子,也的确有着超凡脱俗的眼力,她很小的时候就有个独特的发现:世界如同一本字典,事无巨细都被定义过了,每一种感情都被解释过了,每个人都只能匍匐在这些规条之下,卑屈地活着。譬如她是一个自幼失母的孩子,其他人在她面前就要谨慎回避关于母爱的话题,以免触动她的伤疤。偏偏她自己无动于衷,也要跟小朋友们一块去看《妈妈再爱我一次》,并在众人涕泪横流之际大声抱怨电影院的锅巴不脆,自然就会招来一片表示匪夷所思的目光。天杨却认为强迫别人按相同的方式感受也是一种暴力,她要反抗。她因此喜爱加缪的《局外人》,引其中的默尔索为同道兄弟,决心如书中说的那样,“按自己的方式重新活一遍”。如何做到?十八岁的她,很自然地借助爱情。她以为爱情是让世界这本冷漠的字典对她微笑的唯一办法。她爱上的江东,她以为也是一个跟她一样,永远不能习惯这个世界的人,能够与她一样发现并反抗世界这本字典。她因此拼命爱江东,要把江东攫在手里。她把这种激情比作住在心里的小狼,时不时会冒出来咬她一口,让她疼痛,但充满力量。她需要江东用同样的激情回应,同样地出于真心而相爱。说到底,天杨真正的诉求,只是一个“真”字。为最真实的内心而活,既不被外在世俗的成见所胁迫,也不容内心半点的虚伪或自欺,否则就是亵渎与伤害。不仅是天杨,小说中其他人,骨子里也有几分这样的禀赋。方可寒蔑视那些被说滥了的理解、同情之词,而甘愿做了个举世唾弃的妓女;周雷落魄流离,却坚持不能只靠惯性活着;江东不断拷问自己,是否配得上天杨的爱,是否龌蹉的灵魂里还奔流着那个肮脏的赌徒的血液。他们历经磨难之后的劳燕分飞,是因为天杨看清楚了自己最终也会怯懦撒谎,热情也已耗散,这份感情已经脏了,“我知道没有人是一尘不染地真正变成这世界的一部分的。可我可以去爱一样脏东西,但我没想过用脏了的爱去爱它。”甚至六年后他们的重逢,也是因着内心一丝真挚的眷恋,促使他们几乎做出了打破所有趋于稳定的生活格局的举动,在故事戛然而止的地方,留给读者无尽的遐想。


在《芙蓉如面柳如眉》中,笛安则寄放了“美”的理想。主人公夏芳然曾经是一个大美女,风情万种,颠倒众生。笛安极力张扬她身上与美相关的属性:美丽对于她就像氧气一样,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与它分开;美丽可以像止疼药一样帮她抵御痛苦,让人生变得容易;美丽就像一张不透支的财富卡,让她拥有一种奢侈狂傲的气质。在她的鼎盛时期,她可以在两小时内让梅园百盛的每一个收银台都插过她的信用卡,但她却自以为跟那些拜物的女孩子不一样,“因为自己的眼睛里没有闪烁过那种被物质跟金钱占领过的迷狂”。奢侈就是夏芳然的天赋,夏芳然的器官,夏芳然伸手不见五指的内心深处一双不肯入睡的眼睛,一轮皎洁到孤单的月亮。夏芳然的奢侈是光,物质不过是被光偶然照到的一个角落。“所以就算是没有钱夏芳然也还是要照样奢侈下去的……所以当夏芳然已经没有了美丽,甚至已经没有了一张正常人的脸的时候,她依然拿她的感情大张旗鼓地奢侈着,依然用她的尊严一丝不苟地奢侈着。”夏芳然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倚仗着美丽把自己放在高贵的王座上,直到一泼嫉妒的硫酸烧毁了她的美丽,才让她体验到跌落在尘埃里的痛苦,让她在郁结扭曲的心灵炼狱里奔突厮打,重新寻求与美丽人生的契约。笛安的用意或许就在考验这一点:美丽不仅仅是外表,还指称着美丽的人生,美丽的心灵。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也都在追求美,孟蓝是追求美好生活而不得的悲剧的牺牲品;陆羽平看似卑琐,却在赎罪与担当中绽放美丽的人性光辉;丁小洛自知平凡,与世无争,却反而获得了小王子一般的罗凯的爱,让那些攻击她的女孩曾在一瞬间感受到了那么一种震慑:“对庸常生活中难得一见的美丽和丑陋都不了解但是怀着本能的畏惧。”这是美的威力,然而这几个爱美者却纷纷死去,这就是笛安笔下的美的理想的艰难处境。


“龙城三部曲”则讲述“善”的破碎。西决是那个大家庭里的一个天使,他要承担对上一辈的照顾,也要承担对自己这一代人的安抚。无论何时家庭出现危机,他都要像粘合剂一般出现,去弥补裂缝。不仅如此,对班上的学生昭昭,因其孤弱无恃,他也觉得自己负有责任。他总是想凭一己之力,让身边的人觉得这个世界还不那么糟糕。所以他总是付出,却隐忍自己的苦楚,他“内心就像潮汐一样,充满了一种由浩瀚宇宙支配着的,可以原谅别人、可以忘记背叛的力量。”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也在可怜的昭昭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而死去之后,愤怒地失去了理智,开车将主治的陈宇呈医生撞成了植物人。他恳求昭昭在生命的尽头不要怨恨任何人,自己却将怨恨揽入了怀中。他想教训陈宇呈医生,在乞求他的医治的人们把他当成神的时候,他至少要努力向靠近神的地方走几步,让人们得到更多的安慰,但他自己却在通往神的道路上突然转向了恶魔的方式。这是善的理想的崩溃,让人扼腕叹息。


不仅是这几部长篇,在中短篇里也经常能看到笛安讲述的理想破碎过程。《姐姐的丛林》写人心莫测,《广陵》里写嵇康被杀,《怀念小龙女》里写闺蜜相残,如此等等。那些曾经美好的事物,就像娇艳的鲜花挡不住寒流,一经考验便零落成泥。理想为什么如此脆弱?这个问题很自然会被带出,但却不知如何回答。古往今来的理想,一旦诉诸现实,似乎都是容易破碎的。理想内在的规定性就是它是不同于现实的范畴。也正因为此,古往今来都有表现理想失败的文学作品。不同的是,在现代作家笔下,理想的失败总是容易联系到文化传统、时代弊病、社会体制这些大根源上去。鲁迅的《狂人日记》、《伤逝》,巴金的《家》,柔石的《二月》等等,无不如此。而笛安笔下,无论是理想的成形和指向,还是它的破碎的原因,似乎都已经完全脱离了这些大的依归,它们似乎都在内心发生,只与一己生命相关联。《告别天堂》里,天杨与江东的悲欢离合,撒谎与背叛,似乎都只是个人情绪、善恶一念的作祟,找不出别的宏大主题的来源,哪怕是作为背景的高考,也并没有产生多少影响。《芙蓉如面柳如眉》里,孟蓝向夏芳然泼硫酸以后,小说里提到很多所谓的专家在电视上侃侃而谈,分析教育和社会的问题,但小说对此实际上是持讽刺态度的,讽刺专家们言不及义,与事实风马牛不相及。“龙城三部曲”里的情况也一样。理想破碎,其原因难道只关乎所谓的抽象的人性?笛安小说的这个问题,很值得深思。


3.并非告别,而是重生


笛安如此大面积地展示理想及其破碎过程,是与她个人真实的成长体验分不开的。在这一点上,笛安与同龄作家们是一致的,都表现出写作离不开切身体验的共性。她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命名为《告别天堂》,并说:“这本书的确意味着我和自己的少年时代告别。”将少年时代比作天堂,这种成长过程中的怀乡病,大概很多人都曾有过。笛安在很多处讲述过自己的“少年情怀”:“我们自认为我们是不同的。我们是平流层的人。我们的心居住在一个比对流层高的地方,那里万里无云。……最重要的是:平流层是飞机飞翔的地方。亲爱的,我们每时每刻都能迎接代表理想的飞翔,代表光芒的远行。”“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好狂啊。……心里执着地相信着上帝会替我把红海劈成两半,让我从中间的土地上边行走。”“因为年少无知,所以理所当然地觉得我的人生应该更美好些。……那时候我甚至都没找到一个具体的符号来充当我的花丛,可我满脑子都是关于绽放的幻想:我一定会变成一个更美好的人。”那时候并不知道的是,“生活处处是陷阱,它有的是办法让你亲眼看见自己丑态百出,让你一遍又一遍地明白,你永远变不成一个‘更美好’的人。自我的锻造不能说没有用处,但不是万能的。”结合种种资料来看,笛安获得这个教训应该是从留学的初期开始,那时她在法国一个名叫TOURS的小城呆了三年,她说:“我在那里度过了一段生命中最为重要的时光。但是我不想回去,一点都不想。因为那个城市里面的确还有我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情,不愿意想起来的人。”那也许就是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中都必然会经历的一个破碎期,阵痛期,蜕变期。这期间,我们的眼睛会看到一些看不见的事物,我们的思想会萌生出新的质素。在法国的几年中,笛安说:“我遇到过非常好的人,也遇到过非常坏的人,我经历过人和人之间不需要语言就能分享的温暖瞬间,也见识过最险恶的国际政治和种族歧视。除此之外,还见证过一些出于各种原因,或者原因不明的堕落。”所以,笛安叹息:“而今,我已经被打败过了”。由认识自己而认识世界,笛安看世界的眼光不再是那么澄澈,纯粹,自信,一些沉痛的心声开始出现:“人生原本满目疮痍。你用尽力气,最终改变的只是生活的外套。”“最好的人生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人生最终会被我们过成一个破败的旅店。每一个房间都会被占满,被清空,被用旧。每一把钥匙都会被不同的指纹弄得污浊,混沌,发出暧昧不明的光。”


看起来,笛安似乎是从纯白的理想走进了漆黑的现实,从一个极端走进了另一个极端,庆幸的是,事实并非这样。在目睹了两个极端的风景之后,笛安找到了平和。灵魂的两极的惨烈征战,反而凿出了一个安宁静谧的湖泊。笛安不再选择性地看待和接受世界,不再只向往美好,回避丑恶,而是勇敢地正视并一视同仁,宽容接纳。既不以曾经的理想为幼稚而嘲笑抛弃,也不对相反的现实夸大而绝对化,总而言之,笛安告别了二元对立、只执其一的思维,走向人性的中间地带,多元共存。她多次表达这样的认识:“一些事和一些事之间的关系,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而是相互缠绕直到生生不息。”“对于一个人的生命来讲,挣扎跟和解,到底哪个更珍贵,……我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不再用这样的方式提问。”“我发现我越来越难以轻易地用一句话为什么人或什么事情下任何意义上的结论。换言之,我开始渐渐地能够理解并且接受生活里的种种‘不得已’。……当大家实在做不到相互理解以及沟通的时候,安静地观察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笛安正是由此获得了对人性的准确把握,并找到了文学发生的不二法门。“最神圣的念头里也掺杂一些不被觉察的私欲,最无悔的付出里也会隐藏着对回报的要求,……正是那些神圣和自私间暧昧的分野,正是那些善意和恶毒之间微妙的擦边球让我们的世界变得如此丰富,如此生机勃勃。”正是这一番从理想到现实,从挣扎到和解的心理历程成就了笛安的写作,让笛安找到了作为一个写作者最佳的定位,那是她站在华语文学传媒大奖颁奖台上发表的宣言:“那个完美的彼岸没有我们写作人的位置,因为文学的源头本来就是我们身上无法克服的弱点,我们或者只能做‘此岸’和‘彼岸’之间的摆渡人,用我们的作品,告诉人们彼岸的美景,原谅并理解此岸的缺陷,有人开始向往彼岸了,我们的书尝试着把他带到两岸中间,看一眼那边永远不会凋谢的繁花;可是我们最终还是要回来的,回来歌颂此岸短暂的花期和盛大的凋零。”


作为一个理想破碎过的人,一个被打败过了的人,笛安不再奢望到达彼岸,却不轻看对彼岸的向往。相反,正因为她也曾梦想过彼岸,所以能理解别人的梦想。同时,她知道梦想的脆弱,所以反复告诉别人,最终还是要回来的,要拥抱这个弄脏了的世界,要歌颂此岸短暂的花期和盛大的凋零。这不是同流合污,不是自欺欺人,而是理智与坚韧,是破碎后的浴火重生。理想并非消失了,丢弃了。只不过,理想不再是高悬的金子,而是熔铸成内在的筋骨,不再只是孤悬世外,供人仰望,而是变成内在的原则与方法,变成应对繁乱世界的支撑。《告别天堂》里,大学毕业后的宋天杨,不再觉得自己永远不能习惯这个世界,而是像其他人一样,谄笑着求职,心安理得回到曾经排斥过逃离过的家乡,平淡无奇地工作。但在表面的相似之下,她还是有着不一样的内心,有着不一样的情感编码,所以她才能更深刻地理解医院里那些各个不同的孩子,能感同身受他们的各种心情,对他们的各种怪异极端行径给予更多的理解与包容,安慰与爱,也因此而比同事获得了更多的孩子们的信任与爱。《芙蓉如面柳如眉》里,夏芳然出狱后还是不忘要去整容,找回美丽,但是除此之外她决心要去收养一个小孩子。“龙城三部曲”里,经过了种种幻灭的南音长大了,她不再刁蛮任性,而是继承了西决的衣钵,学会了为别人牺牲。这些都是他们在理想破碎之后重生的结果。


这里,我还想再提到一个重要的文本,那就是《圆寂》,我认为这是笛安最好的作品。它是一个短篇。主人公袁季天生残疾,四肢只是四个肉团,所以他只能被扔在街口乞讨为生,像狗和猫一样直接用嘴吃盘子里的饭。他的世界注定不完整,而且肮脏,但是他自认无权反抗,安之若素。他在街口行乞时引起了小女孩普云的好奇,她是一个被收养的弃婴,他们成为了好朋友。长大后普云做了妓女,在一个世纪末的跨年夜,他们再次偶遇,共度了一个温情的夜晚,一起吃烤红薯,普云还让袁季第一次尝到了男女云雨之欢。此后他们又失散了,多年后,袁季还是袁季,在普云寺门口安然行乞,普云却成为了女大款,富可敌国,却始终摆脱不了内心深埋的屈辱和羞耻。直到又一个大年夜,她在普云寺门口再度邂逅袁季,看到这个从小脱离红尘,哪怕曾被她引入过一次红尘,却依然能无所萦怀地脱去红尘,宛然已从红尘中圆寂的老朋友,她一下子释怀了,她觉得她以后的人生可以平静地过下去了。仅仅看到袁季的那一眼,洗刷了她心中一世的屈辱。这篇小说代表了笛安对世界的体认的阶段性总结。再不完美的人生也可能是幸福的,再肮脏的尘世也可能是宜居的,就像镜通法师收留袁季的时候说的那六个字一样:“这世上,谁不脏?”只要心无沾碍,一丝善念犹存,这些都有可能实现。这是破碎过后的笛安对世界的重新认识,代表着她新的思想高度。


总之,笛安不仅展示了理想及其破碎,也展示了破碎后的重生和出路,这是80后作家中难得的品质。她真实地探讨和讲述成长的可能,这是她获得广泛喜爱的重要原因。在《告别天堂》的再版后记里,笛安对各个不同年龄段的读者喊话,其中说到:“若你的年龄在二十岁以上,请记得,写故事的人,都是用从新鲜的伤口里流淌出来的文字,换你们一点点的感同身受。你感受到那种微妙的疼痛了,对我就是至高的赞美。”确实,每个人都有青春,每个人都会经历笛安写下的成长的疼痛,只要我们不是过于麻木或无所谓,我们总会对笛安的工作感受到一些敬意。笛安笔下的青春理想及其破碎与重生,因而也就具有了超越个体、超越当下的普遍意义。


1.笛安《灰姑娘的南瓜车》,《天涯》2010年3期

2.除去对笛安单个作品的零星评论外,整体论述笛安的论文有邵燕君的《以真切体验击穿成长之痛——评笛安的创作》,见《南方文坛》2007年第4期;罗四鸰《圣阿奎那的启示与笛安的返魅》,见《上海文化》2009年第9期。

3.笛安《故事——写作的原动力》,《小学生(新读写)》2012年Z1期

4.笛安《灯火阑珊》,《中国校园文学》2011年11期

5.这篇小说发表在《北京文学》2007年第11期

6.笛安《出笛安门没有人不动真情》,《小作家选刊》2006年10期

7.笛安《妩媚航班》,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2页。

8.《第八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专辑》,《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4期

9.笛安《我用诚意铸就写作》,《读写天地》2012年1期

10.笛安《平流层的小樱桃》,《文苑》2012年12期

11.笛安《我最中意的冬天》,《布老虎青春文学》2007年2期

12.笛安《卡比莉亚》,《山西文学》2011年1期

13.笛安《丽丽家的塞》,《书城》2008年第3期

14.笛安《告别天堂》,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2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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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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